狸貓引路
“你抬起頭來。”
阮慈抬起頭讓皇後娘娘打量,她很小心,並不四處探看——也沒什麼好看的,宋京禁宮她也來過幾次,皇后的宮室無非大了些,也沒什麼特別的。
阮容才貌雙全、清名遠揚,太子卻不要她,選了阮慈,皇後娘娘看阮慈自然挑剔,可看了半晌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得端茶嘆道,“到底還是小了些。”
她身邊的女官便笑着說,“難得太子歡喜。”
她是太子欽點的嬪妃,皇後娘娘也無計可施,只是微微搖頭,想了一轉,叫她站起身來坐到身邊,問她幾句話,阮慈一一答了。
她口齒靈便、聲音嬌甜,賣相也好,皇后講了幾句話,由不得也喜歡上她,攜着她的手嘆了幾口氣,說道,“是個好孩子——只是委屈了你,要怪,只能怪這世道不好罷。”
大人說話,孩子聽不懂也是常事,阮慈眨着眼做出懵懂的樣子,其實心裏大略是明白的,太子點嬪,是二夫人造訪之後的事,大約是有件大事已在醞釀,她的婚事,無非是此事的一部分而已。
宋國七百年來爭鬥不休,門閥家的女兒,錦衣玉食、少見天日,不用承受那火瘴干風的磋磨,自然也要付出代價,阮慈對自己的婚事並無主見,一切不過是豪門博弈的一部分,她已拜過皇帝,此刻拜過皇后謝恩,又去拜見太子。
太子正在碧華軒小書房讀書養靜,他叫從人都退到門外,讓阮慈坐近一些,又給她吃點靈玉。“你姐姐怎麼樣了?”
阮慈幼時是跟着阮容一起進宮的,阮容大她兩歲,太子又大阮容三四歲,兩人年紀差距很大,阮慈年方豆蔻,太子已是弱冠之年,兩人坐在一起,彷彿隔了一輩,彼此毫無綺念,阮慈說,“姐姐自然很傷心吧,我也不曉得,昨日得了消息,今天一早就來謝恩了,還沒和她照面。”
阮容自然是要怪責太子的,這點阮慈不說兩人也明白,太子笑了笑,他似乎也是有些難過,但已消解過了,只慢慢地說,“那也沒辦法,都會好的,這樣做,對阮家最好,你父親會解釋給她聽的。”
阮容是嫡系出身,阮家主支唯一的大小姐,天下間能配得上這份出身的門閥都不太多,若是她嫁入天家,自然是太子正妃,將來也就是一國皇后,阮容正是想要做皇后才瞞着自己的符道修行,但皇后的陪嫁自然要比一個妃嬪貴重,阮慈昨晚想了一夜,隱約已有猜測,此時不禁問道,“是和坤佩有關嗎?”
太子不免對她另眼相看,沉吟片刻,也不瞞她,點頭道,“周帥上疏,請為我擇配,這是好事,東宮不便回絕。”
周帥正是北地周家之主,阮慈肩頭一顫,已是全明白過來,“昨日二夫人進宮請安,皇後娘娘便是對她提起了此事。”
皇后與周、阮兩家都沾親帶故,居間也是難為,阮家也很難回絕皇家提親,更不好主動推出阮容之外的人選,若是由皇家開口,阮容被聘為太子妃,阮家該拿什麼陪嫁呢?要是天子受了周將軍蠱惑,開口索要坤佩做嫁妝,阮家該不該答應?
只有太子,在自己婚事上到底是能做得幾分主,由他出面是最妥當的。他不娶阮容,心下怕也是有幾分失落的,要再擇人,除了阮慈,年齡相當的阮家姑娘也沒見過別人了。阮慈沒有說話,只嘆了口氣,太子摸摸她的額頭,不無歉意,“承乾宮人口簡單,我也自然會照顧你的。”
阮慈不敢生受,盈盈下拜,“是奴要多謝殿下照拂阮家。”雖然她的婚事因此斷送,但太子卻是一番好意,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坤佩對阮家,遠遠比一兩個女兒的終身要重要得多。
太子從前看她,是阮容的小妹妹,這一次對阮慈是刮目相看,不但仔細地看了她很久,而且還告訴她許多阮家人不會告訴阮慈的事情。
“三宗共鎮宋國,以百年為期,輪番派駐真修執掌符門,十五年前,盤仙門高道潛修去了,凌霄門卻未派往昔的陳仙師回京,而是由柳仙師履新,據我所知,阮家與陳仙師相交莫逆,和柳仙師沒什麼交情。”
“原來我們大宋的豪門世家,都有供奉仙師么?”阮慈問道,“我們家供奉了陳仙師,那麼……周家供奉的是哪一位呢?”
“便是新上任的柳仙師,”阮慈一點就透,太子和她說話也輕鬆,他低聲道,“聽說,柳仙師對周帥很是賞識,甚至收他做了外門弟子,傳下一套煉體功法。”
“煉體?”
阮慈疑惑稍去,可問題卻也越來越多,“甚麼是煉體功法?是武功么?盤仙門、凌霄門、玉溪派,這些門派為何我從未聽說過,他們都是修符的么?”
太子有些無奈地笑了,“這些事,以後慢慢再告訴你吧,你只管回去把這些話告訴家裏人便行了。”
阮慈不情不願,卻也只能拜別,太子牽着她的手,親自將她送到門前,又突然嘆了口氣。
“像你這樣的小娘子,若是甚麼都想知道,到我的承乾宮來自然是極合適的。”
為防風沙,豪門府邸內無不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廊亭連綴,便於家人行走,禁宮自然也是如此,太子透過深深的迴廊,望向天井處灑落的一絲日暉,他生得白皙清俊、風神如玉,他望着遠處,阮慈卻看着他的側臉,一時兩人都有些出神。
“將來,你會知道許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的事情。”
太子輕喟一聲,緩緩說道,“但是知道得多了,也許你又會巴不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呢。”
阮慈一向覺得他雖然身份高貴,卻一點也不倨傲,但沒想到,太子居然也有如此憂愁彷徨的時候,她不禁心頭一緊——有什麼樣的事,能讓一國東宮做如此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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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阮慈極得太子喜愛,這是有目共睹的,她入宮謝恩被太子留住,出門時更被親自相送,這些小道消息似乎長了翅膀,在阮府內翩翩飛舞,阮慈從宮中回來,就覺得家下人對她的態度大不相同。她卻並不以此為樂,抱着收養的大狸貓發獃,晚飯也不想吃,她的侍女小狸笑道,“慈姑,用飯吧,吃完飯,大老爺大約也得閑了,還要過去請安那。”
阮慈惦記着太子所說的‘把這些話告訴家裏人’,便坐起身和小狸一起吃晚飯,宋國人只吃一種飯,主僕之間也無甚分別。這是靈玉旁伴生的‘粒稻’,埋在土裏一塊一塊,灰突突的,宋人煮玉為飲,將靈玉煮化之後,放入粒稻,稻熟自然褪殼,將稻皮揚棄,飲湯嚼米,便是裹腹的飽餐。
阮慈吃了兩塊粒稻就吃不下了,把湯飲了幾口,便拿過貓碗,將殘食傾倒進去,大狸貓‘喵’了一聲,湊過去大吃大喝起來。把碗舔光了,伸出爪子在那裏舔自己的毛。小狸埋怨道,“慈姑總是這樣喂它,它便更加嬌慣了,吃過煮熟的粒稻,再不要吃生的。”
“誰說的?”阮慈從懷中取出一塊靈玉,掰碎了遞到狸貓嘴邊,狸貓站起身抱着她的手,一粒一粒吃個不停,小狸氣得跺腳,直道這狸貓諂媚,阮慈大有面子,不由嬉笑起來,一時也忘懷了連日來的動蕩波折。
大老爺一直沒遣人叫她過去,阮慈在屋裏來來回回踱步許久,還是抱着狸貓溜出去找阮容。阮容氣色不太好,有氣無力的,但到底還是見了她。
“他只問了那一句?”她細問阮慈入宮見聞,問得太子只說了一句‘你姐姐怎麼樣’,不由眉立惱道,“這男人實在沒有良心。”
阮慈最好她只埋怨太子,當下拚命附和,“確實,男人都靠不住得很。”
阮容被她逗笑了,彈了她一個爆栗子,“我又沒有怪你——難道我是那樣不講理的人么?只是你的性子要改了,禁宮可不是甚麼好去處,既然你去了,那便要好好地說說你。”
說是這樣說,但依舊難免惆悵,阮容能不遷怒阮慈已算難得,阮慈也不敢貿然開解,小心地在阮容身邊坐着,望着窗外發獃,她有好幾個月沒見過天日了,宋國甚至還有不少貴族少女,從生到死,一步也沒有踏出過屋頂。
但阮慈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她心裏裝着許許多多的疑問,盤仙門、凌霄門、玉溪派,三宗共鎮宋國,為什麼要用鎮字呢?難道宋國有什麼妖邪不成?可誰也沒說過這些,就連太子所說,和阮家交好的陳仙師,阮慈也從未聽說過他的事情。
大狸貓被她抱得久了,有些不耐煩地扭動起來,阮慈把它放到地上,阮容說了句,“這貓兒倒生得胖大,只是被你慣壞了。”
宋國幾乎人人家中都飼了狸貓,狸貓愛吃粒稻,能嚼靈玉,探礦往往能夠幫手,還喜歡捕食野外逢火瘴之氣而生的凶鴉,是第一吉祥有用的益獸,阮家也不例外,府中有上百隻貓,阮慈身邊這只是她小時候抱到屋裏來養的,和她一樣久不出門,每日裏好吃懶做,阮慈說,“我沒有慣着它呀,我對它很嚴格的,是不是呢,大狸奴?”
大狸貓長長地喵了一聲,走到門口回頭看她,小狸笑出聲道,“它想回去了。”
阮慈本就獃著尷尬,阮容一會兒還要給她上課,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起身要去捉貓,大狸貓一扭身子就跑了出去,阮慈拎起袖子直追上去,口中叫道,“狸奴,你去哪裏?”
她跟在狸貓後頭,跑了一段,累得停下來歇口氣,大狸貓也就不走了,在遠處望着她,阮慈追上去,它又扭頭跑遠,阮慈被逗得且跑且笑,她心中有種難言的快慰,似乎所有的憂愁都在奔跑中被暫時忘卻,阮慈也不知道十幾歲的小姑娘應該是怎樣的,在這個亂世,似乎誰都沒有純真的本錢,就連阮容和太子都不曾無憂無慮,可她確實又很想衝出這重重屋宇,在星空月色下跑上一遭,又或者甚麼都不做,只是享受那自由自在的感覺。
若是在平時,阮慈是不敢這樣跑的,阮府千年古宅,有許多地方不許孩子們去,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阮家養女了,阮家養大了她,她也為阮家付出了自己的終身,就要這樣生生嫩嫩地闖入禁宮中去,阮慈今夜不再處處小心,她的嬉笑聲在重廊里撞起陣陣回聲,追着狸貓也不知跑到了哪裏,這才逮着一個空檔,從背後猛地一撲,抱住了大狸奴。
“你作死呀!”她摟着貓一頓亂搓,大狸奴懶洋洋地倒在阮慈懷裏,宋國的貓都生得高大,大狸奴要是人立而起,幾乎有阮慈一多半高,阮慈是揉不痛它的,狸貓被搓了一會,反而咕嚕起來,阮慈佯怒道,“好厚的臉皮,我是在罰你呢。”
她自己撐不住笑起來,笑完了,慢慢彎下腰,把臉靠在大狸奴厚實的毛髮上,伸出手望着指尖,青濛濛的符力正自流轉,將汗意污垢帶走,阮慈出了一回神,突然又難過起來,低聲道,“你這麼野,帶你入宮是害了你,可你又這麼懶,不帶你進去,你該怎麼辦呢?”
她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狸貓,“你說,容姐會好好待你嗎?會不會她見到了你,就想起了我,私底下偷偷地拿你出氣呢?”
她在阮家,雖然衣食起居一如阮容,但終究沒有父母,伯父、伯母的照看,和親生父母總是有所不同,自幼陪阮慈長大的只有這隻大貓,阮慈不敢帶它進宮去,卻又很捨不得,她突然被擇選為太子嬪時並不開心,今日知道自己的婚事不過是博弈的結果,也沒有難過,唯獨此時想到要和狸奴分離,卻實在不易接受,摟着貓嗚嗚咽咽地哭了一會兒,擦擦眼睛,抱着貓要回屋捨去。“唉,我們這是在哪兒啊,天色又黑,我可找不到路了。”
她把狸貓放下,令它帶路,狸貓卻並不動彈,四足穩穩站定,仰頭看她,大眼瞪得圓圓的,阮慈一陣納罕,她這頭大狸貓一向是很靈的,很能聽得懂人話,讓它帶路,它不可能分辨不出方向。
“怎麼了,和我鬧脾氣了?”
她回身要自己尋路,狸貓又繞到她身前將她攔住,仰首長長地嘶叫了一聲,叫聲凄厲嘶啞,阮慈被它嚇得倒退了一步,跌坐在地,驚疑不定地道,“出什麼事了么?”
宋國野外甚是荒涼,只有寥寥幾種異獸生長,各有神異之處,狸貓便是以善感變化見長,阮慈聽過許多傳說故事,許多地動山搖的大災變,都有狸貓示警,只是她從未想過宋京這樣的大城也會有什麼地動、星隕這樣的大災,正不知所措,遠處突地一陣嘈雜,‘鐺’地一聲,鐘聲響起,隱隱還有馬兒的嘶鳴聲,但很快就都沉寂了下去。
阮府迎客,門鍾要麼不敲,要麼沒有隻響一聲的,貴客也萬萬沒有夜裏登門的道理,阮慈臉色發白:這些年來,宋京風雲詭譎,這樣的響動她聽到過好幾次,都是鄰人的動靜,她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軍士臨門,抄家滅族的聲音。
她也明白了太子臉上的憂鬱之色——懷璧其罪、形勢逼人,這一次,阮家是真出大事了,恐怕太子心中也隱隱有所感覺,這一次,可能連他都護不住阮家。
狸貓‘喵’地一聲,站起身引着阮慈往迴廊深處跑去,這裏越跑越深,連月色都照不進來,只有阮慈胸前青符散着朦朧的光,阮慈將青符拿下,勉強照着前路,大狸貓不時轉身回望,眼中幽幽的亮光像是浮在空中的燭台,阮慈強忍着心中的恐懼,跌跌撞撞跟在大狸貓身後,跑了好一陣子,狸貓停住了腳步,人立而起,爪子不斷地刮擦着前方的門板。
為避風沙,世家大族均將屋宇用迴廊連並,這迴廊周折幽曲,如同迷宮一般,世代綿延不斷加蓋,踵事增華之餘,也有許多幽僻之所罕有人跡,孩童走丟,尋不迴路,如果進不了屋,符力耗盡后就死在哪個荒院也不是甚麼稀奇的事,阮慈此前就從未來過這個處所,她推了推門,又用符照了照,“門鎖住了。”
鐵鎖堅牢,在青符下反着雪白的光,阮慈碾了碾手指,心下納罕:這個地方這樣偏僻,按說早該塵灰遍佈,可符力沒有絲毫反應,可見這裏應該常有人來打掃。
身後,喊殺聲漸起,極遠處更有火光亮了起來,照紅了半邊天空,隱約可見火瘴凶鴉在天邊來回飛舞,粗啞叫聲在空中隱隱飄散,‘當亡、當亡’,叫得人心煩意亂。阮慈回望身後,又低下頭看了看狸貓,大狸貓蹲坐着偏頭望她,似在沉吟着甚麼,貓臉本就表情甚少,它看來並不為亂象所動,依舊冷靜非常。
阮慈注視它一會兒,輕聲道,“狸奴?”
她其實也不知自己在問什麼,狸貓卻像是聽懂了,它緩緩站起來,弓起背抖了抖毛,揚爪一抓,阮慈眼前一花,什麼也沒看清楚,只聽得噹啷一聲,鐵鎖落地,她放低青符看了一眼,鎖身整整齊齊斷成了幾節,猶如被利器劃過。
尋常狸貓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一點的,若等閑如此,宋國人就不敢養貓了,阮慈心中不知作何想法,望着大狸貓說不出話。
大狸貓打了個呵欠,舔舔爪子,往門縫裏一躥,阮慈猛地回過神來,又回頭看了看遠處的火光,一咬牙推門而入,回身摸黑閂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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