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逢庚戌
歲逢庚戌,宋國大旱,千里盡焦土,江河無涌流。
不過,眾人並不引以為異,畢竟,宋國已經七百年沒有下雨了,歲逢何年,都是一樣大旱。
“娘娘是這麼說的?那……太子殿下又有何吩咐?”
“殿下不發一語。”二夫人眉間不掩憂色,“意甚愀然。”
宋京永康坊阮府內,一對夫妻相對愁眉,阮二夫人站起身踱到丈夫身後,為他輕輕捶着肩背,“官人,您看這門親事……是否推卻不得了?”
阮二老爺沉吟良久,嘆道,“只怕來者不善。”
“此事還需問過大老爺意思。”阮二夫人低聲道,“若能托陳仙師從中說和,當還有轉圜的餘地。”
“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阮二老爺搖頭嘆道,“三大仙宗共鎮我大宋,彼此間也要照顧對方的顏面,若是盤仙、玉溪這兩個上門的高道,陳仙師打聲招呼自然是管用的,但如今宋京城內打坐的是凌霄門的柳上師,陳仙師自柳上師履職便少來宋京,此事若托給陳仙師,只怕反為不美。”
二夫人自然深諳其中道理,不禁跌足長嘆,“難道真要把容姑嫁過去嗎?”
二老爺強笑道,“這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容姑才貌雙全,太子亦是仙姿玉骨,二人自小相識、情投意合,容姑是你女兒,你心裏清楚,容姑心裏再沒有別人的。”
小兒女間的□□,二夫人哪耐煩過問,她搖頭道,“不可,不可,便是再合適也不可。”
拉着官人便來尋阮大老爺,不巧阮大老爺正教阮慈讀書,阮二夫人道,“慈姑乖呢,怎麼還不去持符?”
阮慈忽閃着眼,把胸前的木符給阮二夫人看,笑道,“我的符力尚還充足呢,多謝伯母想着。”
宋國已七百年沒有下雨,江河乾涸、米麥絕收,只好持符避塵,煮玉為飲,這是宋人最要緊的兩件事,任一個村莊,必須依着靈玉礦設立,孩童一會說話,也是先教持符,再學善惡是非,阮氏眾童的木符是三日一持,二夫人屈指算來,正是這前後該去持符,不想阮慈胸前木符青光充盈,她心中不由微微納罕,但這終是小事,二夫人一笑了之,“那便去尋你容姐玩罷——等等,你且回來。”
她從荷包中捻出一枚靈玉,放到阮慈手上,笑道,“吃吧,這是宮中賞賜下的好物事,化在嘴裏甘甜無比,叫做甜玉。”
靈玉入口即化,變作一汪甜滋滋的清水,沁入喉中,滋潤異常,阮慈吃了一粒,卻不敢再要,順着亭閣一路走走停停,走到阮容住處,進屋一看,笑道,“容姐,他們人呢?怎麼只有你和謙哥。”
“正是持符的時候,都往符祠去了。”阮容本正盤膝誦經,見她來了,把她叫到身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些,謙哥已讀出些感覺了——你看他的符。”
阮慈定睛看去,阮謙胸前的木符青光閃爍,漸次增強,果然是符力漸足的樣子,阮謙閉目趺坐,眼觀鼻、鼻觀心,俊秀的面孔似乎都籠罩上一層青光,其玄其異難以盡述,她不由一陣艷羨,輕聲問,“這便是你說的氣感么?”
“大概是吧,我怎麼曉得?”阮容也有些茫然,又趕緊豎起手指,噓聲道,“此事不許對外說起——我可不想做什麼符師。”
阮慈心想,做符師有什麼不好?宋國年年不知有多少人,外出符力耗盡,不得符師持符,被火瘴凶戾之氣活活吸干至死,宋國的大商家無不奉養符師,沒有符師隨行,商隊不可能外出經商,便是阮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家中子弟若出了符師,也必定引以為傲。容姐不想做符師,大概是因為符師都是不嫁人的,容姐是一心想做太子妃娘娘。
做了太子妃娘娘,便可吃宮中的甜玉,這樣一想,容姐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阮慈從荷包里掏出一塊靈玉,含入口中,這日常服用的水玉便不如甜玉一樣入口即化,慢慢地沁出水來,阮慈口齒不清地道,“家裏像是又出事了。剛才二伯母來找大伯父,神色很急,一到便打發我來找你。”
阮容皺眉道,“你可聽到了什麼?”
“他們什麼也沒講,二伯母盯着我走遠了才轉回頭去。容姐你也曉得,你娘不太歡喜我。”
阮容道了聲胡說,阮慈也不在意,游目四顧,不見屋內多了什麼盛甜玉的盒子,她失望地嘆口氣,又說道,“前日我在學堂里,隱約聽說有人想對我們家動手。”
這樣的大事,本不該傳入阮慈這樣的少女耳中,但阮容並不引以為異,宋國大旱七百年,靈玉礦倒是隨挖隨生,但今年生在這裏,明年生在那裏,總有上下不接的時候,數百年來世家大族彼此傾軋,如阮容、阮慈這樣的小孩子,自出生時起,便在這樣動蕩的局勢中生活,動蕩反倒成了她們的安穩。
“我聽說,北邊周家的靈玉礦,今年絕礦了。”她低聲說,“周家請了仙師前去探看,但即便現下動身,也趕不及今年的收成,北地今年三省絕收……怕不是周家看上了我們家的坤玉佩,想來個有借無還?”
阮慈驚呼一聲,一時間忘卻了甜玉,愁眉無計,“這……這該怎麼辦啊?”
兩個小姑娘都不過豆蔻年華,阮容長了兩歲,可也是自小長在深閨,如何能有主意?只是彼此低聲議論,越說越慌,阮慈淚漣漣地,叫阮容發誓,若有事定要帶着她一塊逃走——宋國的世家鬥爭,輸了便是全族覆滅,很少有餘孽能夠逃脫,便是讓他們逃了,只需把守當地符祠便可,若無符力護體,火瘴襲身,一樣是死。
阮容被阮慈說得更怕,兩人夾纏個沒完時,阮謙收功起來,笑道,“你們嘰嘰喳喳的都說什麼呢?無稽之談,等我和伯父伯母告一狀,你們就等着受罰吧——還不去持符?雖說符力充盈,可也要做做樣子,不然,符師嬢嬢若是問起,你們如何解釋?”
他雖是旁系出身,但長了二女幾歲,便很有長兄派頭,帶着兩個小姑娘前去符祠,路上不忘消憂解愁,“周家之事何須憂心?天下皆知,我們阮家不和別家相同,阮氏血脈最為貴重,和天家世代通婚,血脈相溶——難道忘了我們祠堂里懸着什麼匾額了么?”
七百年前,宋國立國伊始,阮氏祖先便是開國太.祖的結拜兄弟,太.祖為人暗算挖去心臟,局勢危殆時,阮氏祖先斬斷太.祖左臂,自身右臂,將二人血脈連上,用自己的心頭血澆灌了太.祖的心脈,直到護法高人將心臟搶回,此事傳為嘉話,天下皆知。開國后御賜左膀右臂、血脈相連匾額,阮氏亦以自身血脈為傲。
眾人皆知,阮氏骨血最為貴重,這也是阮家族訓。阮家宗房雖然人丁不茂,但阮氏血貴,旁支中不論親疏,唯才是舉,阮謙便是旁系出身,只因能說會算、天資卓越,便被另眼相看,收入內院讀書。數百年世族傾軋,阮家便是靠着這些層出不窮的血脈英才,方才長盛不衰。
“阮氏血貴,一滴千金,”阮謙也是說得興起,“當年老祖宗和太.祖結的便是血盟兄弟,只要兩家血脈流傳,盟約不變,哪有人家能威脅到我們阮家的地位?無非拉拉扯扯,想從我們家中圖謀些好處罷了,這些都是長輩們的事,你們可別再杞人憂天了。”
兩個小姑娘雖然是阮氏女,自幼也聽聞過祖上的輝煌,但阮謙說得仔細,依舊是都聽住了,阮慈猶猶豫豫地說,“這……都是真事么?我不太信。世上哪有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若有,我們怎麼沒見過?”
她自小長大,只聞符師,未聞仙師,宋國的符師只會一件事,那便是制符、灌符,別的什麼神異之處都沒有,阮慈倒也隱約聽說宮中有修為更精深的仙師,可仙師能做什麼?她從來也想不出來,心裏想着,大概只是厲害些的符師罷了。
“這些自然都是有的!”阮謙肯定地說,但他也無從解釋為何那些玄異手段到如今都不再現於人前,只好推給時間,“大約是符力漸漸衰微吧,符師的典籍也就慢慢都失傳了,只餘一本最重要的清凈避塵經流傳了下來。”
清凈避塵經是宋國人人都要修讀的經書,這本經書關乎合國上下的命運,若是能從經中參悟出符力,少則可以護持自身,大可惠澤鄉里,宋國孩童識字后先讀避塵經,往往念誦十年、十數年方可悟到一絲符力,阮容、阮謙都是如此,阮容別有寄託,不欲為人所知,阮謙則是為人把穩,沒有十足的成算,不願展露人前。
阮慈也讀了十年經,一絲異樣都未曾感受過,她踢踢踏踏地走在兄姐身後,心裏不太暢快,阮謙又拿阮家世代流傳的坤佩舉例,說道,“再說了,從這寶物就可看出,大符師必定是有的,這坤佩,大概就是一種別樣的玉符。”
坤佩可以聚攏地氣、調和天文,阮家連年豐產,都是靠着坤佩的庇佑,這當然是件好事,可阮慈心裏總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如今世道已經壞到了這個地步,坤佩這樣的寶物自然也就越來越惹人垂涎,阮家就是再根深葉茂,終究還不是皇帝,按她想來,只怕就是皇家也覬覦着這樣的寶貝。阮謙所說的故事,固然動聽,可那也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七百年,傳承了三十幾代,誰還能記得祖上的那點情誼呢?
這話太敗興,她不願說出口,但也笑不出來,從兄姐的表情來看,他們大概也知道這都不過是聊以自.慰,但阮氏的命運,並非他們幾個小小的少年少女能夠決定,說得太多徒增憂慮,只好說些虛無縹緲的往事。阮慈沒有答話,幾人默默地走了一會,阮謙忽地喝了一聲,原地跳了幾下,叫道,“唉!幹嘛這樣憂心忡忡的?老祖宗留下的,並非只有甚麼匾額、玉佩!阮氏血貴,又不是因為救過甚麼太.祖太宗,我們阮氏原本只是宋國農家子,敢拼敢闖、重信重諾,方才在亂世中做下一番事業,這些全淌在我們阮氏子弟血中,天下各州各府,誰不說我們阮氏最是公道,誰不願跟着我們阮家人做事?便是前路再多磨難,我們阮氏子只管闖去便是了!唉聲嘆氣的,沒的辱沒了身體裏流的祖先血!”
阮容聽了,不由也叫一聲好,阮慈卻是五味雜陳,勉強一笑,好在符祠已在前方,三人便不再說話,屏息靜氣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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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持戒否?”
“可。”
“可持律否?”
“可。”
“可持心否?”
“可。”
伏在符師面前連道三聲可,肩膀被拂塵一碰,阮慈胸前木符一陣大亮,符師說了聲,“你來得早了。”
卻也不在意,對阮慈揮了揮手,阮慈便找了個蒲團,盤膝坐下,閉目喃喃念誦清凈避塵經,“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念了一會,她心裏也忍不住胡思亂想,不知阮容、阮謙是怎麼從這狗屁不通的經文中尋出符力的,又想着剛才拿持符三問是什麼意思,戒是甚麼戒,律又是甚麼律,心裏想的是什麼,符師真知道么?
怕是不太知道的,宋國的符師都要拜師學藝,持戒、持律,方能制符,整得神神叨叨的,可阮容也就是自己讀讀經文,便能運使符力,她為阮慈灌符,連符師都未能發覺不對。這就可見甚麼持符三問,只怕都是假的,誰曉得背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這樣小的一個女兒家,腦子裏轉的全是大逆不道的想頭,阮慈低頭喃喃地念經,頭漸漸一點一點,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有鐘聲傳來,她猛地一點頭,差點沒栽到地上,幸好雙手撐住了,趕忙偷偷揉揉眼,扭頭探着脖子望去,“誰來了?”
“像是有貴客到了。”阮容悄聲道,又說,“坐好了,也沒個規矩。”
這鐘聲、鼓聲、磬聲足足響了半刻才停,眾人都知道定是有貴客臨門,人心均有些浮動,只裝模作樣地念經,阮慈心裏默數鐘聲——每年春正,皇家都遣使前來賀春,那時鐘聲要響九十一下,今日,鐘聲卻足足響了一百零八下。
光是天使駕臨,府里都要提前數日做上準備,這麼高的身份,來得這樣突然,定是有大事要發生了。阮慈想入非非,恨不得鑽到大老爺腦子裏去,她是阮家的養女,在府中無依無靠,只因為大老爺疼愛,才能在內宅和阮容這些嫡系子弟一起長大,大老爺待她很好,教她讀書明理,阮慈想,這些事雖然按說都不會告訴兒女輩,但沒準大老爺會透露那麼一絲口風。
她正這樣想着,遠遠的腳步聲傳來,幾個管家垂手快步走來,高聲問道,“慈姑可在?家主有請,快去快去。”
阮慈稀里糊塗,身不由己被管家、僕婦簇擁着回到屋裏盛裝打扮,帶到正廳之中,跪下接旨。
“恭喜慈姑!渾金璞玉、花容月貌,太子千歲御筆欽點,聘入宮中為嬪!”
若是聘了阮容,一定是太子正妃,儀式怕是要比現在更隆重數倍,阮慈是養女,身份到底不同,便只能為嬪,她是見過太子的,只不如阮容和他熟稔,阮慈很詫異,她心中想,只怕二夫人更不喜歡我了,她一向覺得我分了容姑的風頭,就是那裏,如今皇后夢碎,今後該怎麼和她見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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