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踏雪尋梅
到馬廄牽了馬,夫妻二人共乘一騎,左右也無急事,便由着馬兒慢行。
一路行來,街市上熱鬧無比,行人如織。有閨閣少女,有俊朗少年,有夫妻並肩同游,也有一家數口在攤邊圍桌而坐,更有發色、膚色皆異的胡商,街邊糖炒栗子、糖人、銀絲團、糯米藕、各色蜜餞更是琳琅滿目,無論賣藝的雜耍班子還是制字謎、賣花燈的攤子,無處不是圍觀者眾。
因國中農桑過剩,自十幾年前今上着重扶商互市開始,常山城中便單劃出一片作為街市,九行九列,縱橫交叉,山貨海鮮、蜜餞果子、茶舍酒肆、玉樓書坊應有盡有。
見夜市上人實在多了,子期便尋了一家飯鋪寄放馬匹,挽着雲眷緩步而行。雲眷一邊看街市景色一邊聽他講些趣事,時不時停下來買些小食甜甜口。
常山繁華富庶,外地商旅極多,因年頭歲尾貨品最賣得起價,往往便在此過年節。除夕夜向來有“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之說,因無家人一同守歲,外來獨居者少不得呼朋引伴、三兩小聚,茶樓酒肆便是最好的去處。此時街市上茶樓酒肆飯鋪十開其九,聽當地人言有些甚至徹夜不歇。
再往前行,只見街角有一處酒肆模樣的二層拐角樓,招牌高掛,藉著周圍燈火可見滿是煙熏火燎之色,顯是年深日久,襯得其上三個金漆大字更是分明。
“杯莫停?”雲眷念了一遍,喃喃道:“這酒家名字......”
“你覺得這酒家名字如何?”子期望着那幾個字笑道:“前兩日我從此處過便瞧見了,覺得這店名起得甚好,看來主人也是風雅之人,豈不聞大俗即是大雅?咱們要不要進去看看,順便用些酒飯?”
雲眷定定地看着那招牌,忽地淡淡一笑,搖頭道:“不必啦,這一路走來單是街邊的零嘴兒都快吃飽了,難得今夜如此自在,進去用飯徒費時候,還耽誤了好景緻,咱們還是到處看看吧?”
子期點頭笑道:“娘子與我所見略同,走吧。”忽地停住腳,低頭看了看,問道:“是不是靴帶鬆了?我幫你緊一緊。”
“還好,倒也不怎麼松,沒有不跟腳。”雲眷輕輕抬腳,動了動,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子期搖頭晃腦地正色言道,看看左右,笑道:“你站着不要動,我去尋個座凳來。”輕輕拍拍她肩膀,穿過過道,向那酒肆走去。
門口迎送客的店伴很是殷勤,見他過來,掀起棉布門帘,伸手往裏請,子期似是說了句什麼,那店伴忙忙應了,奔進廳中搬了一張寬敞的扶手椅出來,直送到雲眷面前,又取下肩膀上搭的白布巾,將本就乾淨的座椅擦了又擦。
雲眷過意不去,忙道:“有勞小哥。”
那店伴收了布巾后也不離開,躬了躬身,垂手退在一旁,目不斜視。子期蹲身,比了比兩邊的靴帶。雲眷看看身周,面上窘極,輕輕搖了搖頭。
子期不語,只淡淡一笑,就着一旁光亮處將她靴帶略緊了緊,扶她起身,問道:“現在可好些?”
雲眷面頰飛紅,低聲道:“好了,快把座椅還回去吧,莫耽誤小哥招呼客人。”
“梁垣夫人客氣了,要不您和公子賞臉進去坐坐?”那店伴年紀雖不大,但甚是機靈。
“我們還有旁的事,改日吧,辛苦小哥了。”雲眷輕輕點頭。
那店伴見二人慾往他處,點頭笑笑:“兩位貴客哪日得閑還請來坐坐,小店蓬蓽生輝。您二位慢走!”
“到底是常山,終究與別處不同,連帶着店小二也這般客氣斯文。”
“他們這行講究眼尖、話到、心活、手利索,要不然怎能吃得了這碗飯?你想想大門每年派來送果子的小夥計是不是一個賽一個的機靈?”
雲眷輕輕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只見那店伴已扛着座椅回了店中,忽覺不對,問道:“他怎麼知道我是梁垣夫人?”
“前些時日張羅月牙兒的事我曾來這吃過酒,我這姓氏少見,人也少見。”子期笑道,見她睜大眼睛露出問詢之意,笑了一笑,續道:“你且抬頭看去,這街市上如我這般玉樹臨風的有幾人?”
雲眷努力板了板臉,終被他逗得一笑,與他攜手前行。吃過糯米糕,飲下果子酒,買了些糖炒栗子,讓玉樓的紡織娘編了四條辟邪護身的桃木手串,再飲了兩盅熱茶,二人已茶果滿腹。
一條街走到盡頭便是官道,極是寬闊平直,二人並肩回首,只見熙來攘往,轂擊肩摩,人人面上皆是喜色。有給年幼孩兒喂湯飯的慈愛母親,也有推着羊角車高喊借過的貨郎;有拉着父母衣襟撒嬌討要紙刀木馬的垂髫稚子,還有為心儀之人簪上一支絨花的瀟洒少年郎,目之所及,實在是最平常不過的紅塵煙火。
子期回看雲眷,見她眸中滿是眷戀之色,和聲道:“咱們先尋個落腳處稍歇,一會我陪你去前邊街市。”雲眷握着帕子按按額頭,輕輕捶了捶腰,笑道:“才行了一條道便這般累,若是全走上一遍怕要天亮了。”
子期想了想,看看身周,引她到臨着官道的一處燈市前,問攤主要了一個蒲團,尋個背風處扶她坐下,幫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柔柔一笑,輕輕道:“你在這等我,千萬不要亂跑,我去牽馬,帶你去一個地方。”又向攤主夫妻叮囑了幾句,轉身去了。
過不多時,雲眷聽到馬蹄聲,回頭望去,溫柔一笑,招手道:“快來瞧我這花燈好不好看?”這燈市因所在偏僻,客人甚少,攤主為招攬生意,有些燈只做半成,客人再根據自己喜好添上字畫、加上穗子或花邊墜飾。
她手中的花燈頂骨皆是木製,似一個八角涼亭,式樣新奇。燈頂的八條木脊線形流暢,八角各垂下鮮紅穗子。燈身與頂相對,也分了八骨,外罩素紗。其中四面有畫,各自間隔。攤主正依着描好的紋路飛針走線,既做連接又做紋飾,已經成了大半。
燈身轉動間,只見那畫一幅是一名女子在樹下仰頭而望,一幅是梧桐蒼翠,花開絢爛,一幅是一名男子迎風雪而行,一幅是梧桐樹下二人對飲,桐花滿地。攤主以制燈為生,少不了作畫描花,自是心靈手巧,這四幅畫雖都只是寥寥數筆,卻極是傳神,甚至畫中二人側影也與夫婦二人有五分相似。
子期打量了兩眼,溫然一笑,點頭道:“好看,你選得都好看。”
雲眷托腮眼巴巴候着,聽了這話,皺了皺眉,嘟着嘴道:“既未畫完,又未掌燈,你怎知道好看?”
“我雖窺一斑,但已知全豹。”
少頃,燈已制好,那攤主將燈捧到雲眷面前,又遞過筆墨,對子期道:“夫人只讓小老兒作畫制燈,說要親筆題字贈給公子,您與夫人真是伉儷情深,一對璧人啊。”
子期遞過一小塊碎銀,那攤主搖搖手笑道:“公子客氣了,小老兒手藝粗陋,且用料尋常,實值不了這許多。”子期將碎銀放在攤子上,拱了拱手,溫聲道:“娘子喜歡便值得,何況剛才有勞兩位老人家看顧我家娘子,餘下的便給兩位壓歲吧。”
攤主道了謝,將那塊碎銀交給妻子收好,見主顧甚少,笑道:“蒙公子打賞,小老兒給這燈籠描幾筆金添些喜氣可好?”見二人許可,拿過那燈,又從架子上取出一盒粉,調上些物事,就着攤上的燭火提筆而繪。
雲眷一邊磨墨一邊看他在燈骨、籠角處下筆,被燭火一襯,顯得燦爛華美,末了,攤主又在圖中兩人衣褶與裙裾不起眼處輕描了幾筆,遞到雲眷面前。雲眷畫技本拙,未解其妙,子期看了卻是連連點頭。
雲眷磨好了墨,提筆蘸了蘸,抬頭看看子期,抿唇一笑,一揮而就。夜有寒風,墨幹得甚快,攤主捧過燈籠端詳,伸出拇指贊道:“夫人這字寫得竟比那書塾里的先生還好。”子期笑道:“老丈慧眼,我家娘子本就是先生。”眼見雲眷橫過來一眼,笑得更是得意。
攤主在車上那捆竹棍中選了一根,在一頭刻了凹槽,取出粗線將燈繫上竹棍,試了試長短趁手,又取過一隻細細的紅燭點燃,小心固定在燈座上,再端詳兩眼,極為滿意,方遞到了子期手中。
那燈雖描金繪彩,但是素紗為屏,就算有字有畫也仍顯得單薄了些,此時燈中燃起紅燭,燭光透過素紗顯得朦朧縹緲,素紗也染上了淡淡的紅色,極是喜慶。雲眷見畫上老人家描過之處隱隱生光,畫中二人衣衫也因這幾筆顯得圓轉飄逸,宛若迎風,頗有吳帶當風之感,不禁又驚又喜,子期早知會是如此,見她開心,笑道:“儷影成雙,錦上添花。”
二人道謝上馬,慢慢前行,攤主也開始收拾傢伙什,眼見妻子去搬長桌,連忙攔下,自己把長桌豎起,奮力拖到一旁車上,妻子抬手為他理了理鬢邊亂髮,那攤主大笑,放聲高歌,直引得旁邊買賣人看過來......
子期打量着雲眷,見她望着那對平凡的老夫妻,滿臉艷羨之色,再看燈上那幾句詩,在她耳邊低聲道:“以後咱們也同他們一般,便是到了花甲、古稀之年也在一起,永不分離。”
雲眷倚靠在他懷中,輕輕點頭。子期握住韁繩驅策馬兒慢行,下頜摩擦她髮絲,心中滿是柔情,想了想,輕輕道:“前幾日月牙兒回門后我去送阿珏,阿珏同我說......”
雲眷見他住口不言,側身回頭看他,皺眉問道:“可是四叔或四嬸怎麼了?不是說四叔回京述職,四嬸陪同他一道去了么?”
“不是不是,四叔四嬸安好,你不必掛心。阿珏同我說他帶來的賀禮中有他大伯大伯母一份,也就是......岳父岳母,說是給外孫女的添箱禮。當時怕你不悅,讓我晚些時候再告訴你,還說年後若有閑暇隨時歡迎你回家。”感覺懷中之人腰背慢慢挺直,似是僵住,子期輕輕搖搖她肩膀,問道:“你在想什麼?”
雲眷沉默良久,澀聲問道:“你我成婚三載,你......為何從未提過去......我家?”說到“我家”二字,聲音甚輕。
“你既不提,我便不問。”
“為何?你不嫌我禮數不周么?”
“你早知我對你心意,可我初到憂黎之時你卻從未問過那十幾年間我為何不去尋你。”子期輕輕一笑,伸臂為她掖了掖斗篷,問道:“你為何不問?”
雲眷垂頭沉吟良久,仰頭道:“人生於世,總有許多苦衷,許多不得已。我曾偷偷想過,你不來,或許是不能,也或許是......不願。你若不能來,我問了也是無益,你若不願來,我問了便是......自取其辱。所以,我不問......不敢問。”
子期苦苦一笑,將下頜在她鬢邊蹭了蹭,嘆了口氣,慢慢道:“那時我來不了確實是有苦衷,我怎會是不想來?你久歷世事,心中必定明白,有些事再喜歡也無法去做,有些事再不喜歡也要依理而行。”
雲眷皺眉,望着遠處燈火無奈一笑,輕輕道:“先論合理,再論喜歡,這道理我再明白不過,因為我這半生......從來便是如此。”
子期輕輕扳過她肩,望着她雙眼,道:“所以,你若不言,我便不問。不是不關心、不在意,而是因為我信你。”
雲眷垂頭不語,上身依舊挺得筆直,慢慢轉頭,目光望向一處,凝神側耳。
“多年前,我曾親眼見你斬殺那潑皮,但我不會因此認定你心狠手辣,因為我知道你雖是滿面冷色,卻有一副天下最軟的心腸。你為人斯文守禮,若是行事反常,必有原因不為人知,不是苦楚,便是委屈。”
雲眷努力平復了心緒,掩住眼底淚光,輕輕問道:“那此事你認為......我應當如何?應還是不應?若是不應,你會不會認定我不孝雙親、忤逆不順?”語聲凝重,甚是遲疑。
見子期不語,她抬起眼帘看向遠處,遠處有燈火塵世,與年少時雖無不同,但卻似乎暖了幾分,讓人心生嚮往。深深吸了口氣,啞聲道:“還記得年少時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暖暖的煙火色,但是從不敢靠近,怕......灼傷了自己,那時候好多事情想不明白,我自己也知道在眾人眼中我很是古怪,只是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生怕傷到了誰。後來看着月牙兒出生,我下了那般重手,自己也嚇到了,或許我本性就不好......近些年我偶爾想起那件事,我才明白其實我恨的是......”她語無倫次,說到此處,抓緊了胸前衣襟,死死咬住嘴唇,不敢說下去。
子期握住她肩膀,扶她靠在自己身上,輕輕拍了拍她,道:“不必說出來,我懂。那你現如今可是不恨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望着那幽深的夜色,良久,緩緩道:“柳叔去前和我說了......那番話,開始時痛徹心扉,後來靜下心來細思,兩位老人家於我並非骨血至親,原就不必善待我,有何可恨?人常說養育之恩大如天,我衣食無缺,還能讀書識禮......已是欠了他們一筆天大的債,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虧欠他人,我只怕......”語聲哽咽,終於說不下去。
“阿珏托我轉告,我也只是轉告,並無勸告之意。我知你如今,卻不知你過往,無法定論。何況你心中自有是非之分,也無需我來定論。”他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她對誰都掏心掏肺,唯獨對自己苛刻之至,那些沒心肝的自然會認為她好欺負。可她即便是被欺負得狠了,也只見惶恐不見憤怒,小心翼翼地退開幾步,依舊把心捧在手中,滿心盼着對方接納。這個傻姑娘,當真好騙得很。
子期暗暗握了握拳,輕輕長出一口氣,見她仍是遲疑,為她緊了緊斗篷,伸臂抱住她,沉聲道:“此事應與不應全憑你心意,無論你怎麼選,我都陪在你身邊。我雖不能彌補你少時缺憾,但自問可保你餘生體面周全。”任誰也不能欺辱你、再給你臉色瞧。
雲眷心中一熱,淚水垂落。抬頭而望,只覺空中添了幾許涼意,仰頭看去,有雪花自暗夜而來。靠在子期懷中,良久,輕輕道:“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子期感覺她軟綿綿地靠過來,穩穩扶住,輕輕一笑,道:“不必多問,只管跟我走就是,若是累了就閉上眼,倚着我歇一會。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離開夜市越來越遠,周圍燈火暗了許多,雪也越下越大,偶有行人提燈走過。此時所行之處是平常居住人家,巷道平直,以青石板鋪就,每家門前掛起兩盞風燈,隨着寒風輕輕搖曳,馬蹄踏上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噠噠聲,襯得夜色越發幽靜。
雲眷閉目,倚在子期懷中,有一句無一句地與他閑聊,面上時不時有雪花拂過,帶來絲絲寒意。忽地一陣風吹過,夾着一縷淡淡的香氣,氣味雖幽淡,但因有雪相伴,香氣清冽,這是......
“梅香?”雲眷轉頭笑問。
子期點頭輕笑,道:“前些時日為安無師父折梅,有人指點我到了這處梅林。那時梅花初開,想着你若在旁邊該多好。後來忙月牙兒婚事,一直不得閑暇。好容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自然要帶你來。連帶天公作美,下起雪來,疏梅映雪最是好看。”
馬兒越向前行香氣越濃,轉過一個小丘,雲眷眼前一亮,只見面前似是一個山坳,山坳中全是梅樹。二人下了馬,走到近前細賞。天色雖暗,但站在樹下仰望,夜幕宛若一塊巨大畫布,襯出梅枝千姿百態,枝上梅花分紅白兩色,提燈近看,梅花着雪,顯得越發晶瑩,雪染梅香,平添幾分清冽。
雲眷轉頭笑道:“少時讀書,讀到‘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平日少見梅花,今日才知詩句貼切。”
見她開心,子期笑道:“我問過附近人家,這是一片無主之林,梅樹自在生長,梅花自開自謝,所以,眼前這片梅林最美之處並不在景緻。”見她面露疑問之色,道:“跟你說一段往事,我少年時喜歡讀書遊歷,聽說江浙之梅冠絕天下,而江浙之梅首推西溪,便慕名而去。結果那年去得早了,索性便在西溪旁賃屋而居。”眼見一條梅枝上因花朵繁盛,花中積雪將枝條壓得彎下腰去,他輕輕抖了抖積雪,續道:“每日我便在溪邊讀書飲茶,盼着梅開。一日,來了一位老丈,帶着斧頭、花剪等修剪枝條,我看有些枝條已經生了花苞卻被棄之不顧,便上前請教。老丈說西溪之梅因花疏枝曲得享盛名,梅林主人便命花匠投人所好,斫正斧直,一味求新求奇。若是你當此情景,你待如何?”
雲眷嘆口氣,沉聲道:“換作是我,再不賞西溪之梅。”雖有風姿,但到底失了風骨。
“此言深得我心,合該你是我娘子。”子期拊掌大笑,續道:“當時我年少輕狂,衝口便道‘天地造物乃是恩賞,老丈如此,與暴殄天物何異?’撿起地上生了花苞的梅枝,回屋中插瓶,以清水供養。後來花苞勉力長成花朵,過不了幾日,花謝枝枯,與溪邊梅園中那繁花勝景截然不同,自那之後,我也再不去西溪賞梅。依我所見,梅樹首重風骨,風姿乃是其次,若只求風姿而失了風骨,無異於捨本逐末。後來在書中讀到‘道法自然’,再後來,經歷世事多了方知個中真意,世間之物皆有本心,無論仙境奇葩還是荒山野草,縱使由人攀折,也只是喪了生機,但若肆意修剪,不為養護,只為曲意迎合,生機雖在,卻被誅了本心,少了風骨。梅如是,人亦如是,你以為如何?”
雲眷點點頭,想起那日茶敘時唐薛所言,輕聲道:“不錯,世人誅心,別說是一花一木,便是活生生的人也不在話下。在書院二十餘載,我見過不少同窗、弟子只因雙親好惡便要削足適履,拋下一己喜歡,活得便如戲中皮影,悲喜全不由己,縱使在世人眼中金尊玉貴,心中卻與乞兒無異。可惜世人少明此理,多少親長用人如器,將一己意願強加於子侄晚輩,還視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比如那些在書院被至親當眾折辱責打的弟子,比如被宗族拋舍的唐薛、比如背家私逃的楚華章、再比如......被責罵驅趕如喪家犬般的我自己......
忽地一陣風起,梅瓣隨風而舞,便如天上落了一陣花雨一般。雲眷提了提風帽,含笑望着子期雙眼,輕輕道:“若將月牙兒比做梅樹,你便是最好的花匠,她活潑洒脫,被你教養得極好,幸好有你做她爹爹。”垂頭輕撫腹部,柔聲道:“這個孩子也同月牙兒一般教養可好?無論男女,我不求封侯拜相、光耀門楣、賢名遠播,只求他能平安終老,便如這梅樹一般可以自在生長,臨去之時道一句此生值得。如此,足矣。”
子期朗聲道:“自然是好,我們一起陪着他長大,若是男孩,看着他娶妻生子,兒孫滿堂,若是女孩,定要像月牙兒一般,陪嫁金玉滿堂,十里紅妝。”
遠處傳來一聲小兒嬉笑:“阿娘,來抓我啊!”接着又是一陣尖聲大笑,聲音來處隱隱透出微光,想是有人攜家眷賞梅,孩子見了這好景緻撒歡瘋玩。
子期將燈籠提手別在梅枝間,與雲眷迎着飛舞的梅瓣在雪中漫步,輕輕道:“多年前月夜與你初見,你便如面前這樹白梅一般,未經修剪,不媚世俗,清麗之外罩了一層冰雪,極具風骨。‘傲霜凌寒觀太虛,斗雪風姿永不改’。人如其句,真實寫照。”轉頭看向雲眷,為她攏了攏眼前碎發,見有梅瓣迎面而來,伸手托住,只見那片白色花瓣之上猶帶殘雪,笑道:“我餘生所願,你能永如這梅瓣一般,不必刻板自守,風骨不失,風姿不改,瀟洒恣意。”舉手一揮,掌中梅又隨風起舞,不知所蹤。
他還記得那年春日,偶然聽聞憂黎書院趕赴松山參加文會,雲眷也在其中。得了消息,安排妥家中諸事,兼程趕至松山。到了憂黎眾人所在之處卻尋她不見,剛要開口詢問便聽到一句:“看,那是咱們書院的雲眷師父。”轉身望去,台上橫着幾條空白素幅,幅長逾丈,幾位參試者各守一條,其中一人淡眉素妝,青絲藍衫,一如四年前初見那日,只是此時手中無劍,三尺巨筆代之。鼓聲響過,線香燃起,她提筆蘸足了墨,使筆便如舞劍,在丈來長的布幅上任意揮灑,筆鋒剛勁,竟有金戈鐵馬之勢。
驚嘆之餘他問那弟子:“貴院怎麼派一個女子參試?”那弟子看了看他,雙手攏在袖中,神色間頗有幾分不屑:“公子這話好沒見識!女子怎麼了?三年前溪亭文會獨佔鰲頭的便是台上這位雲眷師父。”
“也就是三年前那一次,有什麼可誇耀的?六年前榮登榜首的是哪個書院來着,反正不是憂黎,更不是台上這位師父。”一旁有人不服,插嘴道。
“這位不知道哪個書院的師兄,你且算算,六年前我家師父才十八歲,春日文會那時她還是外門弟子,不能來參試,否則哼哼......那年的榜首也得換個人了,看,師父她掛幅了!”
他一邊望着台上一邊含笑聽着那弟子爭辯,台上那人完成了字幅,伸手抓住頂端掛繩,提氣一躍踩上得勝桿,向上疾走幾步,眼看一口氣將近,伸筆點上桿身,借力一翻便到了桿頭,抬手將字幅掛好,依着桿身輕輕滑下,勾唇淺笑,朝台下施了一禮,退到一旁,端坐椅中,等香燃盡。
他聽着憂黎弟子歡聲雷動,望着她淺笑悠然,實不敢相信那便是那個抱着月牙兒痛哭的女子,也不敢相信那便是在移情園中愁眉不展內心倉皇之人。他望着台上那人,忽地生了怯意,緩緩退出人群,心中暗嘆:我雖是真心一片,但終究小瞧了她......若是哪日眉間無憂、心中苦痛不再,在天地間瀟洒來去,她......該是何等風華?
三年後,雲城文會;再三年後,碧峰池文會......他必是早早趕到,悄悄離去,然後,回樂川苦等。只盼着有那麼一日,她能棲身在自己庇護之下,盡展風華......
雲眷見子期定定瞧着自己,雪沒烏髮,鬢染霜華,心中柔情四溢,環顧四周,雪已住,風未停,仍有梅花伴雪行,柔聲道:“子期,我來為你舞劍,好不好?”
“好,我以簫曲相和。”他輕輕頷首,柔柔一笑,自腰間取下玉簫。
雲眷俯身撿起一根斷了的梅枝,翩然起舞。那梅枝上雖滿是冰雪,仍可見有紅梅怒放,花苞含羞,施展起劍法少了劍鋒凌厲,多了嬌媚柔情,劍勢瀟洒,劍意纏綿。踏步迴環,蓬起雪花梅瓣,梅枝轉折,可見君子笑顏。
子期,待到雪融冰消,我帶你去見父母,給你講講那個執拗孤僻的少女,那個將淚水掩在面具下的孩子,帶你去看我曾經苦讀的學塾,扶芳園中我居住了四年的弟子房,還有我居所旁的那棵桐樹......
有你在,半生辛苦委屈,終成過往。
以後我們相伴天涯,執手白髮。
有你在,此生不枉。
天色越發暗淡,燭光更是明亮,映出燈上題字,照出儷影成雙。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
願天無霜雪,梧子結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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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正文完結。
後記與番外或會更新,但時間未定。
謝謝諸位看官,提前祝元旦快樂,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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