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尖踢斛
說起來,大晉朝的賦稅種類也不少,據俞善所知,她接下來要交的就有田稅、人丁稅、戶稅等等,計算方式更是繁雜多樣。
依着往年的慣例,最先開徵的是田稅。
這田稅一年兩繳,夏收之後繳一回,秋收之後還要再繳一回。
最簡單的繳納方式,是直接用米、麥來抵稅,稱之為“本色”;
而折算成銀錢,或是用絲、麻、布匹之類的實物來代替的,稱為“折色”。
例如白銀六錢五分,可折米一石;棉花一斤,可折米二斗……具體到每種實物是怎麼折算的,朝廷向來有定數,還時常隨着年景不同進行變更。
其實,朝廷給的只是個折算標準,各地的物產和物價都有不同,到底是繳東西划算,還是繳米、麥划算,不光人人心裏都有一盤細帳要算,還要看那一地的縣令當年如何規定。
也正因如此,從夏收一開始,石江縣裏人人都眼巴巴等着楊紹光頒發政令。
石江縣不產桑麻,也無礦產,除了銀錢,夏稅多半是繳米麥——按朝廷的慣例,麥子還比稻米要賤一些,一畝要多繳一合。而實際上,石江縣這裏的麥子卻是比稻米價貴,因此大家都只繳稻穀。
其實,俞善也巴不得今年可以收折色,給錢多方便啊,這樣省下來的稻穀,可以直接供應作坊。
自從收完夏糧,俞懷安就開始安排村中的一部分青壯,動工修建米粉作坊了。
俞善還去河灘的工地看過,事關自家利益,村民們都很用心,只十幾天功夫新作坊就已經初現雛形,想必要不了多久,村裡就能開始生產米粉了。
一旦開始投產,穩定的原料供應就是個大問題。
這幾個月以來,俞善明顯感覺到自己能收購到的稻米數量越來越少,價錢也越來越貴。
究其原因,除了做米粉生意的人越來越多,稻米供不應求之外,應該是同樣在做米粉生意的包、米兩家糧商,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卡她的原料供應。
所以,除了衛所的固定長期單子之外,俞善沒有貿然去拓展新的米粉銷路,就是怕萬一簽了契,自家反而因為原料短缺而供應不上,要賠違約定金不說,還傷了自家的信譽。
好在春耕的時候,從俞善手裏免費賃牛、賒牛的人家,都跟她簽過收購夏糧的契書,保證交完田稅剩下的糧食里,最少要以市價賣給她五成。
俞善按照那些人家用來抵押的田契數量計算過,即便是平均畝產只有三石,她至少能以平價收購到五千石以上的稻米。
而且跟村裡合建米粉作坊之後,就意味着平溪村所有人家的米糧,都會優先供應給作坊使用,這樣一來,米粉的原料將不再成為問題。
所以,如果楊紹光今年允許石江縣的農戶以折色繳納田稅,至少平溪村的村民們都能留下更多的米糧,大力供應米粉作坊了。
不過俞善也不是太擔心,一般來說,除非遇到朝廷需要大量的糧餉供應邊疆、或是需要大規模賑災時,才會強硬的規定只收本色的田稅;尋常年份,都會允許本色、折色並收。
這些年,大晉朝邊關無戰事,也算是四海清平,因此田稅收得不算重,而且收得是定額。
西北等苦寒之地畝產不高,往往每畝只收一斗的稅;而江南魚米之鄉,地產富饒,一畝就要收到兩斗。
廬州府這地界不算豐產,取折中之數,每畝要繳一斗半的田稅。
俞善用自家今夏的糧食產量算了一筆帳,平均每畝水田有三石半的收成,一斗半的田稅就意味着大概百分之四的稅收比例。
可平溪村其他人家的收成還不如俞善家多,每畝最多只有三石穀子,算起來,田稅比例要升到百分之五了。
其實,往年村裡也有人能種出三石半的畝產,偏偏今年雨水不調,於是,在一片減產的哀嘆聲中,俞善家地里多出的半石收成就格外地顯眼。
別小看這一畝地多產半石糧,這可是實打實的糧食啊。
積少成多,一畝多半石,家裏要有個五、六畝地,就能多收三石糧食,等於平白多出一畝地的出息。
村民們的想法也樸實得很,什麼插秧法,直播法,能種出更多的米糧的就是好方法!
一早在秋種時就跟着俞善學插秧法的村民們,自然是覺得押對了寶;沒有跟上風的都暗暗記在心裏,明年一定要跟緊了俞善的動作,早早地開闢一塊秧田,好育苗插秧。
其實細緻一些的人都會發現,不光是水田的稻子收成高,就連俞善家的小麥、玉米收成也比旁人家高些。
也不枉她從選種開始下功夫,還冒着天下大不韙的風險,特立獨行,搞了個間作套種,如今總算到了出成果的時候。
畢竟不是所有間作套種都能提高產量的,為避免有人胡亂跟風,俞善一早已經把適合在一起間作套種的作物組合寫了下來,跟記錄下來的產量一起送給了楊紹光做參考。
接下來的事情,她人微言輕說了不算,只等着看楊紹光怎麼在石江縣推廣吧。
俞善想得很美,可惜天不隨人願,楊紹光很快頒佈政令,今年石江縣的夏稅只收本色。
俞善一邊暗暗心疼要交出去的稻米,一邊吩咐楊庄頭把要繳納的數量提前準備好。
俞善只想着按規矩交稅天經地義,沒有多想其他的,也就沒有注意到楊庄頭欲言又止的神情。
聽村長俞懷安說,往年衙門收稅都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上門輪流收,至於什麼時候輪到平溪村不好說,總之不會超過八月。
果然,七月初三一大早,負責收稅的胥吏就帶着登記着田地的魚鱗冊,還有記錄著人口的黃冊,領着衙門負責收稅的小吏和維持秩序的差役,浩浩蕩蕩出現在平溪村的村口。
來平溪村收稅的是衙門的一個主薄,從九品,別看官職不大,村長俞懷安和陳里長可是一大早就恭恭敬敬地在村口候着。
俞懷安還特意在村口為此人設了書案和座椅,也不知道從哪兒弄的細瓷茶具和上等茶葉,還備了一份精緻的茶點,打點得很是周到。
等人到了,剛一落座,俞、陳二人又立在那主薄身後,隨時聽候調遣。
那主薄姓程,雖然說不上神情有多桀驁,至少面對殷勤的俞懷安和陳里長時,神色十分的驕矜持重,官腔拿得很足。
很快,第一戶人家用手推車推來了要繳的糧食。
俞善認得這家人,也是姓俞的本家,家境還算不錯,大概種有十來畝田地。
那程主薄先是在魚鱗冊上確認了這家人的田地畝數,又問了田地周圍四鄰的姓名,以及土地的等級是上田、還是中田或下田,問得非常詳細,好與魚鱗冊上記載的信息一一對照。
這家人派了家主老爺子上前回話。
平時聲氣挺足的一個老頭兒,見了這九品的主薄,簡直嚇得連站都站不穩了,縮肩膀聳背的,不管那程主薄問什麼都哆哆嗦嗦的滿口“是、是、是”,不敢有絲毫質疑。
這邊問着話,俞善看見小吏們拿了一大塊油氈布鋪在地上,又有兩個差役吃力地抬上來一個底小口大的方斛。
俞善一看那方斛眉頭就是一跳,無他,怪不得剛才那兩個差役抬得這麼費勁,這是一方貨真價實的鐵斛啊!
那方斛通身都是鐵鑄成的,繞着斛口還鑄着一圈字,寫明了這斛的容量是五斗。
俞善不由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些書,所謂的“淋尖踢斛”,不就是小吏們在征糧收稅的時候,要求百姓把糧食倒進斛里,滿得冒尖,再故意用腳狠踢那滿噹噹的斛,好讓斛里的糧食傾出來一些。
這部分灑落的糧食分明是百姓們多交的,卻被稱之為損耗,實則被吞進小吏們的腰包里,中飽私囊了。
俞善還曾經讀到過,有小吏長年苦練那一腳踢斛的本領,力求快、准、狠,一腳就達到斛雖不倒,糧食灑落最多的境界。
可是,眼前這鐵斛少說也有幾十斤重,再加上裝滿五斗糧食也有六十斤,這百十斤的重量,哪怕小吏們練成無影腳,一腳踢上去,腳還好不好不知道,恐怕鐵斛是紋絲不動的。
俞善很快想到,鐵斛的好處還不止這一樁。
她還讀到過,有小吏為了多貪糧食,會把官制的方斛挖薄,反正是木頭製成的,底和四壁挖得只剩下薄薄得一層,就可以讓百姓們多交些糧食。
現在官斛改成鐵鑄的,這法子恐怕也行不通了吧?
俞善突然有預感,這種狹促而有效的主意,多半還是由高祖制定流傳下來的。
高祖啊,可真是……俞善想着,忍不住露出一點笑容來。
俞善這麼想着,那邊已經問完了話,開始倒糧了。
就聽見程主薄毫無感情的聲音,語調平平地念道:“……地十二畝,每畝一斗半,共計十八斗……”
伴隨着這聲音的,是飽滿而乾燥的稻穀粒嘩嘩流入鐵斛的聲響。
俞善就看着那俞姓本家的兩個兒子,用粗糙的雙手抬起裝滿稻穀的麻袋,小心翼翼地往鐵斛里倒着……倒着……
明明已經倒滿了斛口,俞家的兩個兒子沒有停,旁邊看着的小吏也沒有喊停,不遠處坐着的程主薄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俞善就看見金黃的稻穀迅速填滿了鐵斛,堆得冒尖,像流水一樣漫了出來……
俞家兩個兒子這才停下來,遲疑地看着一旁的小吏,那小吏不置可否徑直報數道:“納糧五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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