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

靠着郭四通從城中大戶“化緣”得來的那些糧食,楊紹光這個窮酸縣令總算有米下鍋,順利地支撐了幾天。

熬到搶收隊到下面村子裏開始幹活,石江縣城外壓力驟減,初現的流民亂相稍稍受控。

其實楊紹光心中清楚,那流民中並非全都是無辜百姓,還是會有一些來路不明的人渾水摸魚的。

譬如在登記戶籍之時,總會一些人聲稱逃難時走得急,沒來得及帶戶牒文書;或者又說逃難的路上戶牒丟了等等諸多借口。

沒關係,楊紹光下令,但凡遇到這一類人,除非可以找來三個相識的、能拿得出戶牒的人來作保,驗明其身份;不然就會被單獨分到一處營地,受到更加嚴密的看守,留着慢慢甄別身份,而且這樣的人,搶收隊是絕對不會收的。

不怪楊紹光謹慎小心,因着他這一嚴謹的舉措,居然還從流民中抓到一個朝廷通緝了許多年的大盜!

這大盜也是倒霉,犯了案后隱居在小縣城裏,誰知道會突逢水患,害得他也不得不跟着百姓們一起逃難。

本以為藏身於流民之中會很隱蔽,哪怕再趁機犯點兒小案,也追究不到他的頭上。

誰他娘的知道這石江縣縣令如此多事,居然動用了駐軍,把流民看守得牢牢的不說,還拿食物誘惑這起子餓到發瘋的流民,只要登記戶籍就給發吃的。

這下子他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想躲着不去登記戶籍吧,偏偏那些兵爺一個個眼光賊准,先把流民們圍起來,出來登記一個歸置一個,然後越圍圈子越小,最後由不得他了,只好硬着頭皮試着矇混過關。

這一試,就露出馬腳了。

這大盜也是委屈:他娘的老子長得這麼丑,居然還能被人認出來!還是一百兩的懸賞太香了,能叫你們寧願記住老子這張醜臉!

大盜的待遇就是不一樣,直接被關到石江縣大牢的最深處——這裏守衛最嚴,通常用來關押的都是重刑犯。

大盜被扔進重刑區一看,咦,除了他,這旁邊牢房裏居然還有一個人。

那大盜光棍的很,既然石江縣的縣令是個多事的大好人,那以他的罪名,公事公辦的判最多也就是被流放,嘖,孤家寡人一個,到哪裏偷,啊不,到哪裏過日子不是過呢?

遇上個好官,最起碼不用擔心對方被仇家收買,就在這不見天日的小黑牢房裏被人下黑手害了性命。

於是,大盜很有閑心的湊過去跟那“鄰居”套近乎:“哎,這位……大兄弟,在這麼個小縣城,你能犯什麼大事啊?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說來聽聽唄?要不我先說,我嘛就是偷了點兒東西,也沒什麼大事,居然通緝了老子這麼多年……”

大盜絮絮叨叨了老半天,他的“鄰居”才從一堆髒兮兮的稻草里坐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我沒犯什麼案子,錯就錯在家裏空有資財,卻沒有根基,被這狗官盯上了,這才誣陷於我,想要趁奪我家業罷了。”

“哦……”大盜也不知道信了沒信,他藉著昏暗的光線打量起“鄰居”,可惜除了對方的一雙眼睛亮得嚇人,其他什麼都看不清楚:“那……他們誣陷你什麼罪名啊?”

“殺、人、越、貨。”那“鄰居”慢吞吞地,用一種奇異的語氣答道。

他那恨得咬牙切齒的腔調,彷彿每說一個字眼都要撕扯下對方一塊血肉。

大盜縮了縮脖子,他剛才后脖頸兒都起雞皮疙瘩了:這鄰居恐怕不像他自己說得那麼純良是被冤枉的……

哎呀,他可是個本分人,偶爾妙手空空罷了,這要碰見真正的惡人,那是惹不起躲得起,還是敬而遠之吧。

於是,大牢裏的這個角落重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大盜的那個鄰居卻沒有再躺下,而是如同雕塑般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心中的雄雄怒火仍然燒得噼里啪啦作響:

俞善!楊紹光!你們給我等着,我是不會就這麼認命的。總有一天,我牛宏勝要叫你們百倍償還!

流民組成的搶收隊在石江縣各個村子參與勞作,前後一共忙活了十幾天,最後還有一部分人被留下來幫忙秋種,其他人又分成幾隻隊伍,開始修繕官路。

果然如同楊、郭二人預計的那樣,那認捐榜幾乎是一掛出來,就被城中各個仁善之家瓜分得乾乾淨淨。

今年大災,雖然不能像往年那般,設粥棚施粥以顯善名,可眼下有更好的東西讓他們展示自家的仁善。

縣城郊外的那幾條路是最先被搶完的;其次就是城中各大戶跟哪個村子裏有親,就優先選了那個村子通往縣城的路段。

畢竟往上數個幾輩兒都是親戚,如今自家這一支風光了,給村中修一修路,然後在村頭立上一塊功德碑,好讓村民們能長長久久的記得自家的好處,祖宗也能看得見,真是兩全其美。

有人出錢出糧,流民們又有活兒干,哪兒還有空鬧事啊,一個個規規矩矩地每天白日幹活,晚上回到分好的營地,絕不亂走瞎逛,乖順的很。

哪怕這時候上頭州府終於扯完皮,發來了賑災的糧食,可除了那些做不動活的老弱病殘,也沒有多少壯年的流民願意排隊去爭搶那稀得能照見人影兒的薄粥。

雖然修路乾的是體力活兒,可是衙門一開始就把勞工的人數和口糧算得足足的。本着慈善的名聲,那些掏錢的大戶也都慷慨的很,一點兒不打折扣。

所以他們修着路,反而頓頓都能吃上乾的。晚上再把從嘴邊兒省下來的乾糧帶回到城外營地,還能分給一家老小。

就連婦人們也有不少能找到活計的,衙門用來施粥的粥棚,不管是煮粥還是分食,用的廚娘都從流民中現雇的。

每一條修路的隊伍也是如此,負責做飯的都是從流民里找出擅廚的婦人,這動輒幾百人的飯食,需要的廚娘還不少。

如此一增一減,衙門施粥那邊就減輕了不少壓力,真正老弱的流民反而可以多分到一些救濟。

流民們在初初踏上離鄉背井的道路之前,並不知道將來命運如何,如今,他們卻十分確信,自己一定能活下來,全家人一起活到回鄉的那一天!

如此,一場醞釀著風暴的流民之禍,竟然就這樣消散於無形之中。

除了賑災的糧食,楊紹光還收到朝廷發來的旨意,皇帝因此次百年不遇的大水,有感於天,十分惶恐,因此頒佈赦令,大赦天下。

楊紹光拿到公文之後,坐在書房裏半天,心中百般滋味,感慨非常:當今陛下實在是仁善得太……草率了些,登基不過十餘年,已經大赦了十幾次,幾乎是遇事即赦。

登基、立后、立太子、公主出降……封神、出巡、邊關大捷……日蝕、冰雹、祈雨……現在又加上水患。

固然,有此性情寬厚的天子是臣子之福,是天下百姓之幸事,可是一想到大牢中那些囚徒,楊紹光就十分不情願放他們出去,免得這些惡徒又為害百姓。

尤其是那個牛宏勝!

此人花重金從京城請來個刁鑽的大訟師,過了幾次堂之後,連殺手老五的證詞也被對方駁倒。那殺人越貨的罪名,如今只剩下個越貨而已。

楊紹光一直拖着案子沒判,如今遇到大赦,卻是不得不判了。

算這牛宏勝運氣好,能遇到大赦,罪減一等,逃過一命。

楊紹光心有不甘,在書房裏轉了幾圈,乾脆提筆寫下判詞,判牛宏勝罰沒家產,因大赦,由流放三千里,罪減一等改為流放兩千里,發配瓊州,並至配所服勞役三年。

至於剛抓到的那個大盜也一併判了,由流放兩千里,罪狀一等改為流放一千里,發配嶺南,至配所服勞役一年。

其餘本縣囚犯,三年以下勞役的,減兩年;五年以下三年以上勞役的,減三年。

……

很快,便有差役負責押解着兩個流放的重犯,往瓊州方向去了——路經嶺南時,先把大盜放下,交給配所,然後再帶着那牛宏勝繼續上路。

至於縣衙其他服勞役的囚犯,凡是減了刑期以後服役期滿的,悉數釋放。

於是某個早上,平溪村裡竟又有差役出現。

這次,兩個差役押着一個蓬頭垢面,帶着枷鎖的瘦弱男子,在村民們竊竊私語中敲響了俞家老宅的大門:

“家主俞茂田,俞懷興可是你家中四子?”

俞老頭盯着那個髒得看不清楚眉目,被枷鎖壓得站都站不穩的男子看了半晌,有些不敢認,只顫抖着聲音連連承認道:“是、是,差爺,敢問可是我四兒出了什麼事?”

一個差役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非也非也,你們運氣好,趕上萬歲爺為民祈福,大赦天下,罪減一等。楊大人有令,凡判三年以下勞役的,可減兩年刑期。”

俞老頭聽到這兒,原本心中一喜,可笑容還沒泛到嘴角上,一道簡單的術數題目便在心中得出了答案:這勞役三年減兩年只剩下一年,那若是原本只有兩年勞役,豈不是……

果然,那差役笑眯眯地繼續說道:“你兒子俞懷興的兩年刑期已經贖買了一年,剩下一年直接給赦了,叩謝皇恩吧。”

俞老頭哆嗦着嘴唇問道:“差爺,我兒原本也只有兩年刑期,這一減應該是直接減沒了才對,那之前贖買的銀子……能、能不能退回來?”

差役聞言徑直斂了笑容,斜着眼睛瞥了過來,語氣瞬間變得不善:“你說呢?”

是啊,向來只有衙門收錢的份兒,誰見過往外吐錢的?

可那是三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啊!還不如要了他這條老命呢!

俞老頭頓時顧不上心疼沒了人樣兒的兒子,先止不住的肉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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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油瓶只想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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