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草
春雨朦朧的季節,桃花被雨霧浸潤得嬌艷難當,朱卿卿的心裏卻如石階上的青草一樣瘋狂地生長着某種難言的情緒。魚缸里的小蝦仍然和平時一樣慢條斯理地理着蝦須,小魚仍然自得其樂地吐着泡泡,窗外的百靈鳥一聲趕一聲地叫,明明是清脆婉轉的調子,她聽來卻有幾分煩躁。
落梅披着一身濕氣快步進來,見她趴在桌上發獃,袖口上沾染了一大片墨跡都不知道,便瞪了眼旁邊伺候的小丫頭,上前笑道:“姑娘,老太太醒了。”
朱卿卿忙站起身來,換了件窄袖收腰的淡青色春衫,跟着落梅一起去了廚房。廚娘早知道她要來做飯食,老早就把閑雜人等清理出去了,食材也是早就備好的,朱卿卿只管掌握火候與味道,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蝦籽面就煮好了,撒上碧瑩瑩的香蔥,饞得人受不了。
朱卿卿一邊咽口水,一邊讓人趕緊把面裝到食盒裏,再叫落梅提上,主僕二人飛也似地往周老太太的房裏趕。周老太太的房裏永遠都是最熱鬧的,守在簾下的丫頭看見她主僕二人來了,忙滿臉堆笑地屈膝行禮,再往裏通傳:“朱三姑娘來了。”
裏頭的笑聲靜了一靜,周老太太的聲音最先響起來:“快進來,今日做的又是什麼小吃?”見朱卿卿進去,便笑着同周圍人道:“這丫頭愛吃也會吃,更會做,自她來后就把老太婆給帶壞了,每日就光想着吃。”
“是蝦籽面,其他倒也平常,只是用的蝦籽要講究些,是長江里的青蝦籽。”朱卿卿含着笑先給周老太太行禮,眼尾掃到靜立一旁的周嘉先,那笑容里便多了幾分驚喜之意,笑意盈盈地行了一禮,大大方方地道:“二表哥回來了。”
青蔥一般的少女身上帶着春雨的芬芳,縱然是素服木釵,也難掩清麗精靈,她總算是長大了。周嘉先的眼睛亮得如同星子,微笑着朝朱卿卿頷首:“三妹妹有些日子不見,又長高了。”
朱悅悅站在一旁陰沉着臉使勁絞帕子,忍不住諷刺:“若不長個子,只是長心眼,那可怎麼了得?”
周嘉先靜靜地看了朱悅悅一眼,朱悅悅的眼圈便紅了,本是想哭的,又丟不起這個臉,便強撐着笑道:“三妹妹這般孝順賢惠,不知道以為她才是外祖母的親孫女兒,倒把我們都給比下去了。”
這話比之前那句話還要傷人,周嘉先怫然不悅,靜靜地看了周大太太一眼,周大太太正和旁人說話,並未注意到這邊。周嘉人卻是看到了,便笑嘻嘻地擠上來,拉了朱卿卿的手道:“其實我知道三妹妹何故如此勤勉,不過是想着,表姐是周家的外孫女兒,怎麼都不為過,她卻只是外人,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罷了。是不是?三妹妹?”
朱卿卿被她說中心事,又見她專為自己解圍而來,不由感激一笑:“我只是想,我身無長物,也沒其他本事,不比大堂姐針黹好,也不比表姐擅長當家理財,只好做做這個,順便解饞罷了。”
周嘉人眼裏多有同情:“你太多禮,也太多心。我祖母早說過要將你當自家孫女看待的,難道你沒感覺到?”
這個話卻有些質問的意思在裏頭了,我們家人難道對你不好嗎?或者是,對你好,你難道沒感受到?朱卿卿不樂意誠惶誠恐地回應,便慧黠地反問回去:“我也是真心把老太太當成祖母供奉啊,難道姐姐沒感受到?”
周嘉人失笑,隨即伸手去捏她的臉頰:“你這個口齒伶俐的小丫頭!”轉眼瞧見周嘉先趁着她們鬥嘴的功夫,已然把碗裏剩下的蝦籽面吃得差不多了,不由尖叫着衝上去搶:“哪有這樣的哥哥?出了遠門,沒給家裏弟妹準備任何禮物,還來搶我們的吃食!”
周嘉先喜歡她把這屋子裏的冷清彆扭氣氛一掃而光,卻不肯把剩下的面分半口給她吃,一口氣把湯也喝乾凈了,周嘉人氣得鼓着腮不饒他,非叫他送她禮物:“聽說二哥此番買了好些好馬回來,非得送我一匹好的不可。”
周嘉先豪爽大方地道:“沒問題,稍後你們都去前頭找我,每個人都有份。”
朱悅悅扭着手道:“二表哥,我也有么?”
周嘉先含着笑強調:“每個人都有。”目光從朱卿卿的眉眼間輕柔地撫過,“你們都來。”
朱卿卿的心裏便如擂鼓似的重重響了幾下,周嘉人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是我爭取來的,你挑着了喜歡的馬,便要投桃報李煮麵給我吃。真是饞壞我了!你怎麼就能做出這樣的美味?”
朱卿卿胡亂點頭,不經意間目光碰觸到了周大太太,發現周大太太在看她,就又添了幾分緊張,卻見周大太太和藹可親地朝她一笑,溫柔吩咐:“嘉人是個等不得的急性子,你們幾個一起去玩吧,只有一條,不要傷着自己,也莫要傷着其他人。”
朱悅悅心裏彆扭着,想要趁機表現自己的溫柔嫻淑,便道:“好好的女孩子騎什麼馬,我不去,就在這裏陪着長輩們吧。”
周嘉人便冷笑了一聲,拉了朱卿卿出去:“走罷,我們倆是瘋痴痴的野丫頭,莫要把大家閨秀給帶壞了。”
朱悅悅氣紅了眼圈,顫着聲音道:“朱卿卿,你個小沒良心的,你我同是姓朱,你怎麼敢和周嘉人一起欺負我?”
朱卿卿莞爾一笑:“嘉人姐姐就是要氣姐姐呢,姐姐真生氣就上當了。”
朱大太太適時將朱悅悅往前一推:“這裏你最大,怎麼反倒沒有你的兩個妹妹有氣度?這樣的小氣,將來可怎麼辦?快去,快去,免得我看着你就煩。”
朱卿卿主動握住朱悅悅的手,朱悅悅扭了兩下,也就不再扭了,哼哼着跟她們往外走,控訴道:“你們倆總聯手欺負我。論起來,你們都該和我最親才是。”
周嘉人不給她面子:“那你也要有個大姐姐的樣子。卿卿懂事不和你計較,我為什麼也要讓着你?”
朱悅悅頓時惶然,她欺負朱卿卿是靠着她才能進的周家,卻忘了自己也是依附周家的客人。再去看朱卿卿,朱卿卿正好奇地抬頭看向道旁一盆新開的茶花,根本沒注意到周嘉人在說什麼混賬話,朱悅悅不由忿然,沒心眼的壞丫頭,說她有心眼是抬舉她了,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福氣,成日就記着吃,偏就入了周家人的眼。
周嘉先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和女孩子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聽到她們吵鬧不過是莞爾一笑,並不參與也不去管。
周嘉人突然想到什麼,出聲把跟隨的丫頭們全都打發走了,擠着眼睛小聲道:“他們有意把我們支使開呢,走,咱們折回去瞧他們在做什麼。”
既然長輩把她們支使開,必然是她們不能聽取的大事,朱悅悅先就表示反對:“叫人發現了,算是誰的呢?”
周嘉人瞅着她冷笑:“一人做事一人當,總不會是卿卿的。”
朱悅悅立時翻臉:“朱卿卿,可是你又在背後說我壞話?”
“嘖,真小氣啊。”周嘉人鄙夷:“卿卿從來沒說過你一個字的不好,說的都是她的大姐姐對她如何的好,反倒是你自己惡形惡狀現了原形。”見朱悅悅又要張牙舞爪地撲上來,便板了臉道:“我只問你們,去不去?今日說的是大事,事關你我,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們不去,我也是要去的。”
事關她們的大事,還能是什麼?終身大事罷了。周嘉先二十有餘,早就該婚配了,周家卻一直遲遲不動,她為此等了好幾年……朱悅悅頓時心亂如麻,與周嘉人目光一碰,不約而同地分別拉住朱卿卿的左右手,強拉着她折回去:“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總不能叫你一個人落了單。”
朱卿卿突然想起小時候的那件事,當時大堂姐和二堂姐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能站在牆頭偷窺那個安靜讀書的青衣少年,才會在心裏種下那麼一粒種子。如今這粒種子生根發了芽,成日瘋長,讓她不得安寧,這可怎麼好?
胡思亂想間,周嘉人已經輕車熟路地把她們從一條偏僻的小道上領到了周老太太的窗下,三人蹲在牆下偷聽,只聽周大太太慢條斯理地道:“我記得,卿卿這孩子的三年母喪大孝已是滿過了吧?”
怎會提到她?朱卿卿的心一緊,又聽見朱大太太嘆道:“可不是么?一轉眼,她已經長成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她無病無災的長大成人,我也算是對得起她父母親和我們老太爺的囑託了。”
周大太太又道:“據我所知,這孩子還未婚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