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地球時2113年2月7號，早上0530
大部分宇宙奧秘號的船員和乘客都已經集中到了穿梭機發射區，船上少尉往上的軍官站在琳·穆勒艦長身邊，和她一起俯視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楊定宇雙手倚靠在懸橋的欄杆上，他的眼神發散，整個人漫不經心地注視着底下攢動的人頭，那些嘈雜的議論聲讓他有些心煩，他覺得火氣一陣一陣地從心底往上冒，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缺乏睡眠——從昨天開始直到現在，他就沒有休息過。那些本來應該在床上度過的時間，被他用來幫助琳·穆勒解決事務了。
他把胳膊從欄杆上收回來，捂住自己的臉使勁地搓了兩下，希望能讓自己清醒一點。
“嘿。”在一片黑暗中，楊定宇感覺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他放下捂住臉的手，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是圖哈耶娃，她手裏還捏着一個小小的鐵制扁壺。
“你還好吧？我聽說你忙了一個晚上，”她一邊說，一邊晃了晃手裏的鐵壺，“別緊張，這裏面裝着的是斯拉夫人最喜歡的寶貝。相信我，它能幫你提神。”
“但也有可能讓我徹底醉倒，”楊定宇知道那是什麼了，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但他還是伸手接過了鐵壺，“好吧，喝兩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說罷，他擰開壺蓋，仰頭灌下一大口帶着濃郁香氣的酒液。
伏特加，這種斯拉夫人最喜歡的酒精飲品以其極高的度數而聞名。一口下肚，楊定宇只覺得從食道到胃裏都迅速變得暖和了起來，熱烘烘的酒在驅走睡意的同時，也讓楊定宇感覺燥的難受，就像有人在他肚子裏升起了一把火。
“哈！”圖哈耶娃見到楊定宇搖頭，低聲笑了起來，“你看上去精神多了，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種飲料的。”
“謝了，”楊定宇點點頭，反手把酒壺拋回給圖哈耶娃，“等講話結束后，我一定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那你的想法可能要落空了，”琳走過來，揉了揉楊定宇的臉，“因為講完話后，你還得出席一下休眠儀式。現在精神點，我的講話馬上要開始了。”
楊定宇抬頭看了看琳·穆勒，這位以雷厲風行和威嚴著稱的女艦長不再是平日裏在他面前的那副溫柔模樣，她此刻看上去英姿颯爽，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幹練的感覺，眼波流轉間更是會時不時透出一股子殺氣。
楊定宇下意識地點頭，在琳滿意的目光中站直，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聚集到平台上來了，講話就要開始了。
“咳咳，咳咳。”
伴隨着琳·穆勒清亮的咳嗽聲，下方原本還在騷動的人群迅速的安靜了下來。
“宇宙奧秘號的全體船員，我是艦長琳·穆勒。”
琳·穆勒用一句可以說是有些平淡的話開始了她的演講，“在一個小時又二十分鐘后，我們的勘探艦就將起航，相信你們也明白，這次航行和以往的任何航行都不一樣。我們將前往一處極為遙遠的星系，這星系位於無盡星海的深處，光是抵達那裏，就要耗去我們60年的時間。”
“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是多大的犧牲，因為對我來說，這代價同樣沉重。同時，我很欣慰你們中間沒有任何一個人選擇放棄或是退出。我知道你們和我一樣，明白這對人類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情，人類文明，目前處在一個極為危險的階段。”
“在深邃的宇宙當中，有一個種族已經發現了我們，遺憾的是，他們對我們抱有極深的敵意。更糟糕的是，我們不知道他們還和其他什麼種族有聯絡，宇宙中是否還有其他的種族。”
“你們都是海軍的士兵，不用我說，你們也應當明白，我們和這個新敵人之間，是存在差距的，第一次接觸戰爭就是最好的證明。而我們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一支敵人的艦隊逃了回去！就在我們說話的當口，一支新的艦隊可能正在氣勢洶洶地朝着我們的家園太陽系進發！”
“人類已經耽擱不起了！我們必須要抓緊每一分每一秒，讓這個種族，這個文明儘可能地再進一步！我們要抓住能抓住的每個機會！我們要踩在外星人的骸骨和遺迹上，讓這些先驅者的遺產成為我們文明長存的資本！”
“而這次的旅程，就是要去抓住我們出發以來，所遇見的，所爭取到的，最大的一個機會！”
“為了這個機會！為了人類能夠崛起於星河之間！我要求你們——不惜代價！！！”
“哪怕死到只剩最後一個人！哪怕我們的飛船無法返航！哪怕家人會死在我們休眠的過程中！我們也要做到最好！把所有我們能找到的東西，送回地球去！！！”
“為了地球！！！人類萬歲！！！”
“人類萬歲！！！”
底下的士兵們一齊發出怒吼，一個個的聲音匯聚在一起，變成如雷般的響聲，在發射區不停地回蕩。
“很好！”琳滿意地點點頭，“而且，我們也並非毫無希望！”她高聲說道，“科技在進步，社會在進步！400年前，人類還在使用前裝步槍，電力還只是一個新興的概念！在那個年代，飛上天空都還只是一種夢想！沒人能想到，僅僅200年後，人類便不止可以飛上天空，還能在天際作戰！”
“而在這之後的200年裏，人類以一種堪稱迅猛的態勢飛速發展，每一次技術疊代更新都比前一次的周期要短！誰又能知道，50年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今天，休眠也許是一項軍方特供技術，但10年後，它也許就會走進每座城市！”
士兵們聽到這番話，原本就亮起來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了。但在楊定宇看來，那更像是從一種決死的鬥志，變成了一種帶着希望的戰鬥慾望。
“沒錯！我相信你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而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可以加速這個過程！我們所找到的那些遺產，那些科技，都能為地球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在宇宙的深處越努力，地球就會越快迎來新的時代！”
“所以努力吧！為了地球，為了人類，也為了我們自己的家人！”
“噢！！！”
短暫的演講到這就結束了，在楊定宇的眼中，今天的這些人已經完全不是昨天那些被悲傷所淹沒，在絕望中奮勇向前的可憐人了，他們現在有了更清晰的目標，更重要的是，有了一個全新的希望。
在軍官們的帶領下，這些士氣充沛的年輕男女很快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崗位之上，離發射只有一個多小時了，他們必須確保所有事情都已經準備就緒——安全檢查，引擎檢查，船體檢查之類的事項更是重中之重。
琳·穆勒和楊定宇一起，回到了宇宙奧秘號的艦橋上，此刻的艦橋里和這艘船的其他部分一樣，忙碌而充實，通訊士官們叼着自己的早餐，飛快地竄進位子裏。導航員和駕駛員也已經準備就緒，艦橋前的防護甲板被打開——由於是從星球表面起飛，目視觀測還是能幫助減少意外發生的可能。
“各部門報告情況！”琳在自己的指揮椅上坐下，看着面前屏幕上的信息匯總，大聲地喊道。
“工程部傳來消息！”一名通訊士官大聲回復道，“曲速引擎狀態良好！常規引擎仍在檢查中！船體狀態良好！”
“基地傳來消息，針對星球內起飛的防護工作已經準備完畢！”
“火炮組通訊！所有炮組狀態正常，隨時可以開火攻擊小行星！”
“後勤部門來訊！物資儲備充足！”
“工程部又傳來消息，常規引擎也已經檢查完畢！長官！我們狀態良好，可以起飛了！”
“很好，”琳看着屏幕上的時間，當時間即將跳到07：00：00的那個瞬間，她騰地站起身來，同時猛地揮下自己一直高舉着的手，用最大的聲音喊道：“起飛！”
“起飛！”
命令伴隨着通訊士官的嘶吼，傳到了工程部，早有準備的工程師們幾乎是用撲的衝到了各操作面板前，在他們的配合與駕駛員的操作下，分設於勘探艦兩側的垂直噴射器里噴出耀眼的火光，整艘船在基地士兵們的注視中緩緩地開始向上升起。
“防護罩即將打開！”
基地上方的圓形合金防護罩開始下降，並迅速被收攏到早就準備好的牆體內部，宇宙奧秘號順利地從停泊位上方出現的巨大空洞出飛出了全封閉的基地。
“第一步完成！”駕駛員看了一眼雷達信息屏幕，回頭說了一句，“準備突破星球引力，進入太空環境。”
“重力場準備就緒。”
當達到一定高度后，宇宙奧秘號身側的噴射器開始調整噴射角度，整艘船在空中微微傾斜，艦首遙指向漆黑的宇宙。
“啟動尾部推進器！做好緩衝措施！”
駕駛員深吸一口氣，開始緩慢推動他手邊的一處推桿。
“嗡——”
在他推動推桿的同時，宇宙奧秘號的尾部發出了低沉的嗡鳴聲，耀眼的藍光從那些噴射口中亮起，數道尾焰噴射而出，匯成一簇，推動着這艘勘探艦緩緩向前。
“正在加速！請所有船員保持穩定！不要亂動！以防受傷！”
楊定宇死死地握着自己座位的把手，感受着那種把他壓制在座椅上的推背感，低聲地向一旁的琳問道：“這船最高的加速能到多少？”
“你不會想知道的，”琳側過頭來，回了一句，“在啟用那種級別的加速度前，我們必須做好預防準備，否則會死的很慘。”
楊定宇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正在離開星球引力捕獲範圍，”駕駛員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屏幕，高聲通報道，“準備！我們要進入太空了！”
他的話音剛落，艦橋上的眾人就感覺自己的身子一輕，身邊的東西也開始向上漂浮——他們已經進入到了太空的失重環境中了。
“啟動重力場！”
“嗡嗡——”
一陣電子產品運作的聲音響起，即便不是第一次看，楊定宇依舊覺得十分神奇——所有的物件都在空中停頓了那麼一瞬，然後不約而同地向下落去。
“啊！”一些通訊士官幸運地躲避開了從空中砸下來的各種物件，另一些則要倒霉一點——飛起來的事物中不乏飲品，這些恢復常態的飲料突然間從空中落下，澆了許多躲閃不及的士官一身。
“很好，現在設定航線！帶我們前往達爾格楞-達勒星系！”
“正在設定航線，前往星系邊緣后開始第一次跳躍，整個過程預計持續時間22天，請做好準備。”
“好了，”琳站起來，拍了拍手，示意身旁的楊定宇也站起來，“這兒沒我們什麼事了，上校先生。我們走吧，你得和你那些即將進入休眠的朋友們去打聲招呼。”
楊定宇點了點頭，跟着琳從艦橋上離開，廣播也在這時，在整艘勘探艦上響了起來：“本艦即將出發前往星系邊緣進行超光速躍遷，本次躍遷預計耗時22天。請所有成員做好準備，按照預定計劃進入休眠。願地球和美夢與你們同在，晚安！”
“請醫療部門成員做好準備，任何其他部門成員一旦發生第一級接觸，或是懷疑你身邊的人遇到了第一級接觸，必須立刻向醫療部門與安全部門彙報。重複，任何其他部門成員一旦發生第一級接觸，或是懷疑你身邊的人遇到了第一級接觸，必須立刻向醫療部門與安全部門彙報。你的警惕很有可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楊定宇帶着琳一路前行，來到分配給安保特戰小隊的休眠區域，以圖哈耶娃為首的增援部隊已經脫光了身上的衣服，正在由護士注射XM-0100號製劑，準備進入休眠狀態了。
“啊，你們的隊長來了，”眼尖的圖哈耶娃第一個發現了快步走來的楊定宇，對着旁邊他的小隊成員們努了努嘴，“希望他能帶着你們好好乾，我可不希望醒來的時候發現有一堆的爛攤子要收拾。”
“你不會有那個機會的，圖哈耶娃，”楊定宇走到她面前，笑着說道，“實際上，如果不是為了預防衰老，必須輪換，你和你的手下不會有醒來的機會。”
“哈！口氣很大，”圖哈耶娃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爆發出一陣如雷般的笑聲，“希望你的本事和你的口氣一樣大，楊上校，我等着你休眠的那天。”
“等你醒過來之後，你就能看到，我們斯拉夫人能把事情做得多漂亮了。”
護士在這個時候完成了注射，足足90號士兵一個接一個地躺進了休眠倉里，幸運的是，他們中間沒有任何人對XM-0100過敏——這種病症雖然罕見，但並非不存在，而一旦出現這種病症，也就意味着你和休眠無緣了。
楊定宇能看到，有不少士兵露出了擔憂的神色，對這些陸軍士兵來說，休眠是一個很遙遠的概念，在他們的觀念中，只有快死的人才會被塞進休眠倉，靠休眠靜滯的方法吊著一條命。
他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躺在這些休眠倉里，皮膚直接和艙體接觸的事實讓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有些躺不安穩，許多人在艙里扭來扭去，看上去像是不停蠕動的蟲子。
即便是圖哈耶娃也是如此，楊定宇能看得出來這個女人很緊張，但出於榮譽感和勝負心，她並沒有像別人那樣，而是假裝出一副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只是小事的模樣。
當最後一個士兵也躺進休眠倉后，護士朝站在操作台前的工程師點點頭，後者會意地按下啟動鍵，所有的休眠倉就在同一時間封閉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壞了一些士兵，他們下意識地伸出手摸向透明的艙蓋，似乎想要掙扎並破倉而出，還有一些人則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大腿，直到摸了個空才想起來自己已經脫掉了所有的衣服和全部裝備。
但下一秒這些人就想起了自己身處何方，於是他們紛紛收回了自己的手，緊張地左右看了看。
“嗨呀，”陳典明看着這一幕，笑了笑，“還好我沒有幽閉恐懼症，不然可能會被嚇死。”
“的確，”黃梓鑫也點點頭，“哪怕我們這些做過休眠訓練的海軍士兵都有些不習慣這東西里的環境，更別提你們這些地表上來的旱鴨子了。”
“你們做過訓練？”陳典明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嗎？”
“你想知道啊？”黃梓鑫嘿嘿一笑，“來五瓶二鍋頭，我就告訴你。”
“草，你丫的真黑，”陳典明的臉一下變得比鍋底還黑，他恨恨地看着黃梓鑫，啐了口唾沫，“不就是個休眠嗎？我還真就不信了！”
“別聽他的，”一旁的川口貴文也過來湊熱鬧了，“我只要你三瓶川菱的清酒，比他便宜多了。”
“嘿！”黃梓鑫轉過頭，不樂意地看着川口貴文，“川口，雖然咱倆關係比較好，但你也不能這麼拆我台啊？這可不太地道啊你這老牲口。”
“行了，都別胡說了，”楊定宇打斷了他們，“看——要注入氣體了。”
眾人聞言紛紛閉上了嘴，繼續觀察起休眠倉里的變化來——就像楊定宇說的，此刻的休眠倉里已經開始瀰漫起一種催眠性氣體，在這種氣體的作用下，所有的士兵很快都沉沉睡去，休眠，開始了。
“好了，”楊定宇拍了怕手，“休眠的過程到這就結束了，咱們走吧，讓他們睡個好覺。這樣他們到時候才能讓咱們也睡個好覺，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