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正在建立通訊頻道，請稍後。”

楊定宇坐在通訊儀前，懷揣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等待着。此刻已經是晚飯後，大部分的士兵和船員都完成了和家人的通訊，一整個白天，這處大廳都被哭泣聲和哀嚎所包圍，現在，它終於變得安靜了一些。

大廳里還有一些士兵，和他一樣，都坐在通訊儀前等待着，今晚的通訊搭建有點慢，也許是哪裏出現了一些問題。

楊定宇握着一小瓶二鍋頭，左右看了看——在這個時候來到通訊大廳的，大多是白天負責維持秩序的士兵和那些軍官，他看見不少開始通話的人眼角已經掛上了淚珠，在大廳外的光源照射下顯得閃閃發光。

這些平日裏必須保持堅強和威嚴的軍官以及士兵終於在這個時候卸下了那層面具——他們和普通的士兵其實一樣，都是別人的孩子。

“通訊已建立。”

系統的提示音把楊定宇的注意力拉回到了通訊儀前，他把手裏的酒放到通訊儀捕捉不到的地方，挺直腰桿，又對着屏幕里的自己整了整衣領和頭髮。

系統的提示字樣剛好在此時消失不見，大屏幕閃爍了兩下，一位和楊定宇有五六分相像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屏幕上。

“定娃子？”楊定宇的父親眯起眼睛，似乎在確認屏幕對面的人是誰，“你咋這時候打電話來了？”

“沒啥，”楊定宇看着自己的父親，內心百感交集，他感覺自己有很多話想說，但到了嘴邊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是給你打個電話，老頭。我明天要出個任務，可能得走很久。”

“哦，是這，”楊定宇的父親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悲歡，“你等下和你媽聊聊吧，她這會出門取水去了。”

“嗯。”楊定宇應了一句，氣氛因沉默而顯得比較尷尬，對於楊定宇來說，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和自己的父親來往，打從他記事起，他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的笑容是屈指可數的回憶。

“這次去多久？”他父親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開口問道。

空氣一下凝固住了，楊定宇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一層堅冰凍住了一樣，平日裏轉的很快的思緒也變得遲鈍無比。

他木然地抬起頭，看向屏幕對面露出關切和迷惑之色的父親，掙扎着張開嘴，幾乎是用擠的從嘴裏吐出了幾個字：“一百二十年……”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嘶啞，就像是一個一整天沒喝水的人，說出這句話后，他覺得一種寒意覆蓋住了他，他哆嗦了兩下，四肢里的力氣好像一下子離他而去了，他閉上嘴，發出一聲像是悲鳴又像嘆息的聲音，軟在了椅子上。

“難怪，這事你得跟你媽說。”老頭顯得很平靜，“抽空多打兩個電話回來。”

“不行！”老頭的話讓楊定宇一下從椅子裏蹦了起來，他感覺力量又回到了自己的體內，“這事不能和她說！我怕她受不了！”

“別胡咧咧了，”老頭一揮手，他瞪眼看着楊定宇，“你這狗貨輕重分不清？你媽身體又沒啥大毛病，再說今天科技這麼發達，你擔心啥？”

“你說你瞞着她，你能瞞多久？啊？”老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們有休眠倉，你躺進去一閉眼，舒服了，你媽咋想？十年不回來也許還好糊弄，二十年呢？三十年呢？”

“真是好賴分不清，”老頭用一個白眼結束了他的訓斥，“行了！這事你別跟你媽說，我跟她說，你等下就跟她好好聊聊。”

“你也別太擔心我們，”老頭說話的同時突然轉過頭去，楊定宇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應該是她媽回來了，“現在科技恁發達，指不定十幾年後就有民用休眠技術了，實在不行，我和你媽都買個艙往裏一躺，等你回來就是。”

老頭的話讓楊定宇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他直起腰，感覺思路一下清晰了很多：是啊！時代和科技都是在不停進步的，他們要走120年，科技難道就會原地踏步120年嗎？

“我真傻了，”想到這，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這簡單的事給沒整明白。”

“就是，”老頭得意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所以咋說你是個憨貨呢。行了，你媽來了，跟她扯兩句去休息得了，這都地球時九點半了，你明天幾點出發啊？”

“地球時早上七點。”

“那是，”老頭點點頭，“扯兩句快去休息。”

“陳子楓，”他回頭喊道，“你兒子來電話了，明天有任務，趕快來扯兩句！”

“兒子來電話了？”一個帶着驚喜的女聲響起，楊定宇聽到這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他很快看到一位看上去依舊年輕的婦女出現在屏幕里。

“哎呀，兒子，”看到自己的兒子，陳子楓顯得很開心，她擦了擦自己的手，端起電腦，“我在新聞上看到你了，可帥氣了。你們明天出任務呢？”

“是，”楊定宇看着母親那副開心的模樣，也跟着笑起來，點了點頭，“明天早上七點出發。”

“哦，那可得早點休息，”陳子楓露出關切的神色，“記得照顧好自己，啊，我看了新聞，說是這個宇宙航行有可能發生啥第一級接觸，可危險了。你自己可得注意點啊。”

“知道了，媽，”楊定宇淡淡地笑了笑，“我是老海軍軍官了，曉得的。”

“老海軍軍官老海軍軍官，”陳子楓白了他一眼，“你這個老海軍軍官怎麼連個靈魂伴侶都沒有！？啊？啥時候帶個靈魂伴侶給我們看看？”

“您還懂這個？”楊定宇有些詫異地看着陳子楓，他沒想到自己的母親這麼時髦——在她們那一輩，婚姻和男女朋友還是主要的男女關係。

“那可不，”陳子楓聞言，露出驕傲的神情，“你媽我也是與時俱進的——我明白了，你這小子肯定是短期伴侶和長期伴侶不少，所以不肯找靈魂伴侶，是吧？”

“這都哪跟哪啊，”楊定宇聞言，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作為一位戰鬥機飛行員，願意做他短期伴侶的女孩兒不少，但老天可鑒，他參軍這麼久來，所有的精力都在他自己的中隊裏，完全沒這方面的打算。

“行了，我最近的確和一個女孩聊得來，她是這船的船長，至於關係……我現在也不知道。”

“喲，出息了，”陳子楓有些意外，“性格怎麼樣，和你合得來不？我跟你說，兩個人在一起啊，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還得合得來，不然就不太合適……”

“行行行……”楊定宇被嘮叨的有些頭疼，“這我知道，我看過相關的資料，您就別操心了，成不？”

“行，”陳子楓點點頭，滿眼的笑意，“不過你可得記着，不是靈魂伴侶就一定別考慮生孩子的事情，那是很不負責的行為。”

“我知道了。”

“好了，你去休息吧，”陳子楓擺擺手，“你爸昨天剛給我買了PS-XV，我還好幾個遊戲沒玩呢，不跟你聊了啊。”

“好，少玩點虛擬遊戲，免得出現戒斷症！”

“知道啦！”

通話在一種溫馨的氛圍中結束了，楊定宇掛斷通訊，臉上帶着滿足的笑容，他從通訊儀前離開，快步走向不遠處的宇宙奧秘號，他已經等不及和琳分享他父親告訴他的好消息了。

“咚咚。”

“進來。”

楊定宇笑着推開艦長室的門，房裏只有琳一個人還在忙碌，他順手把二鍋頭放在桌上，走到琳背後一把抱住她，低聲說道：“這麼晚了還在忙？”

“你今天怎麼回事？”琳有些詫異地看着楊定宇，“你平常沒這麼主動，看你的表情，有開心的事情？”

“是。”楊定宇嘿嘿一笑，附到琳耳邊低聲把剛剛他父親告訴他的事情轉述了一遍。

“我想，明天出發前，你把這件事說一下，”楊定宇笑着說，“這能給他們一個盼頭，還能幫助他們維持士氣。”

“沒錯，”琳的眼睛也亮亮的，“我想你是對的！這能幫助他們，鼓起他們的鬥志！”

“看起來你今晚很忙，”楊定宇掃了一眼艦長電腦里的待辦事項，“需要我幫忙嗎？”

“那還用問？”琳白了他一眼，“你就在那坐着吧，我讓你幹什麼的時候你就去。”

“遵命，我的女士。”

◇◇◇◇

“嘿嘿嘿！小夥子們！姑娘們！起床啦！快快快！你們這些軟蛋都準備好了嗎？”

忙活了一晚的楊定宇握着一小罐飲料，闖進宿舍里，空着的那隻手點了一下手臂上的電腦，足以把人震聾的電子音樂就在宿舍里響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響聲把宿舍里的所有人都嚇了起來，黃梓鑫發出“啊啊啊啊——”的叫聲，手忙腳亂地在床上尋找着他的槍。

陳典明直接一屁股翻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打開自己的衣櫃門，躲在了它後面。

“Сука！”心理醫師季莫申科一邊操着特色國罵，一邊用最快的速度翻過欄杆，從二層的床上落下，順便還扯過床單遮住了自己白花花的身體。

至於兩個姑娘則要好上一點，她們從床上坐起，毫不在意自己的胴體暴露在空氣當中——在軍隊中，性別差異和這種羞恥感是毫無意義的東西——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足夠安全的掩體。

朴正明，川口貴文和阿諾德三個極光中隊的老兵驚慌了一小會，然後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鎮定了下來。當他們看到一臉戲謔之色，靠在門邊的楊定宇時，更是哈哈笑了起來。

“好了，先生們，”楊定宇被他們的表現逗得哈哈大笑，他關掉自己電腦上的音樂，“可以從地上起來了，冷靜一下，冷靜一下，沒有事情發生。”

楊定宇和朴正明三人的笑聲讓剩下的三個人迅速冷靜了下來，當看到站在門口的楊定宇時，即便是最遲鈍的季莫申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嘿！楊！”他站起身，憤憤不平地走到楊的面前，“你不能這樣！這是個卑鄙的玩笑。”

“這樣才能讓你們馬上爬起來，”楊定宇聳聳肩，“你不算丟人，季莫申科，最丟人的是黃梓鑫，”他一邊說，一邊衝著一臉羞惱之色的黃梓鑫努了努嘴，“這傢伙已經受過這樣的訓練，但還是不長記性。”

“這根本就不算訓練！”黃梓鑫氣急敗壞地大喊，但怎麼看都像是在給自己找一個台階，“我就是習慣不了這該死的……你連音樂都沒換！”

“是啊，”川口貴文聳了聳肩，“所以我們三個才很快明白了過來，老黃。”

“行了，把衣服穿好，起床了，”楊定宇揮揮手，打斷了他們，“現在是早上4點，我們在做出發前的最後準備了。”

“呼，”黃梓鑫吐出一長口氣，“要出發了？也就是說，接下來12年全是我們十八個人負責地面安保工作，對吧？”

“沒錯，12年後，第二支特戰小隊會接過我們的工作，到時候我們就要陷入到48年的睡眠中，然後負責返程的第一段執勤工作。”

“一睡就要睡48年啊，”聽到楊定宇肯定的話語，一眾隊員都嘆了口氣，“老實說，”陳典明有些情緒低落，“我醒着的時間加在一塊都沒有48年……”

“嘿，夥計們，”阿諾德也猛地抬起頭，“你說我們不會一睡不醒吧……就像很多遊戲和電影裏那樣，我記得好久前一款老遊戲，叫啥輻射4的，不就是這樣嗎？”

聽到阿諾德的話，眾人都打了個寒噤，他們不是不能接受死亡——但在冰凍中毫無意識，無法反抗地死去？這不是他們想要的。

“別胡說，”季莫申科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阿諾德，“休眠技術在目前來說，已經十分成熟了，只是還沒辦法民用。別擔心了。”

“行了，”楊定宇拍拍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趕快收拾好你們自己，然後去穿梭機平台集合，琳艦長要發表講話。”

“是！”

和自己手下的士兵們告別後，他又去看了看昂克爾負責的副隊，和他一樣，昂克爾也用粗暴的手段叫醒了這些人。

在確認了自己的隊伍都開始準備后，楊定宇滿意地點點頭，哼着歌離開宿舍區，進入到勘探艦的主要通道里。

大批的工程師和技術船工正在匆匆忙忙地來回，他們是飛船啟動前工作最重的那批人，他們必須保證起飛過程中不發生任何意外。

其次忙碌的則是工程兵團，在星球表面發射不比在太空中發射，以宇宙奧秘號的體量，它啟動時會給整個基地帶來極大的負擔，工程兵們要做的就是加固住這個基地，讓它不至於在起飛過程中被衝擊波，氣流和火焰摧毀。

幸運的是，巴納德III號星上的氣體含量稀薄到幾乎可以不用計算，因此其發射時帶來的災難也會少上很多，但還是比不上在太空中啟動。

“楊上校！”一個女兵叫住了人群中的楊定宇，“請儘快趕到穿梭機平台！船長在找你！”

“知道了，”楊定宇衝著那個女兵揮手致意，“我這就去！”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然後轉頭，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叮——穿梭機發射層已抵達。”

在電梯裏磁性男聲的提醒中，楊定宇走出電梯，在他面前是站滿了士兵，人聲鼎沸的穿梭機發射區，發射區上方的控制房前的鋼製走廊上站着一個英姿颯爽的聲音——那是這艘船的艦長，琳·穆勒。

當他走出電梯的同時，琳·穆勒也看到了他，她對着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到上面去。

楊定宇花了兩分鐘爬上鋼製走廊，然後徑直走到琳的身邊，“一切都安排好了？”

“沒有，”說到這個，琳捏了捏自己的鼻樑，顯得有些苦惱，“我們昨天算漏了一個事情——我們的船上多了很多乘客，休眠倉的數量不夠了。”

“所以我們不得不對安排做出一些改動，”她有些苦惱地說，“我們得安排更多的人執勤了——主要是那些士兵。”

“他們自己應該有一些休眠倉，”楊定宇撓了撓腦袋，“我記得陸軍有配備。”

“是，但不夠，”琳點點頭，又搖搖頭，“陸軍的緊急靜滯休眠倉是用來搶救戰場上的重要長官的，和我們這種專為長途航行設計的休眠倉不一樣。”

“那就按你說的來吧，”楊定宇也嘆了口氣，“這樣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件好事。”

“好好準備吧，”他看了一眼表，“馬上就要到地球時的5點了，我們要準備出發了。”

“長官，”就在這個時候，一位艦橋女兵急匆匆地跑到琳·穆勒的身邊，“曼海姆營長和他的士兵得知了你的困境，在確認了我們的目的地后，他們決定下船了！”

“什麼，他們要下船嗎？”

“是的，”曼海姆替女兵做出了回答，他走到琳·穆勒的面前，鞠了一躬，“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我的這支部隊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建立起來的科研基地，考慮到這一點，我認為我們不應該跟您繼續前進。”

“這就像是…怎麼說了，您和您的船是先鋒，當你們勘探完一顆星球，確認它有科研價值后，我們和後續的科學家就會跟上。”

“您的意思是，”琳·穆勒捕捉到了曼海姆話里的終點，“科學家們也不會跟我們一起去了？”

“是一部分科學家，”曼海姆糾正道，“請不要誤會，一部分科學家仍舊會留在實驗室幫忙，剩下的這些也很想跟你們去達爾格楞人的母星系看看，但他們自願留下來，他們絕不是對您或您的船有意見。”

“我明白，”琳點點頭，“你們是好樣的……我向你們主動退出的行為致敬！”

“別這麼說，”曼海姆笑了笑，“至少這樣，大部分的士兵就有更多時間和他們的家人聚聚了。”

“那麼就此別過吧，琳中校，楊上校，”他沖琳和楊定宇各行了一個軍禮，“願太陽之光照耀你們的前路。”

“願月球成為我們歸家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