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還未進門,就聽見裏面篳篥聲嗚嗚咽咽,曲調悲切,直引得人想落淚。
安金藏是隨侍在相王李旦左右的太常工人,去年年末安金藏的母親過世,他雖是胡人,但自祖父一輩就常在大唐境內生活,已漢化得深了,此時也在家中守喪。陸澄和李汝寧此來是因為十數年前,相王還是皇嗣的時候,被聖人軟禁宮中,平日裏身邊只有幾個太常工人,其他朝臣,甚至東宮屬官一旦與皇嗣有私下接觸都會被問罪處斬,若說問起當年的事,安金藏怕是最好的人選。
剛一進門,便聽見篳篥聲停住了,接着人影一閃,一個身材高大頭髮深棕的壯年郎君從正堂走了出來,只見他身着生麻布的斬衰,難掩憔悴,一見李汝寧,大跨步急走上來躬身行禮,聲音雖有些沙啞,但卻中氣十足:“安金藏見過沔陽縣主。”
李汝寧擺手道:“大安客氣了,你是父王的恩人,又是長輩,哪有長輩給晚輩行禮的呢?”她還是依照小時候的習慣叫安金藏“大安”,幼時身量小,只覺得安金藏身材魁梧,像一座小山一樣,於是就大安大安的叫,安金藏向來喜歡孩子,皇嗣宮中的雖也不是等閑孩童,但主僕關係親近,也無人怪罪。
安金藏臉上掛上些笑意,搖頭道:“大王對我已經是禮遇有加了,其實也做不得什麼的,大王近來身體還好嗎?”
“父王身體還好,倒是大安你,看着倒清瘦了些,父王前陣子還說呢,若是大安你缺了什麼少了什麼,只管來相王府拿些便是,大安還是節哀順變。”
安金藏一邊將兩人引入正堂,一邊點頭道:“我省得,讓大王也多保重身子,葯可有按時服用?”
幾人寒暄着進入正堂,此處已經被佈置成靈堂的模樣,正當中是靈坐,坐上擺放着些飯菜湯羹,右首立着一竹竿,上面粘着一塊長幡,上書安氏某某,是安金藏母親的名諱等信息。來之前兩人就知道安金藏正在守喪,所以特意穿了白衣,又準備了賻賵,互相進行了一番弔詞問候以後,安金藏將兩人引入一旁的廳堂。
待主次落座,安金藏這才問道:“不知縣主今日來訪,可是有什麼旁的事?”
李汝寧點頭道:“其實汝寧今日前來,是想問大安你一樁舊事。”
安金藏神色肅然,奇道:“是什麼舊事?”
“天授到長壽年間宮裏宮外發生了不少事情,包括我父王也是幾次遇險,多虧了大安捨命相救,汝寧想知道,在那段時間,我父王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安金藏抬眼看了看李汝寧,又看了看陸澄,這才開口道:“那陣子人心惶惶,酷吏橫行,就算是沒有罪,也能讓他們編排出不小的罪過來。縣主是懷疑那陣子是大王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才接連遭禍嗎?”
李汝寧嘆息道:“那時候我年歲尚輕,並不太了解,只記得大家都不敢多說不敢多問,在東宮也是戰戰兢兢。如今想來,即便來氏周氏之流網羅罪證,卻也不可能事事捕風捉影,胡亂攀咬。我父王不論如何都是聖人的子嗣,究竟是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想要置我父王於死地呢?”
安金藏見李汝寧說的直白,不由慶幸此處是在自己家中,十分安全,開口道:“縣主坦蕩,安某自然也不能一味搪塞,不過如今依舊是聖人在朝,這種話可不要亂說了。”他頓了頓,嘆息一聲,目光幽怨,似在回憶些什麼,又道:“早年間聖人對外臣見大王極為避諱,我與其他幾個太常工人,是少數幾個可以每日見到大王的人了。載初年間的那件事,不就是來俊臣他們捏造罪證?若說還有人想要陷害大王,武氏諸王豈也不是現成的?當初大王雖然被封為皇嗣,但是聖人畢竟剛剛建國不久,大王作為李唐嫡系,自然首當其衝。聖人又遲疑過未來的太子人選,武氏諸王自然也視大王為眼中釘,如此說來,範圍可不小。”
陸澄知道安金藏所言實在,聖人剛繼位的時候,外朝的確形勢嚴峻,不過這並非她們今日來的目的,之前的人偶已經牽扯宮中,很有可能是位宮裏人謀劃了皇嗣妃被殺的案子,於是開口問道:“除了宮外,宮中是否也有人對相王...”她沒有說完後半段,但意思卻已經很明顯了。
安金藏本以為陸澄只是個陪同的,猛然聽她也問了問題,不由愣了愣,看李汝寧一臉平和,一時恍然大悟。早聽說汝陽縣主從長安起便跟一個縣尉走得很近,而那人從長安到洛陽連破不少大案,想來就是此人了。
不過陸澄終究是外臣,所以李汝寧故意並未介紹陸澄身份,她不介紹,安金藏自然就當不知道,眼見李汝寧默許,當下思忖片刻,斟酌着開口道:“畢竟很多年過去了,不過那時候大王除了覲見聖人以外,連宮城都不出,若說東宮之中,想必縣主比我清楚,若說聖人身側,有幾次大王覲見聖人前有些頭痛,縣主也知道,大王頭痛與之前高宗皇帝的風疾頗為相似,我放心不下,遠遠跟過幾回。大多都是鄭監在殿門口迎接,偶爾倒是也看見過跟在聖人身側的一個宮女,記得有一次兩人交談幾句,也不知說了什麼,那宮女落在身後,徘徊許久才進殿。其餘的我也就不知道了,縣主若是想問,問大王身邊的長順豈不是更容易?”他話一出口,忽然反應過來,想來這位縣主之所以來找自己怕就是不想讓相王知道。
果然李汝寧並未接着安金藏的話頭說長順的事,轉而繼續問道:“跟在聖人身邊的宮女,你說的是上官內舍人嗎?”
安金藏搖頭道:“我那次腹部受傷,見過上官內舍人,那宮女比內舍人年紀輕些,隔得遠也看不太清楚。不過與大王說兩句話也算不上交惡吧,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實在記不太清了。”
這一趟拜訪安金藏,雖然信息很分散,但卻也不是全無收穫,如果謀害皇嗣妃的人出自宮禁,那麼這個聖人身邊的宮女,說不定也是一條線索。不過眼下陸澄與李汝寧匆匆換回日常衣衫又要去宮中赴宴,今天已是倒數第二天宴會了,很快就要到上元節,到時候全城解除宵禁,更是熱鬧,也不知能否在上元節前查出個究竟來。
陸澄的假期已經結束,好在又趕上休沐,可以跟着李汝寧跑前跑后。不知是不是宮城太大,她們這幾日四處查探,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甚至陸澄自己的宮禁其實早應收回,也無人過問。她只能設想是上天也希望她能查出真相,還皇嗣妃和德妃一個清白了。
果然好事接踵而至,宴會間隙陸澄繞到東宮的後院,果然看見其中一棵梅樹上綁上了一條紅絲帶,梅樹也是紅的,絲帶也是紅的,倒並不很顯眼。她趕忙回去將此事告訴了李汝寧,兩人尋了個由頭,悄悄離開了宴席。自那日之後,李裹兒也不再參加東宮的宴會,只在自己宮中居所與駙馬及武延秀等人混在一處,正殿的宴會竟全成了李重福,李重俊兩人與朝中大臣溝通感情的所在了,不過這樣也正和陸澄二人的心意,她們本身也不想引人注目,如此更是沒人會在意她二人提前離席與否了。
上官婉兒也沒想到找人的事竟會如此順利,手上有青色胎記這個特徵實在太明顯了,如果陷害皇嗣妃的人真的是出自宮中,那麼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找了這樣一個心腹出去辦事?她心中滿是疑惑,但又不能立刻將人找來,只有李汝寧來了,此事才算辦的順順噹噹。
當年自己年少,仗着有些才華頂撞了聖人,聖人二話不說就要定她的死罪,也是因為自己的才華令她珍惜,所以最終改為黥刑,但臉上永遠都會帶着恥辱的字跡。自那以後,她處處小心謹慎,不敢稍有懈怠,終於穩穩把持住了聖人身前制誥的女官位子,當年承辦皇嗣妃與德妃厭勝一案時,她就覺得其中漏洞百出,聖人卻偏偏深信不疑,幾乎見到人偶就下了定論,與她平時英明果決完全不同,她不願細想,也沒必要細想。出於給未來的皇嗣賣個人情的想法,她悄悄留下了其中一個人偶,誰承想陰差陽錯沒有賣給皇嗣,卻被皇嗣的女兒撿了去。
去年一年聖人的病情時好時壞,畢竟年歲在哪裏,古人常言人到七十古來稀,聖人已經八十多歲了,又還能有幾年?她必須要提前為未來做打算,沔陽縣主雖然只是相王的女兒,而並非太子的,但同樣身在皇室,尤其是她的同胞哥哥臨淄王在小輩中已經初露鋒芒,與相王一家交好對自己有利無害,她短短一會功夫已經將所有利害都想了一遍,覺得暫時沒什麼問題了,這才收回心神。
室內依舊暖洋洋的,聖人依舊沒有傳召自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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篳篥:另一種在中國已經將近失傳的樂器,從西域而來,在唐代的宮廷器樂中佔有一席之地,多為竹制,短小,聲音悲切,有一個更優有名的俗稱為悲笳。
來氏周氏:即來俊臣周興,都是武后朝有名的酷吏,請君入甕就是來俊臣和周興的故事,與此同時來俊臣編過一本叫《羅織經》的書,專門講解怎麼誣陷別人的,也是很奇妙了。
資料來源:樂卓瑩《唐代喪葬典禮考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