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長壽元年九月。

鄧禹家中世代都是以作人偶為生,早年間隋末大亂,民生凋敝,時局不穩,鄧禹的先祖靠着一雙巧手走通了當時的權臣宇文智及家眷的路子,在隋煬帝江都被殺,宇文化及建立齊國后風光了一陣子,不過很快齊國就被當時的夏王竇建德推翻,宇文化及與宇文智及兩兄弟家人親眷也一同被殺。

鄧家搬到洛陽艱難度日,近百年後,鄧家的人偶傳到了鄧禹的手上。鄧禹年少的時候技藝精湛,是鄧禹父親幾個兒子中最有天賦的,繼承了家業以後也一門心思地想要重新復興自家的基業,然而初唐到武周,人民雖然安居樂業,但畢竟之前大亂百廢待興,人偶作為娛樂用的玩物,卻並不是普通人家都能消費的起的。鄧禹空有一肚子本事,生意卻是越來越難做。

這日又是顆粒無收,想到家中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自己的手藝賺錢,鄧禹只覺得心灰意冷,眼見行人漸漸稀少,他的心也逐漸沉了下去。看看天色,也準備收攤回家了,正在收拾的當口,一個年輕娘子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你便是人偶鄧嗎?”

鄧禹轉回身去,只見一個頭戴幕籬,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娘子立在自己攤位面前,剛才的問話也是她問的。鄧禹放下手上的雜物,點頭道:“正是俄,娘子要買人偶嗎?各式各樣,若是小攤沒有,娘子畫出樣子來,俄也能做。”

那娘子也不知看了沒有,直接開口道:“你這攤位上沒有,我要定。”她在幕籬下的頭輕輕動了動,又道:“此處人多眼雜,我們不如換個地方說?”

鄧禹見此人神神秘秘的,渾身上下都用了粗布粗料不怎麼起眼,唯有一雙鞋子隨着裙子的微微拂動露出一角,鄧禹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宮裏的樣式,這人是個宮女!他知道這或許是一樁危險的買賣,但此時他別無選擇,於是默默點了點頭,告了聲罪,將自己的攤位迅速收拾好打成包袱被在身上,一伸手道:“娘子請。”

鄧禹心想既然要到安全些的地方,那只有自己家裏最安全了,於是開口道:“娘子若是不棄,不如去俄家中談談,一應物事也都在家裏。”見那娘子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地回了家。

剛一進鄧家的門,妻子剛要上前打招呼,但見鄧禹身後還跟了一個娘子,一時有些遲疑,鄧禹將背上的包袱遞給妻子,說道:“俄與客人在小屋說會話,你盯着點不要讓別人進來。”

鄧妻臉上露出些許狐疑神色,但是還是有些分寸,接過包袱點了點頭。鄧禹將人請進自己平時做工的小屋,光線也暗,材料也丟得亂七八糟,鄧禹有些不好意思,胡亂理了理,招呼那娘子坐。

那娘子也不坐,開口道:“我需要你為我做兩件人偶,衣服式樣在這裏,你看過以後燒掉,材料貴重也沒關係,只要做的像,價錢都好說。”她從進門起手一直藏在袖子中,此時終於伸了出來,放在手中的,是一張疊好的紙和一個很普通的荷包。

鄧禹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兩把,這才伸手接過紙和荷包,荷包有些分量,他知道這是定金。他很久沒有拿到這麼多錢了,本想放在手裏好好感受感受,但知道眼下客人最大,於是輕咳了一聲,將荷包放到一旁,打開了紙片。

那娘子解釋道:“我聽說你做人偶一向以精細取勝,這紙中只有裙衫帔子,其他諸如鞋襪也要一併做出,你可明白?”

鄧禹展開了紙一看,立刻就明白這事或許背後還有玄機:雖然上面的紋樣只是粗淺勾勒,但卻能看出這衣衫實物一定精美華貴,並非一般人所穿。他正有些遲疑,卻見那娘子又用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道:“你只管做事,其他的一概不用管。”

鄧禹看着那娘子遞來的第二個荷包,從外表上來看,想必比第一個只多不少,他內心狂跳,很難不接受這樣的誘惑。

“那娘子要你做的是兩個人偶還是一個?那衣服式樣的紙你還留着嗎?”陸澄聽到中途忽然問道。

鄧禹嘆息道:“是兩個,一個是你說的紅底金牡丹,還有一個是石榴色配百花的。那張紙已經當著那娘子的面燒掉了。”

李汝寧一聽這個配色,便知正是祖母早年偏愛的顏色樣式,這個宮女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了,於是她追問道:“那位娘子可有什麼特別之處?聲音?體態?”

鄧禹沉思道:“那娘子一直沒露臉,無論是剛開始還是後來拿成品,若不是她的鞋子的樣式和給出的圖樣太過華麗,俄也不會往旁的地方想。”他說完又猛地提高了聲音道:“對了!”說完這兩個字又想到此時人來人往不宜張揚,於是又壓低嗓子道:“俄想起來了,她手上有好大一塊胎記,青色的,若不是她要從袖子裏拿東西露手俄還看不到哩。”

陸澄沒想到還真的能從此處挖出些線索來,於是眼睛看向李汝寧,話卻是跟鄧禹說的:“是哪只手?有多大?”

神都宮城。

武則天居住的長生殿北面有一處清靜雅緻的院子,名喚花光院。此時正是隆冬季節,自然既無鮮花也無春光,略顯蕭條。其間的主殿便稱為花光殿,雖然院落等級不高,但高大的鴟吻,恣意舒展開的檐角和雄大的斗拱,無一不在昭示着此處身處帝國最高權力的中心,代表着國家建築的最高範式。

進入殿內,殿的主人此時就斜倚在火爐床的扶手之上,四周以綺錦最屏風,圍成三面,另有一面用輕紗相隔,既兼顧了保暖又可以待客,此時火盆燒的並不旺,面向殿門的輕紗也隨意地用一根絲帶鬆鬆地打了個結,倒與火爐床主人百無聊賴的心境差不多。

只見她看起來三十歲出頭,面容姣好,額頭上貼着金箔的花鈿,剪成一朵紅梅的樣子,隱約可見花鈿后的墨字,不過裝飾的人手巧,墨字倒正可作為紅梅的樹枝,多添了幾分嬌艷欲滴。她此時雖在閑坐,但衣裙首飾絲毫不亂,彷彿隨時準備出發。殿內還立着一個侍女,此時低眉順眼地不知在看些什麼,香爐中的熏香裊裊升起,殿中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

只聽她悠悠嘆了一口氣問道:“什麼時辰了?”

那小宮女如夢初醒般輕輕“啊”了一聲,蹬蹬蹬地跑了出去,又蹬蹬蹬地跑了回來,有些喘不運勻氣似的回答道:“未時初刻了。”

她啞然失笑,知道小宮女剛才跑出去看放在院子裏日晷的時辰去了,掐指一算,這一天幾乎又快要過去了。自從去年以來,聖人將大小政事傳達確立都是通過張氏兄弟,她上官婉兒在宮中的地位,如今連聖人身邊的小黃門都比不上了。當初住在此處,是聖人為了方便她去長生殿隨時制誥的體貼,如今大小政令都是從張氏兄弟的嘴巴里傳出來,即使有需要制書,也多是張易之來傳話,她倒是好久都沒有見到聖人了。

她念及此,不由又嘆了一聲。誰知那剛才報時辰的小宮女聽到這聲嘆息,以為是自己剛剛跑出去看時辰太過大張旗鼓,心裏暗下決心要學會像以前的師父,也就是先前宮中老人那樣,看看天色就能將時辰估摸得差不多的本事來,這倒是后話了。

這時候一個小黃門小步跑來,在上官婉兒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上官婉兒臉上露出些許驚訝的神色,點頭道:“還不快請?”

那小黃門領了命令又小步趨行走了出去,再回來時,帶了李汝寧陸澄兩人。上官婉兒已經從火爐床上下來,微笑行禮道:“婉兒見過縣主。”

上官婉兒與李汝寧的母親竇妃年歲相仿,是看着第三代長起來的,年紀上也算做半個長輩,於是李汝寧回禮道:“內舍人客氣了。”

上官婉兒早就注意到了跟在李汝寧身邊的年輕後生,聽了李汝寧介紹倒是沒想到竟是為外臣,她面上不顯,照舊看向李汝寧道:“縣主今日到訪,可不是為了敘舊而來吧?”

李汝寧看了看殿中侍立的宮女,並沒有答話,上官婉兒心下瞭然,擺了擺手,那宮女低頭行禮,而後退出殿外去。等到那宮女離開,李汝寧這才把前因後果說了,最後又道:“內舍人當年沒有將物證完全銷毀,想必也存了日後案子重啟的意思,如今汝寧正在查探此事。”

上官婉兒“哦?”了一聲,腦中卻在飛快思索:當年沒有將人偶完全銷毀,確實是存了自己的一份私心:當初李旦是皇嗣,未來還是會做皇帝,皇嗣妃與竇德妃對李旦來說意義重大,難保繼位后不會想要重啟此案,她留着物證,正是為了改朝換代后的一份大禮。

然而誰知後來廬陵王從房州秘密回京,並被立為太子,她也就將此事拋諸腦後,誰承想在此時此刻竟然被小輩挖了出來。如今聖人過於寵信張氏兄弟,她雖然還是為皇帝起草詔書的內舍人,但卻正在被逐步邊緣化,聖人年事已高,未來的天下,還不是在李顯李旦兩兄弟手中?李汝寧此來不知是否受到相王的指使,不過若是她能出一份力,倒也沒什麼壞處。想通前因後果,上官婉兒臉上又和善了幾分:“看來縣主是查到了些消息,所以才來找婉兒了?”

李汝寧看了一眼陸澄,抿了抿唇角,這才開口道:“我們根據那人偶身上的衣服,找到了做那人偶的匠人,他其餘的記不太清楚,只說讓他做人偶的,是一位宮人。”

上官婉兒一聽,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心中有一番思量,故作驚詫:“竟然出自宮中嗎?是何人如此大膽,竟然要謀害皇嗣妃和竇德妃?”

李汝寧嘆息道:“那人十分小心謹慎,若不是一雙鞋子暴露了自己出自宮中,只怕我們還沒那麼容易鎖定。那匠人還說那宮人左手手背向下的位置有一塊長條形的青色胎記。”

上官婉兒也起了興趣,道:“一位手上有胎記的宮人嗎?不過如今紫微城中就有上千名宮人,更不要說這是十數年以前的事了,那位宮人如今是否還在人世?在此處還是在大明宮都不好說。”

她接着話鋒一轉“不過手上有胎記應該是一個很顯眼的特徵,說不定在宮中的年長宮女有些印象。難怪縣主來此處找婉兒,放心吧,此事我自有主意,不過若是有了消息我應該如何與你們聯繫?”

李汝寧有些沒想到上官婉兒答應的這麼爽快,點頭道:“我知道宮中宮人眾多,此事多半不易,這幾日伯父家的哥哥在宮中舉辦宴會,我們應該可以每日入宮,若是有了消息,不如這樣,煩請內舍人派人在東宮後院的梅樹上綁一條紅絲帶。”

上官婉兒想了想,覺得事情可行,點頭應允。這時陸澄在一旁補充道:“此事或許涉及聖人身邊近人,內舍人若是為難,澄與貴人也理解。”

上官婉兒聽聞此言,輕輕一笑:“近人不也把我也包進去了?當年案有蹊蹺,又是我帶人去了東宮查出來的,婉兒自然也想知道真相究竟如何,況且我久居宮中,查找宮女一事,確實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了。”她忽然想起什麼,臉上露出些許狡黠之色,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風華,“不過,你們就不擔憂陷害皇嗣妃的事就是我一力主導的嗎?如今你二人冒着風險來到禁中,若是我在聖人面前參你二人一本,焉知會有什麼後果?”

陸澄與李汝寧互相看了看,李汝寧唇角勾起:“早聽聞內舍人才華過人,聰慧異常,如今汝寧倒是見識了。若是內舍人便是這主使,何苦留一個物證在太子率更寺?要知人偶本有兩個,既然銷毀了一個何必留下另一個?可見留下物證的人也存了重啟此案的準備。”

上官婉兒看着少女目光清亮,自信明媚,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十四歲就在天後面前侃侃而談,下筆成章的掖庭奴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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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日更

上官婉兒正式出場了,撒花。其實遍翻史書,很奇妙,在武則天執政晚期幾乎沒有關於上官婉兒的記錄,而中宗李顯繼位后,她又立刻被收入李顯後宮,但依舊負責詔書工作,可見此人的業務能力還是很過硬的。在長安末年漫天都是二張的各種越權擅專行徑與武則天拚命回護背後,這位有女宰相之稱的上官內舍人想必也在韜光養晦吧。

最後一句寫得有點悲傷了,但也是人之常情吧,嘆氣。

鄧禹是個很普通的手藝人,家裏的人偶傳承了很久,生意也不怎麼見起色,早早被生活毒打,但應該很快就會改善了,畢竟盛世即將到來了。

上官婉兒居所是杜撰,特意選了個跟武則天居住的宮殿比較近的位置,她作為近臣,要被隨時傳召,感覺住的近點比較方便。內里擺設參考孟暉的文章《唐朝的“一間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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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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