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番外·錦瑟之宦難

在皇宮之中，最沒有尊嚴的，便是我們這種剛入宮的小太監。

閹人，人不人鬼不鬼，還配被人看在眼裏？總管大太監若不是服侍聖上，能被宮裏面誰放在眼裏？

入宮凈身養好刀口后的第一天，宮裏的總管大太監在訓話時就告訴我們這句話。

凈了身，當了閹人，就別把自己當人。低三下四的活着，要是有熬出頭的那天，再去想怎麼好好活着。

我不去想怎麼好好活着，現在我就只想能夠活着。

進宮前一直聽說宮裏怎麼怎麼好，可是進了宮才發現，宮裏就是個吃人的地方。

進了宮的奴才，就沒有不想出去的。

我就想出去，每時每刻都在想。在想爹爹阿娘身體怎麼樣，在想弟弟妹妹有沒有好好吃飯，又想隔壁村的阿花是不是已經嫁人了。每每想到這，我就想起我空蕩蕩的□□。都是凈了身的人了，還想什麼阿花。

宮裏的伙食還是不錯，只是我經常搶不到那些好的，能搶到饅頭就已經是萬幸，等到他們都吃完，用手裏的饅頭沾點菜湯，就算是吃了鹹味。

長此以往下午，我發現自己身體越拉越虛弱，幹活都沒有以前能吃勁。因為這事，挨了不少打。但是管事的並不會管你為什麼虛弱，只會看到你不幹活。即使打死你，也不過是卷個破鋪蓋扔到亂葬崗，連埋都不給埋。

我覺得自己就快被扔到亂葬崗了。但是今天我遇到一個小宮女，她說他是剛進宮，迷了路，讓我幫幫她。

她長得好像隔壁村的阿花，但是要比阿花水靈。長得也像我的妹妹，小臉圓嘟嘟的。

想也沒想，我給她指了路。最為回報，她將她主子賞給她的兩塊糕點給了我一塊。我也是餓極了，直接接過來就吞了。也許是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惹得她發笑，她又遞給我另一塊，“看你的樣子，餓壞了吧，這塊也給你。”

我接過糕點，這次並沒有直接吞進去，“給了我，你吃什麼。”

小宮女清脆悅耳的笑聲傳來，好聽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不用管我，我以後得賞賜的機會還多，總會嘗到的。”

我感激的看着她，知道她拐進深宮中，我才又咬了一口這塊糕點，玫瑰的香氣在舌尖纏繞。

我拿出一塊手帕，包好那塊玫瑰糕，揣進了懷裏。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有看到那個小宮女，我擔心她出了什麼事情，就偷偷在太監中多方打聽了一番。後來才知，原來是小宮女的主子玲主子惹怒了皇上，被打入了冷宮。她手下的宮女都發散到其他宮裏了，現在小宮女在哪，沒人知道。

於是我攬下了大傢伙最不願意做的活——清理恭桶，這樣我便可以向各宮太監宮女打聽打聽小宮女的消息。

終於在將近一個月的時候，我打聽到她現在在惠貴人那裏做事。我呼出一口氣。惠貴人雖然是個性子嚴厲的主，但是心直口快，從不平白無故為難下人，在那裏做事，也算是謀得了個好的去處。

寒來暑往，三年過去了，我在也沒遇見過那個小宮女。直到一個下雪的夜，我出去解手回來，看見她蹲坐在地上哭。我急忙跑過去問她怎麼了。

見是我，她哭的更加厲害了，抽泣道：“聖上……聽信柳貴妃的話，將惠貴人處死了。”

我大驚，惠貴人年前才剛剛誕下一位皇子，現在居然就被聖上斬了？

“你別哭，別哭。”

小宮女抹抹眼淚，“我怎麼能不哭，惠貴人雖然平日裏沒有幾分笑模樣，但是對我們這些下人都是極好的。從來不打不罵，還出錢出力幫助我們，前一年宮外來信說我爹爹過世，我爹的身後事，還是惠貴人託人操辦的。大恩大德，我怎麼能忘呢。”

小宮女越哭越傷心，我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

“小太監，我要給惠貴人報仇。”

“報仇？怎麼報仇？我們只是奴才。”

“所以我不要再當奴才了，我要當妃子，我要往上爬，我要報仇。”

“不行，這太危險了，絕對不行。”

“小太監，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答不答應我。如若答應，我們就一起想辦法，如若不答應，以後再見，就當做彼此不相識。”

我不可能與小宮女當做陌路人，可是又真心不願意她隻身犯險，於是便答應了下來。

“我答應你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萬事不要莽撞，做什麼事情之前，要與我商量，知道嗎？”

小宮女擦了擦眼淚，“知道了。小太監，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還說我，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小宮女撇撇嘴，“我的名字……不適合我。”

“巧了。”我苦笑一聲，“我的名字也不適合我。”

小宮女下定決心，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笑。我爹娘一直以為懷的是男孩，在我出生前名字就定下來了，爹爹看生下來的是女孩，也不像再費什麼心思另取一個。所以……我的原名……叫做……叫做，王鐵柱。”

我沒有笑，不過倒是愣了一下，“真是巧，我阿娘有了身子之後，郎中說這胎是個女兒，花些錢吃些藥材可以變成男孩。可是我家窮得叮噹響，並沒有那個錢吃什麼葯，就一直把我當成女孩準備。我爹娘連給我的娃娃親都訂好了，親家還給我取了個名字。我的原名，叫做蘇錦瑟。現在叫小錦子。”

宮裏的日子本是難熬，但一旦有了什麼計劃，歲月就不會再被人記住。

忘記過去了幾天，我和鐵柱……小宮女終於知道聖上要在午時經過已故皇后的子芩宮，也許很多事情冥冥之中已經註定，原來小宮女的長相居然和先皇後有七分相似，所以並未需要我們做什麼，聖上只看了一眼就問了小宮女的名字。當然不是王鐵柱，而是宮裏給的名字，佩蘭。

第二天，宮裏就過了一位蘭貴人。

看來聖上是真的喜歡小宮女，竟然直接給了貴人。而我也在那天下午到小宮女，不，蘭貴人那裏報道成了她的首領太監。

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讓她成為聖上的女人。宮裏有多少女人是可以完滿結局的？

可是我只是個閹人，能怎麼辦呢？能做的，也就是陪在她身邊。

所有沾血的事情，我去做；所有背地裏的勾當，我去做；所有危險的事情，我也會去做。

慢慢的，宮裏蘭貴人越來越的得寵，而他的首領太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名號也傳開來。

終於在小宮女成為蘭貴人的五年之後，柳貴妃因為言語冒犯了先皇后被杖斃。

柳貴妃母家早就因其在前朝勢力過於強大成為了皇上的忌憚。柳貴妃死後，柳家狗急跳牆，一次失誤被聖上抓住了把柄判了個滿門抄斬。

至此，我們二人的復仇大計，用了五年，終於大仇得報。

一個滿月夜，蘭貴人站在月色下，我扶着她的手，聽着她喃喃細語。

“惠主子，我終於給你報了仇了。可之後的路，我該怎麼走呢？”

“不管主子要做什麼，小錦子都會一直陪着您。”

“錦大哥，這裏就我們兩個，還需要和我這麼客氣嗎？”

“是，王妹子。”

小宮女看着月亮，聲音愈發的孤寂，“錦大哥，你說……人人都想成為聖上的女人，可是做聖上的女人，有什麼好的呢？”

“噓，可別瞎說，宮裏不比別的地方，當心隔牆有耳。”

其實我根本回答不了她這個問題。首先我不是個女人，但是我也不是個男人，所以這個問題不論從什麼角度，我都無法回答她。其次，我的的確確認為做聖上的女人沒什麼好的，還不如像隔壁村的阿花那樣做一個村花，開開心心不用去算計。

不過我什麼都沒有說，一直陪着她望着月亮，直到夜深，再攙扶着她回宮休息。

又是一年後，小宮女為聖上誕下了一位皇子。聖上聖心大悅，給小宮女晉陞到妃位，連同蘭心殿的一眾下人都得了賞賜。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聖上想要表達自己對哪位妃子的寵愛就只會進一進位分、賞一些財物，除了這些之外就沒有其他的花樣。不過轉念一想，賞什麼東西不需要花錢？聖上只是直接給了錢罷了。

可是我始終覺得不夠用心！

我將全部的積蓄託了一個心腹帶出宮，幫我打造一個給孩子帶的長命金鎖。這是小宮女的頭一胎，我希望他可以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那個小太監說，打造金鎖最快也需要三天。於是我在第四天拿到了小皇子的金鎖。可就在我滿心歡喜，走在回宮的路上，卻偶然間遇到在聖上身邊服侍的大總管的心腹。

我很尊敬大總管，大總管也視我為子。我剛要下跪，大總管的心腹卻彷彿沒看到我一般，就從我身邊走過去了。經過我身邊時，我聽見大總管的心腹低聲說著：“大總管讓我告訴你，有人舉報蘭妃謀人性命、構陷嬪妃，皇上正派人往蘭心殿去了。”

我大驚，攥着金鎖拼了命的往蘭心殿跑。

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法，上策、中策、下策，祈禱自己能將所有情況都考慮到。

回到蘭心殿門口的那一刻，我還是決定用那個萬全的辦法。

聖上疼惜蘭妃剛剛誕下皇子，准了蘭妃的孩子就生養在身邊。此時蘭妃正在逗弄尚在襁褓的小皇子。

我衝進殿內，殿內只有一個小丫鬟。蘭妃退下她，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急忙低聲說了目前的情形，蘭心聽完卻十分冷靜。

“做過的事情遲早要暴露的，我早就想好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孩子，這麼小就沒了娘，以後在這個深宮，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所以，你要是想保證孩子的安全，就要聽我的話。”

小宮女即使做了妃子，看着我的眼神還是如當初一樣清澈。

“首先，你要記住，那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反正本來也不是你做的，都是經過的我的手，我做的很乾凈，聖上不會發現你的。”

“不行錦大哥，我不能讓你攬下全部。”

“你聽我說，反正你要是死了我們這些下人也活不成，不是嗎？你好好想一想，也為了你的孩子想一想。”

小宮女沉默了，因為她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聖上會把我們都抓走，你只要咬死你什麼都不知道，聖上就不會將你怎樣。我一開始會將所有事情推到你的頭上，聖上疑心重，必然不會輕易相信，會派心腹去查。只要皇上親自查了，那就好辦了。當初為了報復柳貴妃，我做事時留下了很多關於柳貴妃的證據。所以你放心，到最後聖上只會懷疑柳貴妃。我會因為害怕那些嚴刑拷打，招了個乾乾淨淨。整件事情我都是受柳貴妃的指派，在你身邊也是因為柳貴妃的指派，目的就是為了陷害你。懂了嗎？”

“可是……這樣不行，這樣你會死的。”

“沒事的，妹子，你聽哥說。哥只是個閹人，死了就死了，我妹子金枝玉葉，還有了皇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只要以後每年哥的忌日默默想想哥就行。”

小宮女已經淚眼婆娑，我給她擦了擦眼淚，遞給她那個金鎖。

“這是我給小皇子打得百歲鎖，我希望他以後能平平安安的，我希望你以後也能平平安安的。”

外面湧進一大批人，我就這樣被關進了慎刑司。之後的事情也都在照我設計的進行，我知道小宮女答應我了就一定會做好。

傳言不錯，慎刑司的確不是人待的地方。每一項刑具我都嘗試了個遍，每一項都痛苦異常。最後我招了，推到柳貴妃身上，隨後，我被關進了死牢。

等了多日，終於有一天，大總管來了，帶着聖旨和一杯酒。

大總管念着聖旨，我平靜的聽完。真好，聖上賜了我一杯毒酒，乾脆利落的死亡方式。

幸好，這件事情將小宮女擇了出去，聖上沒有遷怒到她。

“小錦子，這杯酒是聖上賞的。”大總管將酒放在一邊，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這是蘭妃娘娘托我給你帶的一封信，我偷偷給你帶來，這已經是很大的情面了，你看完之後，別忘了處理了。我知道你與他人不同，這酒我就不看着你喝了，我也就……送你到這了。”

我跪拜大總管，看他出了死牢的門。我拿出信，上面是小宮女娟秀的字體。

“金鎖很喜歡，小名叫蘇木。”

短短几個字，我已明白小宮女的意思。

那個金鎖她和小皇子都很喜歡，之前我們曾想給小皇子起一個私底下叫的小名，還沒起好就出了事情。

原來她給孩子起名叫蘇木，姓蘇。和我一樣，姓蘇。

我本是閹人一個，不應有後代傳承，可如今我的姓氏得以偷偷傳承下去，只希望這孩子以後能夠平安喜樂。

我端起那杯酒，一口飲進。不多時，腹中劇痛難忍如斷腸割腹一般。

鮮血從嘴角流出，我壓抑着喉嚨的腥味，終於還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雙膝重重跪在地上，眼前景色迷茫，彷彿又回到當年深宮走廊。

俏皮的姑娘，羞澀的郎，還有久久揮散不盡的，玫瑰糕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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