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楔子(1)

唐末五代年間·江州

已臨近正午時分,熾熱的陽光烤得大地如同着了火一般,空氣中蒸騰着熱浪,一波波襲來,似將這天地變成了一個大熔爐,要將這生靈萬物一併融化……

但黃河邊上,依然人潮如堵,船隻如梭,早有幾十米高的彩棚搭起來,彩棚旁邊是數以百計的各類紙紮,有金銀寶庫,車廂走馬,舉凡世間所有,這兒皆備;

而那祭台早已經搭起,三柱頂天立地的高香也已點燃,做法的道士們都已經摩拳擦掌,整裝待發。

河神娶婦這種數年一遇的大事,引得百姓攜家帶口,傾城出來觀看:有看熱鬧的,看排場的,看道士念經的,還有看河神新娘的。

——那河神新娘,卻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長得花容月貌,高鼻樑大眼睛,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裏全是惶恐,此時正着一身嶄新的錦緞紅袍,端坐在高高的八寶蓮花座上。

身邊的看客們卻圍着她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對她品頭論足,指手畫腳,也偶有老成人眼見她要少年夭亡,嘆息不已,掩面不忍再看。

此時,在人群中,一個十三四歲頗為靈秀的男孩子不知何時鑽了進來,拉着身邊那位容貌端儼的男子,低低說道:“爹爹,你看這女孩多可憐,要不咱們救了她吧!”

“胡鬧,這是獻給河神的新娘子,黃河岸邊幾十個縣,從去年到現在沒下一滴雨,你知道多少人餓死了嗎?”父親開始教訓兒子。

“爹,你是讀書人,怎得相信這些無稽之談?老天爺不下雨和河神娶不娶新娘有什麼關係?戰國的西門豹就把給河神娶新娘的女巫都扔到河裏淹死了,鄴城不也大治了嗎?”

眼見那男孩初生牛犢不怕虎,滿臉都寫滿不服氣,做爹的心裏雖不悅,卻也沒有作聲。

“哎呀這是裴公子吧,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正當父子二人僵持間,忽見一位留着八字鬍須、青白麵皮的中年男子,不知什麼時候擠到了二人身旁,一聽那小男孩說話,這男子便忙不迭地恭維起來。

小男孩吃驚地望着這天外來客,一時摸不清他的身份,卻見這人已畢恭畢敬地躬身向自己的父親行禮道:

“下官江州縣尉陳新拜見欽差裴大人,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您恕罪!”

“陳大人客氣了”,裴大人見來人額上滾得全是汗珠,倒也沒有過分苛責,只是微微頷首對陳縣尉道:“我此行也是微服出行,大家不必拘禮。”

說著,又將視線投向了那個坐在蓮花寶座上的姑娘,似乎若有所思。

陳縣尉見裴大人一直打量那小姑娘,不覺心中一寒,忙稟報道:

“大人也覺得……這河神新娘之事不妥嗎?其實下官也覺得此事還得商榷,但縣令秦大人病着,他們忙亂中推舉了下官來主持儀式,若是裴大人覺得……”

他說到這裏,便頓住了,只偷偷窺伺着裴大人的表情。

“習俗是習俗,我不反對習俗。”裴大人沉吟片刻,方對陳縣尉道:“不過,我奉命來督查此次大旱疫情,是想看看你們到底想了什麼辦法賑災救濟百姓,卻不料,看到你們使用這……古法……”

說到這裏,裴大人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

“這……這……是下官們賑災無方……”陳縣尉冷汗滾下來,期期艾艾道:

“不過裴大人,這黃河岸邊的郡縣慣例是凡遇旱災,都輪流向河神敬獻新娘,要說這法子,也……也是傳承有自,百姓們都信得很,若是官府強硬壓着不讓,就怕流民作……作亂……”

說著,他悄悄擦了把汗,微微抬首看了看裴大人,見後者只一臉冷峻地望着黃河,似有重重心事。

陳縣尉又偷偷瞄了一眼四周,見裴大人所帶的那個小公子,早已經跑去和小新娘熱火朝天地聊上了:

“你叫什麼名字?”

“奴家燕娘。”

“燕娘,你是這縣裏農戶的女兒嗎?”

“我……我不敢說……”

“你莫怕,給我說實話。你說了,我去求我爹……”

“你能幫我?真的嗎?那你叫什麼名字?”燕娘將信將疑地問。

“我……我姓裴……”

“你姓裴,你真的姓裴嗎?”不知為何,那小新娘一聽這姓裴二字,忽然驚叫起來,高聲喊道:“公子,你真的姓裴嗎?

她已如死水一般的眼睛裏閃出一絲求生的光芒。”

“當然,我叫裴鈺軒,自然是姓裴了。你怎麼了?”裴鈺軒見這小新娘如此激動,有點吃驚。

“有人說,有人給我說,今天如果有姓裴的人來,就能救我的命……”

那小新娘死死攫住裴鈺軒的手,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抖抖索索哀求道:“裴公子,求你救救我,我不想被淹死,求你救救我……”

裴鈺軒還沒來得及回話,忽聽得耳邊聲若洪鐘的聲音響起:“祭拜河神大典開始,閑人請退……”

他的一隻手還被小新娘死死拉住,另一邊,已有數人衝上來,將他連拖帶拉地往外扯。

他滿目焦慮地朝父親的方向看着,卻見父親一言未發,臉色鐵青,眉頭擰成了一個鐵疙瘩,彷彿對這一幕熟視無睹。

小新娘絕望的哭聲和嘶喊聲湮沒在祭神大典的歡呼聲……

直等到祭祀大典高昂的鼓點聲落下來,裴大人才終於抬起頭,看向陳縣尉。

陳縣尉忙低下頭,身上冷汗濕透,肥胖的身子抖得像篩糠一般,只低低告罪道:“下官無能,下官惶恐……”

眼見着聲嘶力竭、早已掙扎的蓬頭散發的小新娘被抱下蓮座,抬到了一條已被鑿穿的畫舫之上,裴大人終於開了口:“陳縣尉,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陳縣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將官帽安放在身旁,搗頭如蒜道:“求裴大人開恩,下官無能,下官寧願回鄉下種田,此地民風彪悍,下官,下官着實不敢惹啊……”

“我還什麼都沒說,你急什麼?”裴大人冷若冰霜道:“再說了,我是皇上御封的欽差,這孩子我定是要救,你阻止的了嗎?”

“下官,下官不敢阻止……”陳縣尉狼藉不堪地抬起頭,額上已經青腫一片。

此時,忽聽得天邊有隱隱的雷聲傳來,緊接着天空沉下臉來,剎那間黑雲密佈,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地一片昏暗,看熱鬧的百姓驚呼:“河神顯靈了,河神顯靈了……”

眾人奔走不迭,哭喊聲,喧鬧聲,雷雨聲,鋪天蓋地而來。

裴大人抬起頭,對早已楞在一旁的兒子低聲呵斥道:“不是嚷着救人嗎?還沒快去?”

裴鈺軒這才意識過來,忙高聲道:“謝謝爹爹,我這就去救人”,說著,一溜煙躥向河岸,那裏,被鑿沉的畫舫還沒被推下水。

眼見得裴氏父子一行人領着早已經被嚇傻了的小新娘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瓢潑大雨中,陳縣尉將官帽正了正,挺直了一直躬着的身子,又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唇邊浮出了一絲冷笑,自言自語道:裴大人,貴人送的這份大禮,你可喜歡?

江州古城內

“爹爹,你快點嘛,人家都說黃河邊上有好玩的,咱們快走好不好?”

清晨,城裏寶慶寺前,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扎着兩個朝天的小丫髻,骨碌碌瞪着一對大眼睛,搖着爹爹的手,撒嬌道。

“晴兒乖,不要鬧,爹爹看看這個手抄本,哎呀,這種《左氏傳》的手抄本還是少得很,夥計,這本怎麼賣?”

做爹的好脾氣的任由女兒拉扯着左手,那右手卻一刻不停地翻那些舊書鈔。

“哼,爹爹壞死了”,小姑娘見爹爹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些書上,卻對自己視而不見,不由使起小性來,跺着腳嚷道:“你不帶我去,我自己去。”

說著,便要扭頭跑開。

“死丫頭”,一個身材窈窕的美婦人一把拉住她,嗔道:“你自己跑哪裏去?”

“娘,我要去看河神娶婦。”小姑娘噘着嘴對娘親說。她話音剛落,忽聽得身邊有人喊:“種桃老道又來啦,快去看呀……”

接着,母女二人見身邊的人嘩啦啦猶如潮水般往西市大街跑去。

連書肆的夥計都腳不沾地地跑了,臨走前,還貼心囑咐書肆前唯一的客人道:“客官,您儘管看啊,我一會便回來。”說完,也不怕書被偷了,蹭蹭蹭三五下跑得不見蹤影。”

晴兒仰起頭,問母親道:“娘親,什麼叫種桃道士啊?”

做母親的也覺得很是奇怪,娘倆看着痴迷於書的中年男子,終於決定拋下他也去看看所謂的種桃道士。

待她們趕到時,卻見一個寬衣大袍的老道士,鬚髮皆白,拿着一個比他身子還大的布袋子,嘻嘻笑着對眾人說:

“剛才葯已經散給大家了,承蒙大家照顧生意,我給大家種點桃吃。”

說著,故意抹了一把臉,說:“哎呀,天熱了,也該到了吃桃的季節了。”

晴兒是個最是機靈不過的女孩兒,此時她早已掙開娘親的手,宛如一條小魚兒一般鑽進人群,不一會便擠到人群最前面,瞪大眼睛望着老道士,天真地問:

“可是爺爺,你的桃子在哪裏呀?”

那老道士驀地見了這垂髫的小丫頭,眼睛一亮,笑着伸出手,似乎和她極為熟稔地說道:“來啦,來啦……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好孩子,來來來,過來,讓我看看。”

晴兒回頭看了一眼娘親,娘親笑了笑,並沒有制止。

晴兒便真的跑到老道士身邊,那老道士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呵呵笑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果是一副好坯子。來,你幫道士爺爺個忙,把你的手伸進這個大布袋去。”

說著,便張開那個大布袋,讓她將小手伸進去。

看客們都張開了嘴,脖頸不由自主向前傾着,看這憑空鑽出來的小姑娘也加入這表演。

要知道這老道往常種桃可並不需要什麼幫手的,他對他那個大口袋寶貝地要命,有閑漢曾偶爾蹭了蹭他的布袋,他勃然大怒,跳起來罵了半天。可今日這老道士唱得哪一出?怎得讓這黃毛丫頭碰他的大口袋?

晴兒哪知道這些,她小孩子心性,當即勇敢地將手伸進口袋裏去,只覺裏面空空蕩蕩,且寒氣逼人,剛待要縮回手時,卻忽而覺得手心裏憑空多了個什麼東西,她忙忙將手拿出看時,卻是手心裏赫然放着三個桃核。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老道,一時說不出話。

那道士見此哈哈大笑,對她道:“果是有機緣。好啊,來,好孩子,你站到一邊去,道士爺爺給你種桃,你看看神奇不神奇?”

說著,便將晴兒推到一邊,自己取出一個桃核,又取下身邊的大葫蘆,塞到晴兒手裏,說:“乖徒兒,去,給桃澆點水。”

晴兒也不怕生,便提起那葫蘆徑直往平地上的桃核澆上去,越澆越覺得好玩。

那葫蘆里的水好似取之不盡似的,倒入地上竟然如溪流般愈聚愈多,而那桃子也開始從一棵嫩苗長起來,桃苗眼見越來越大,徑直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

此時觀者如堵,人群中爆發出了陣陣喝彩聲,大家嘖嘖稱奇,眼見那桃葉紛然,桃花盛開,頃刻之間,便見那憑空冒出來的桃樹上結出了三個碩大的桃子來。

老道見結出了桃子,晴兒還在那裏不管不顧的澆水戲耍,便上前一把奪過葫蘆,嬉笑着對她說道:

“乖徒兒,你可真是大方,把為師這點家底子都澆沒了!好啦好啦,有桃了,現在咱們走吧。”

說著,便將那三個大桃摘下,一股腦扔到他的大布袋裏,背起布袋就要領着晴兒走。

“哎哎哎,你這老道怎得這般無禮,你怎能搶我家孩兒?”那美婦人剛才還和大家一起拍手笑,此時見女兒要被領走,忙一個箭步衝上來,質問道。

旁人也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都說這老道士是人販子,怎得就要領走人家這麼伶俐聰明的小姑娘。

老道士見有人來要孩子,倒好似吃了一驚,沒頭沒腦地說:“這事真是不地道,怎得還有父母羈絆啊?不妥不妥……”

說著,便搖頭晃腦地對那美婦人道:“小娘子莫急,咱們借一步說話。”

“夫君,夫君,你快來,有人要搶咱們的女兒。”那美婦人可也不傻,大聲對着書肆的方向喊。

“小娘子莫怕,我替你喊你相公去。”早有那書肆夥計飛一般跑去了。

不一時,痴迷於書的父親終於邁着八字步踱過來,氣定神閑地問娘子道:“怎麼啦?大呼小叫的。”

一群人看完種桃又看搶孩子,真是不亦樂乎,奈何老道覷着眼,撇着嘴看着這群人,忽然對晴兒的父母道:“走,老道士今天請客,咱們吃酒去。”

說著,一人拉着他們一家三口飛也似地離開街市,後面的人待要追,卻哪裏追得上?

便也都紛紛搖頭,四散而去,還有好事的人回頭看那棵桃樹,卻哪裏還有桃樹的影子,仍是平平整整一塊地罷了,地上連一絲水漬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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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重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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