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都說警察與罪犯是生來的天敵,但有時候卻又有着某些本質的同源。深夜的長安調查局,正好詮釋着這一點。
凌晨三點是常人最為睏倦的時刻,也是為案件奔波了一整天的警察,壓力積攢到巔峰的時刻。所以,此時的調查局裏,全然沒了白日的風紀。桌上椅子上東倒西歪的人,隨處亂扔的泡麵盒,還有那致使整個室內煙霧繚繞的煙頭,以及那時不時冒出幾句的低俗玩笑與不雅謾罵,不知道的人看見這個場景,或許能將此處當做某個犯罪團伙的窩點也不一定。
李澤芬是在隔壁桌的張卓斌抽完第三隻煙的時候,忍無可忍站起來的。她藏住眼底的情緒,客客氣氣地對着側頭看來的張卓斌彎了彎腰,然後,走出了辦公室。
或許是因為沒有人,而且燈光被調節到了省電模式的緣故吧,明明處在同一中央空調下,走廊里的溫度感覺卻比辦公室冷上很多。李澤芬不由地哆嗦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在這燈光昏暗的走廊里挪動了起來。
昏暗,空蕩,陰寒,伴着那若有若無的尼古丁味兒。
腳踩在地磚上,發出噹噹聲,每間隔幾秒,還會有那空無的迴響。
一切就像……那裏一樣。
李澤芬抿緊了嘴唇,抑制住想要加快的呼吸,一步一步強迫自己向前走着。
身後傳來了略為急促的腳步聲,紮根於靈魂深處的條件反射,讓李澤芬停了下來。她又有了那種整個人被浸在冰水中的感覺,身體的感官隨着這種感覺,逐漸變得遲鈍了,變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
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停滯,便連呼吸都變得慢且悠長,只等着那一聲仿若來自地府判官的……
“李芷!”
但那聲音卻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放在肩膀上的手。
“李博士!”蘭欽的聲音將李澤芬拉回了現實。
她放鬆肩膀,深吸氣,換上了那從容的微笑。
“蘭隊,叫我‘小李’就好了。”
蘭欽皺着眉頭深深看了李澤芬一眼,對方臉上那無懈可擊的淡定,甚至讓蘭欽以為方才是自己出現幻覺了。他明明看見李澤芬擺在大腿旁的手指在抖,明明叫了她幾聲,都沒得到回復。難道真的是自己太困了,所以看錯了嗎?
蘭欽搖搖頭,收回了心思。
“一回來就碰到案子,所以一直沒來得及看你的簡歷。沒想到,你竟然是留洋回來的高材生。”
“沒什麼高不高才的,只是在學校多待了幾年罷了。”李澤芬客套了一句。
“是嗎?才二十四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還有着兩年的工作經驗,這哪裏是‘多待了’,明明是‘少待了’。我都是二十四才開始工作的。”
本來,蘭欽自認為是個堅信“英雄不問出處”的人。李澤芬既然是通過了調查局層層審核被任用,他一個小小隊長,也沒有追着人家簡歷里的疑點不放的理由。畢竟,這世上,誰的簡歷又沒點小問題呢?
但不知為何,唯獨李澤芬的疑點,讓他有着強烈的調查慾望。而這種慾望,以往只會出現在嫌疑犯身上……
“蘭隊覺得我看起來像是二十四歲?”李澤芬看了眼腳尖,然後勾着唇角抬起頭。低頭抬頭的瞬間,睫毛遮住了一閃即逝的某些東西。
蘭欽失笑了:“你的年齡還造假了不成?”
“怎麼可能,只是中外學制不同,申請的時候不小心跳了級。”李澤芬收回了放在蘭欽身上的目光。
“哦?”
“所謂的工作經驗,也只是學制要求。”
“就像這邊本科大四的實習一樣?”
“嗯……相似不相同。”
“那工作制度也是相似不相同?聽說那邊很注重員工權益,休息時間強行加班是可以起訴的?”
“那也只是種說法和條文,像警察這種特殊職業,想必在哪兒都一樣。”
“也是。”蘭欽摸着下巴點點頭,然後,又意味深長地盯住了李澤芬,“只是,像你這種高材生,願意下基層工作的,還真的不多。”
李澤芬沒有接這句話,而是陪着笑了笑,然後抬腳打算回辦公室。
“比起在辦公室待多久,”蘭欽卻突然叫住了她,“其實,我個人更注重的是工作幹了多少。如果工作效率足夠高,將該乾的事幹完了,也就沒必要在辦公室硬耗着。大家之所以在局裏過夜,有時候只是懶得出趟門罷了。”
“蘭隊的意思是……?”李澤芬微微挑起半邊眉毛,明知故問。
“你待着不習慣,想回家就回吧。左右在天亮城市重啟之前,也弄不出什麼進展了。”蘭欽將話說明了。
李澤芬挑起了另外半邊眉毛,“多謝蘭隊。”微微點點頭以表謝意,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回家了。
“夜深人靜,路上小心。”看着李澤芬逐漸走遠的背影,蘭欽不由地補上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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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李澤芬所住的小區距離調查局很近,但等她到家時,時間也已經超過凌晨三點半了。
當她飛快地沖完澡,打開書桌上那個印有皇室徽章的筆記本電腦時,電腦桌面的時鐘正好跳到了04:00。打開官網,登陸賬號,金黃色的徽章轉了不到三圈,四十九條未讀信息就冒了出來,其中一大半都是來自事務官陳建的督促。
這些從陽曆官方年齡十八歲成年開始,每日不停的“皇室義務”,李澤芬已經做了六七年了。她早已是輕車熟路,將之當做了人生五大事——吃喝拉撒睡之外的第六項,甚至放任着第六項逐漸奪取第五項的地位。
哪怕是在幾年前手術、答辯、考試、論文全部攢在了一起的日子,哪怕那時是真正意義上的“天高皇帝遠”,她也沒敢把這“義務勞動”置之不理。但唯獨這兩天,尤其是此時此刻,她真的有了合上電腦,對那四十九條信息視而不見的念頭。
是因為回來了的緣故嗎……
但這種心思只持續了半分鐘,李澤芬就從抽屜里掏出一顆薄荷糖,含進嘴裏,點開了那紅色的49。
……
李澤芬的睡眠向來很淺,所以當桌面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就醒了。
她揉了揉臉上被電腦硌出的印子,拿着手機站了起來。
使手機在鬧鈴響前就發出震動的,是一條來自蘭欽的短訊:“食堂的粥粉油條被搶完了,你來上班的時候如果順路,幫大家帶點早餐吧。”
“……”李澤芬默默地將手機放回桌面,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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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九月抓住了秋天的尾巴吧,今日的清晨沒了前幾天的燥熱,反倒陰沉沉的有了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張卓斌拎着兩個裝有豆漿油條的袋子,搓搓手,看了眼天空,生怕下一秒就被雨淋濕似的,飛速鑽進了停在調查局門口的無標識警車裏。車裏的駕駛座上,已經坐了方威。
“喏,芷妹子給帶的。”將其中一個袋子遞給了方威。
“芷妹子?”方威愣了一下。
“小李啦小李。‘澤芬’不就是‘白芷’的意思嗎,前兩天教我兒子暑假作業的時候學的。我昨天這樣叫了句,看她應得挺順,估計家裏有人這樣叫吧。”
“嗐,張哥你這亂叫人的毛病。”方威撕了一小節油條叼進嘴裏,扭動了車鑰匙。
“有啥辦法,‘澤妹子’,‘芬妹子’聽起來都忒奇怪。”張卓斌喝了口豆漿,抹了把嘴,“我兒子說的,叫‘澤芬’的人,如果有表字,肯定是‘芷’。所以,這樣叫也沒毛病。”
“又不是姓李的就都有表字,弄得像皇室似的。”
“就隨便說說。”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拎起根油條,“行了,走了,不然等到了上班時間,就又逮不着人了。”用下巴指着前方。
兩人此行是去詠月苑小區拜訪一位名叫“范笙斯”的女性的。因為在昨夜分析詠月苑的住戶與物業信息時,他們找到了一份之前沒有多在意的證詞。
證詞的提供者是住在對面J單元的一位中學生,她在八月三十一日晚為了趕暑假作業,一直熬到了凌晨三點才睡。因為房間的窗口正對着K單元,所以她看見了那夜在K單元樓頂天台上燒得很高的火光。
詠月苑小區的樓頂天台是和頂層161㎡的房子一同出售的,屬於該住戶的私人空間。不少買下天台的人,會將之裝修成魚池、花園、菜田、燒烤區之類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地方。所以,當初從派出所民警送來的證詞中看到這一條時,特偵隊的幾人並未太放在心上。但當調查重點被轉移到同單元住戶上時,這一點就不容忽視了。
而且,另一份來自K單元十五樓住戶的證詞,也與這位中學生的證詞有着對應。據那位住戶稱,他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聽到了樓頂上傳來的刺耳的聲音,像是在打鐵一樣。
單純的燒得過旺的火,或許不算奇怪,但過旺的火加上打鐵聲……
張卓斌與方威立刻調查了K單元1604的這位住戶,結果,她非但養貓,是范昌的大粉,工作單位還與彭友的公司在同一棟寫字樓內。
雖然僅憑這些若有若無的關聯,是無法申請搜查令和逮捕令的,但至少,兩人決定先去突訪一下試探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