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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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溫童把加班申請呈給劉經理,人事部核批下來后,她特為確認了工時和補貼的算法合不合規矩。

還好,沒給搞特權,依舊是申城的慣例:半小時作單位,四小時按半天算。

低谷期下銷售部人人自危,多數時間氣氛緊繃,像軍隊在晨霧裏森嚴待戰,當然倘若沒有此起彼伏的座機鈴音,會更像。

也有人會插科打諢地吹吹水,聊月薪,聊去年入駐上海的喜茶又增幾家門店,偶爾也涉及高管層的八卦。

“聽說了嗎?副董……”同事A唧唧噥噥和人咬耳朵的時候,溫童將好冷不丁路過,話音戛然而止,A一臉防備貌地看着她。

簡直當她是制約地方的欽差大臣。

溫童想說你們隨意,我不稀得聽,更不齒兩面派地做什麼傳話筒。

出於本能地獵奇,她在茶水間接到咖啡后,折回時刻意再從A的工位邊繞路。

這遭倒是獲取了些保熟保甜的瓜——

A:“去年公司老早開始傳了,上上下下都知情,你居然不曉得?”

B:“我曉得的呀,但是不好提的吧。”

A:“那不至於,趙總不是隨便給人穿小鞋的人。”

B:“所以是……銘星那頭挖他過去,開了多少錢啊?他一點沒心動嘛?我不信的嘞。”

A:“我也不信,可這事後來不了了之了。想想也是,他要真走那才是對溫董過河拆橋,他一個入贅過來的……”

入贅,溫童好險沒一口咖啡和着血吐死。

-

一連兩日溫童都加班到晚八點,晚餐除了樓下羅森的關東煮,別無進食。

期間客戶意見的徵集出了兩回絆子,對方表示絕對配合,但貴人事忙,希望他們親自過去一趟。

時間過於緊迫,溫蔣二人分頭行動的。

溫童這頭要對付的代理公司在沙涇港,地勢低洼,沒個消停的暴雨澆注后,到處都澇起來了。饒是她驅車過去,也難免遭罪,小腿半截以下全濕。

申城除開各部門的內群,還有個全員集合的大群,平日裏消閑的時候,也有七嘴八舌的和樂融融感。

比如她那天將從積水裏趟出來,安全着陸客戶公司門口,就見群里有人嘰歪,“雨太大了,我這走幾百米路就洗個澡,遲到能不能不扣全勤啊?”

其餘人紛紛斗膽隨和“+1”。

溫童笑着擰發尾的水,剛想跟后抖個機靈,頭像黑烏隆冬的人就蹦出來,說:

“游過來。”

……她白眼衝天,唇角笑意頃刻跳閘。

如是一波三折,客戶意見徵詢表終被填得滿滿當當,停當那刻,溫童在座上揚眉吐氣地一記懶腰,大有斬獲第一桶金的得志感。

當然,提案的日文版草稿還沒殺青,於是她繼續開夜車趕工,甚至聯繫到已過N1的高中同學,勞煩人家一道熬鷹。

二人許久沒聯繫,對方的記憶進度條還剎在她和向程的熱戀期,從而開口就玩趣:你們什麼時候讓我吃喜酒呀?

溫童模稜地回:不知道,哈哈。

對方丁點眼力見也無:不過最近好奇怪啊你們倆,我看朋友圈也沒互動了,以前啊,你們簡直天天秀愛殺狗。

有嗎?溫童在這廂霧裏看花地追憶,像重溫只看過一回的失焦默片,都沒什麼代入感了。

她於是彷彿看那種三分鐘講解電影般地,偷渡進向程的朋友圈,找找她落在裏頭的痕迹,再除除塵。

只可惜他已將可見範圍設為半年。

她倒是長遠沒關注他動態了,公司要求員工一律公號私號拎清楚,且這些天她心神都佔着公事,歸家洗漱后倒床就睡。

大約皮孩到擔事的成年人,一個最顯著的過度標誌就是:朋友圈跳得少了,不高興與人分享自己,也沒所謂旁人的生活蒙太奇。

她潦草泛讀了向程動態下的贊評,才懂那天苗苗為什麼突地警告,“綠帽”警告。

因為他近來和一位姑娘互動甚密,那人溫童也識得,高中隔壁班的尖子生,本科結束後去哥大深造了兩年,上個月才歸國的。

人嘛,不論走多遠,兜兜轉轉都得回到土生土長的圈。

隨後溫童回應苗苗:你有夠無聊的。我都和他掰了,各自戀愛自由,何來綠帽一說啊?

苗苗簡直是她的世另我,一語道破:哦,那你一點不難過嘛?

溫童沒再言聲。

難過,可她沒有愛情排他性的權利了;不難過吧,又全然是自欺欺人。

她對這段感情還有着很孩兒氣的勝負欲,好像分手是起跑線,她在和向程競走,看誰特么能先把對方拋腦後。

顯然他是騎單車參賽的,而她還在11路。

是夜凌晨四點,溫童才結束任務。

累得四肢盡數癱成水,眼霜沒搽就睡了,她枕頭上,也似乎在淋窗外密匝匝的梅子雨。

*

隔日上午十點,何溪帶行政助理規整好會議室,中泰的宇多田也攜團隊來了,與會者陸陸續續入席等候。

溫童去接咖啡提神的時候,恰巧和趙聿生照面。

他白襯衫外套煤灰正裝,整個人再度習慣性的冷峻做派,站在廊道邊上等宇多田同人招呼完畢,旋了旋腕錶,目光,在沖宇多田頷首時順帶着點到溫童,

然後停逗住了,像在審視她今朝的穿扮。

溫童捧着掛杯,隨他的視線痕迹低頭檢查自己。

有什麼問題嗎?她心裏直突突。她故意為正式場合穿的通勤西裝,也是一身寡黑,清早起來着急忙慌地熨了熨,還差點因此遲到。

這套是第一次實習前,苗苗陪她上街,放血斥重金買的。苗苗說,你曉得西裝的別名叫PowerSuit嘛?裹上頭面,就合該象徵女性的力量。

又給她科普CocoChanel和瑪琳戴德利為女裝變革所做的貢獻。

二百五溫童:哦瑪琳戴德利,演《控方證人》的那個。

苗苗:媽的,土老冒,我對牛彈琴。

趙聿生會前私下招待宇多田,是給他備了只復刻《唐宮仕女圖》的鎏銀煙盒作客禮。

起先還躊躇是否要這麼早送,昨日聽吳秘書提醒,會上將會給新手上路的溫童一次發言機會,他立時拍板就今天送。

萬一攪屎棍壞了事,他還能用人情幫她揩屁股。

眼巴前,某人從溫童身上挪回目光,掉頭走了。

三分鐘后,茶水間裏接咖啡的她被何溪點撥,“趙總叫我告訴你,扣子系起來。”

“……”

會議開鑼,趙聿生把主位讓與宇多田,自己屈就在研發總監右邊,長桌兩側,申城和中泰的員工涇渭分明。

溫童隨蔣宗旭坐在末位,面前的雙份提案緊挨着何溪的會議紀要。

上半程都是大拿交鋒,她悄默聲嚼着日文草稿,思緒不時拐去一旁的紀要,偷師何溪樣板式的措辭。

研發部再度因功用至上的理念,和設計方的人性化起衝突,趙聿生鮮少置詞,只在火力不對付的關口,寡言幾句穩固局面。

研發總監話及中泰的設計點和新產品的剛度、精度有所分歧,“預算上我們也不能專為外觀委屈了內部的構型。”

趙聿生搶白,“預算好說。前期投入環節不必過於保守,高精度不僅局限在鑄件方面,外觀也的確需要狠抓。粗加工和精修到底區別大,客戶往往遵循第一眼直覺,如果外觀無法取悅對方,何談進一步的內在了解?”

“那會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沒關係。”

“明白了。”總監暫且閉麥。

中段歇會十分鐘,眾人都出去抻展幾番。

上下眼皮一直干架的緣故,溫童也溜去茶水間補給咖啡。她出門的瞬間嗅到煙草味,朝盡頭落地窗看,趙聿生在講電話,夾煙的手揉揉太陽穴,

末了朝對面說:“我今晚不行,要請人吃飯。你想買什麼自己去買,”

隨即撂電話,踅回的目光恰好與她相會。

他一副泛泛的反應,在滅煙口撳熄煙,同她錯身去了。

會議下半程的第一趴,即是銷售部陳述客戶的意見反饋。

宇多田先生稍遲才歸位,溫童老早在主講台上就緒,檢視好筆電和投影儀的連接,也確認PPT的播放順暢無誤。

說不緊張是假的,約莫咖啡.因導致機能過度反應,她手心凈是汗,潮到快擒不住翻頁筆。

一時,全場眼珠都黏在她身上。

公司有專用的藍底模板,她昨天製作PPT時,嫌太死板就摒棄了,改換淺灰調的簡約風。

眼下,幕布冷色的燈光籠在她周身,中和了西裝硬括的裁剪,莫名一股柔邊感。

宇多田不禁偏頭問某人,“這位是貴司新來的員工?”

“嗯,新來的小學生。”

宇多田對中文半熟夾生,外加有門兒清的翻譯在場,溫童首先用中文呈報一遭。

她雖然內秀不夠,但功夫摳得細,不止根據反饋的類型劃了等級,還逐一從成交時間、客戶身份,大略分析了對方評分時的心理,以及原因。

抽絲剝繭地推理不同客戶對外觀的需求,哪種人比較看重這點,哪種又沒所謂。

發言長達二十分鐘,她全程刀剌脖子般地高度集中着,沒敢瞧主位下首的某人。

反觀趙聿生也幾乎沒怎麼特為看她,

倒是在她突然冒日語的檔口,曲曲眉仰首望去。

宇多田同樣驚奇,這是什麼彩蛋環節嗎?

某人嗤地一記低笑,“這在中國,叫招搖,或者叫班門弄斧。”

儘管詞彙語法極為三腳貓,溫童也愈發自信,不為旁的,她直觀感受到宇多田的目光里兌了些,

類似讚許的情緒。

會議最後在雙方的共識中收梢。

提案需要趙聿生簽字,這挑子落在溫童肩上,會後,她徑直去總經辦找他。

雀躍感將將冒頭,她生怕某人又要挑刺潑冷水,於是連筆都備好了,等他過目完,就急急雙手把筆遞去。

“怎麼想到用日文複述的?”窗外濃雲按城,案前人也陰天似的口吻。

“因為我覺得能給對方帶去好感。”

趙聿生一掀眼皮,“嗯,用你三句一錯的語法?”

“……”

“你的發言和提案不能說有什麼大毛病,但嚕囌太多,不夠精鍊,二十分鐘的內容大可以濃縮掉四分之一。這回是好在對方性子沉,等得起,下次換個急脾氣的人,誰有耐心聽你一通裹腳布?”

溫童摳着手指頭,低眉受教,“懂了。謝謝趙總,下回一定注意。”

落下提案,趙聿生一副要簽字的架勢,手意欲捉她的筆,又忽而擰眉心,改去拿筆筒中的鋼筆。

溫童:“有水的,寫得出來。”

他沒睬她,而是用目光,輕描淡寫地帶一眼她散落肩頭的頭髮。

提案右下角的簽名一揮而就,趙聿生撳闔筆蓋,天際正巧滾過一陣轟隆隆的悶雷,展眼磅礴下暴雨。

溫童畢恭畢敬地告退,抹過身,後方人又喊她留步。

“溫董知會你了沒?”他閑散粘上椅背。

“什麼?”

“溫乾明天回國。”

溫童腦子一閃神,“沒有,他這些天似乎挺忙,電話也少了。”

“嗯,”他頷首打發,“你回去吧。”

-

當晚六點下班,地庫里,溫童在車內瞧見向程參加同學聚會的合照,誠然那姑娘也在,二人相鄰的座位也很有玄機。

於是,她情願磨嘰片刻,也要心如刀剜地換掉朋友圈背景。

前窗雨刮器起起伏伏,給她空落的心情打着拍子。

下一秒,崩盤了,她整張臉捫上方向盤……,不知何時聽到的矯情論調,暴雨是最適合哭泄的天氣。

趙聿生半晌后才下來的,路過她的小鋼炮,輕淡朝里投了一眼。

溫童尚未拾掇好,還在對鏡揩着哭花的睫毛膏,傷感一陣一陣的,不多時又再度回潮,索性埋頭哭個痛快。

隔着茶湯色車窗,某人帶些看戲的心思旁觀她這遭洋相,隨後兀自上了車。

值女人流淚的能有什麼事?

他一面想一面扣安全帶。

——要麼家務雞毛,要麼煩惱風月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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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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