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5:低半度
結束時雨勢尤為凶,白棋大的水珠摜在玻璃上,啪嗒響。
外加趙聿生沾酒的緣故,趙聿然索性權充代駕。他的司機老鄭前些天車禍折了腿,儘管並非工作時間出的險,他還是叫對方按工傷報。
畢竟一個鰥夫拉扯一對雙胞胎,委實不易。
出事那輛車,奔馳S級AMG,前擋泥板和前翼直接撞凹,而趙聿生提回來才個把多月。
若愚挺歡喜它的,認為比大G的匪氣要斯文不少,於是對此頗有微詞且遺憾。
趙聿生說,那不然怎麼著,老鄭有錢賠嗎?
天生兩條腿的人我非逼着長第三條腿?
若愚:嘖嘖,不容易啊,法西斯也有和平主義的一面。
他執意今晚宿在小舅舅家,迫不及待想和新買的兩款遊戲圓房。蛋糕沒動幾口,他提溜出門的時候,問溫童是否再來點。
“不用不用,我很飽了謝謝。”相相手舞得像雨刮器,一臉求放過,還差點溜出聲飽嗝。
隨後夜路上,若愚玩趣身旁假寐醒酒的人,“你有沒有覺得她很可愛?”
“誰?”被問的人狀況外。
若愚倒是沒后話了,只用pad外放起歌,竇靖童的《BitterSweet》。
車窗上的水霧燈影洇了開,忽明忽昧,空間裏的音律也時緊時惰,
“Comealittlecloser,layyourhandsonme…”
*
之後幾天,溫童在工作上漸漸得心應手。
尋常的分內事其實沒什麼技術含量,每日兩次收發反饋郵箱,建檔歸納客戶信息,熟記所有產品性能,和她實習電銷時的內容大差不離。
約莫因為暫且沒有指標壓身,她思想無債一身輕,精神頭越發足:有活就干,空閑就腿腳殷勤些,幫格子間同事們跑跑堂。
總之,算是不慌不忙、事緩則圓地走上了……不能說正軌,應該是念去去的千里長征路。
只是她時常記掛阿公。老人家一入梅雨天,靠關節傷痛卜算的氣象轉變比預報還准。
且關存儉務過農,身上諸多勞損,變天時能連痛三四天,孵的雨一發作,又立馬不喊疼了。
溫童於是勻出些積蓄,網購了一台小型按摩椅,寄去南潯。
阿公誇她,出息了。
溫童把這條微信截圖留存。
她極為地喜歡收藏這種精神甜味劑,隔一段時間取出來看看,像從積灰的柜子上捧下老餅乾罐,
掀蓋拆封,餅乾還有沒有不打緊,余香還在就行。
也就是在此時,她考古了不少和向程的過去。
本碩加在一起,他們異地七年,她又很少清空相冊,從而這些痕迹就連本帶利存了七年,當然利息低得可憐。
她以前為這人干過許多中二事。
比如一道坐特慢火車去貢嘎,並非為省錢,而是覺得日日夜夜、顛顛簸簸地很有浪跡感;
比如她專門給他建個貼吧打卡,有時忙忘記了,還得開會員攢補簽卡;
再比如,他每年的生日她都會蹲點,微博那邊提前設置定時發送,再退回朋友圈,眼盯盯編輯好的文案,只等頂上的時間歸為四個零……
這麼瞧她做得也挺多,可向程仍舊嫌不夠。
他到底想要什麼呢?溫童向苗苗討教。
苗苗說:完了,一旦兩個人各自糾結起這種問題,那就走不長了。因為你們如何取悅彼此,都有涉及不到的盲區。我家對過那對老夫妻就是的,平時伉儷情深,一吵嘴就吱哩哇啦地喊,你到底要我怎、么、樣?!
沒多久,紅本本x2了。
不過她也開導相相:凡事得雙刃看,你眼下意難平,沒準以後會慶幸的。
人的眼光、底線、三觀,都隨歷練一道消長。等你活清醒的那一天,回頭看,興許會捫心舒氣——
哎幸好,特么差點眼瞎,和這玩意做了對怨侶。
被逗笑的溫童:心裏沒騰乾淨,再怎麼清醒也沒空位給人睡。
苗苗:哪不能緊着人擠擠?請你學會做個渣女好嘛?
*
溫童和趙聿然的第二次深入交集,發生在若愚生日四天後。
她將將在一樓驛站把公司發的端午節粽子寄與阿公,後者就給她送新的了,說是酬謝她那天慷慨相助。
“我家裏人包的,純手工,比外頭乾淨天然。”趙聿然完全不怯生,拎着東西就自顧自進門。
莫名反客為主。
溫童局促地給她找鞋穿,“你留着自個吃啊。不用太客氣的,老實說那天我不也沾光了嘛。”
趙聿然笑她阿缺西,“那叫什麼沾光法?親手下廚的飯菜本來就該你吃。”
說著眼梢笑意一濃,托腮問道,“你這些手藝,都是還沒回溫家的時候學的?”
言語中明晃晃的探究欲。
溫家這樁陳年舊事,多數知情人對它的了解只逗留在溫滬遠未婚生女的層面,冠力上下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懂別問,懂也諱莫如深。
趙聿然是頭一個有膽子過問的人,且毫無顧慮,一副寶玉叫晴雯撕得再響些的表情。
“嗯,那不然呢?難道這是什麼娘胎里自帶的技藝嘛?”溫童在她對面坐下,捻捻耳垂,前一句問人是否需要喝水,緊接着又關照她,鞋碼合不合腳。
“別太見外,我坐坐就走。”
“……我還是給你倒杯水罷!”
溫童藉此由頭溜號去廚房,純粹是想緩口氣。
她必須說實話,這對姐弟給她的印象很不好,甚至是很差。她長這麼大從未遇過什麼人,言行舉止里凈是城府感,自帶疏離的結界,即便趙聿然每回都熱剌剌的,可觀感也沒好到哪去。
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就像氣球吹漲到閾值,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她真怕有一天着了他們的道兒。
一杯溫吞水磨嘰了四五分鐘,出來的時候,趙聿然正在講電話。
眼見着溫童遞來水杯,她立時抄起來一口悶,隨後繼續罵,“請你覅覺得我很有空,你的時間值當我的就不值。我干,我是7x24小時的standby狀態你懂不啦?”
哐當的聲音,砸向桌面的除了水杯還有趙聿然的巴掌。
“對啊我就是噁心你,你渾身上下也就你那根棍有點用償,而且還得它支棱起來。”
“……”
“讓你見笑了,我平時就這個風格。”三分鐘后,電話夾槍帶棒地結束,趙聿然頃刻間雷雨轉晴。
溫童乾笑以對。
“能抽煙嗎?”問是問得客套,實則煙都掏出來了,這姐還尤為自便地把桌上剩一半的礦泉水瓶擰開,作煙灰缸用。
溫童只好,“你抽罷,”話完急急跑去開窗。
趙聿然抽煙的樣子挺颯,垂首過肺仰頭吐煙,再給點關錦鵬式的打光,就是那種上海灘的風情烈女。
她忽而說:“我覺得有句話雖然封建糟粕可說得真好,聲妓晚景從良,半生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一生清苦俱非。媽的,怎麼性別一換就不頂用了呢?”
“說得哪裏好了?惡意滿滿。”溫童沒管住反駁。
“也是哈。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惡意到底是說話者給女人帶來的,還是現實里具體的男人造成的?”
“……”溫童大喊救命,她為什麼要陪一個言行不一的女文青在這裏浪費陽壽!
“哎,你談過戀愛嗎?”
“談過。”
“滾床單呢?”
“……嗯。”
“冊那!瞧瞧,現在這些狗屁倒灶的賤男人,連二十幾的姑娘都不放過!”
溫童徹底語塞,她不曉得大小姐冷不丁地撒氣是為哪般,良久,才試探發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麼糟心事了?”
對啊,什麼糟心事,趙聿然也想真瀟洒地說出口,但就是捨不得脫掉那人前厚重的形象包袱。
總不能說,想為若愚找個后爸,她厭倦了月月倒時差倒季節的生活,煩透了虛假的聲色遊戲,更不能坦白……
她拿周景文當替身,後者也權當她炮.友的傻逼關係!
“姐提醒你,趁着心臟還能瘙癢,抓緊多找些人郎情妾意。等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懂了,有些事過了趟就是過了趟,哪怕你生理慾望猛如虎,心也是性冷淡的。”又開始了,趙聿然式毒雞湯。
溫童受刑般地聽她嘰歪完,起身要去添水,她又倏地仰首問,“對了,周景文你認識吧?”
“啊?我不認識。”該我認識的嗎?
對面人一副我信你有鬼的神情,“你真不認識?溫董也沒同你提過他?”
“沒有。”
妮子有雙頂不會騙人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你,裏頭能辟邪似的無辜。
趙聿然和她會會目光,煙頭積的灰落進水瓶,“哦……那沒事了。”
*
付總那頭的單子尚未正式拍板,他指明要小左接洽。
後者一門心思想轉正,就沒敢異議,灰溜溜地跟隨另一名老業務員,這些天都在為此事跑腿。
而從這條戰線撤下來的溫童和蔣宗旭,新的任務是:隨訪近一年的ABC型客戶,搜羅他們有關產品外觀的意見。
公司新談攏的設計方,領頭宇多田先生作為中日混血,很有島國精益求精的傳統美德。技術方面他靈得很,就是給理念這塊絆住了腳。
他和趙聿生brainstorm過好幾回,單方面表示,產品既為人服務,就得全方位人性化,外觀也不例外,必須迎合市場和用戶。
“我知道中國有句話,美人在骨不在皮,可用在產品上就是相反的理,必須先從皮打動客戶,至於骨,那全看貴司自己了。”
某人心想這什麼清奇引用,剛想搶白,對方又是一大船的掉書袋,從內經的天人合一扯去孟子的民為貴……
軸得很,一個乙方全然在牽着甲方鼻子走。
趙聿生私下裏同吳秘書吐槽:他好像那個1900,死也沒肯下船。
吳說:拎不清您是誇還是貶。
誇也好貶也罷,追求匠氣和完美到底不算壞,存在即有合理的地方。
趙聿生又和研發部幾番商議后,決定採納宇多田的建議,申令銷售部回訪客戶。
命令直接下分去OA系統,溫童在桌面點開的時候,嗓子眼一緊。
時限僅僅給了三天,且完成者指派得很明確,點名道姓要蔣宗旭……
還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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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陣驟雨,風裏瘮人的哨音。
四下里此一道彼一道的考勤下班動靜中,蔣宗旭逐漸丟了耐心,抬起頭,噗嘶兩下呼喚溫童,“還不走嘛?”
走什麼?三天的死亡期限,除非活菩薩開眼,不將勤補拙還有什麼旁的辦法嘛!
溫童嘴唇離開今天的第二杯咖啡,眼睛被這些繁雜的客戶信息熬得,儼然快不能聚焦。幾乎拱着把頭仰起來,懨懨地回,“你要急你先走罷,我再等等。”
他們下午已然電聯過不少老客戶,有人懶得伺候,有人大發慈悲敷衍幾句,如此磕絆的情況下,萬幸也能收穫些可取的建議。
誠然,隨訪丟失率也很大,不少號碼撥過去,對面直接忙音或空號。
“一天到晚擺着副我命由我的臭臉,實際上連客戶都攏不住。”溫童低頭小聲編排某人,發泄短時間高負荷工作朝心裏填塞的怨氣。
蔣宗旭錯會她在cue他,“你說什麼?”
“沒有!”她笑着急急岔話題,“蔣哥,我們部門有懂日文的翻譯嗎?”
對面人轉過椅子作答,公司攏共兩個會說日文的人,其一是海外部的翻譯,其二那位,言盡於此他餘光朝外頭別了別,“總經辦里正亮燈坐着在。”
溫童即刻悄默聲地搜起日文在線翻譯。
趙聿生要求他們最終成稿一份提案交上去,全部散裝信息必須打包,因為屆時研發銷售兩部會直接與宇多田先生會晤,而這份提案,也要直接當場彙報。
一個死理,醜媳婦總得見公婆。
從而溫童才想到要打一份日文腹稿,以備萬一。
事實上她日文和烹蟹一樣半桶水,為了追劇方便學的,大二時學校規定選修課,宿舍網速老牛爬,她愣是蹲陽台吃了一嘴冷風才搶到日語課。
還好,技多不壓身,儘管沒出師但好歹有用武之地。
或許出於某種被激將的報復心理,她極度想盡善盡美地完成此次任務。
半個鐘頭后,她已在和平片假名忙着敘舊——它們可能記得她,反過來她得曲曲眉才能想起一個個的都姓甚名誰。
“你真打算死磕到底呢?那我先走了,老遠的路,回去晚了沒時間洗衣服,”蔣宗旭歸心似箭,臨了叮囑她,“咖啡少喝點!容易把人喝亢奮的……,你到家了記得來個微信。”
溫童出神地搪塞幾聲,眼睛繼續黏回屏幕上。
此刻員工大致快走空,F28一整層,僅她處的開間還明着火。
考勤App的時長一秒秒往上跳,溫童全然忘我狀,期間嫌發尾攪擾得煩,又沒發繩,乾脆揀支筆盤了一髻。
她邊打草稿邊念,“瓦他西挖……”
被玻璃隔斷外的兩聲叩擊截停,隨即,來人無波瀾的聲線喊她,“下班。”
溫童心臟一宕地抬頭,趙聿生就抄兜站在光暗分界處,剛敲完的手留在隔斷上,目光去的倒是手機,半晌后,再叩兩下作催趕,“你非要勞煩人保安親自上來清樓?”
“可我,任務沒做完怎麼下班?三十天的工作量叫人三天完成,你上下嘴皮一吧嗒,真輕巧……”
仗着距離遠,后一整句溫童矮矮音量,也就由着它冒出嘴。
趙聿生撈起視線投她一眼,沒贅述什麼,抹身去了。
雷暴猙獰的緣故,閃電亮了是處連帶陸家嘴的小片天,溫童想想還是不宜久留,一把歸攏好文件,拎包奔去電梯。
起先她的站位是趙聿生前方,又覺頸背生寒,趕忙避到他左後方。
轎廂徐徐下墜,溫童瞧見反光,才記起後腦勺那根筆,
即刻伸手去拿,而餘光恰好看到轎門投影里的趙聿生,視線定的是左側。
“趙總。”她斗膽出聲。
某人半回首,候她下文。
“你明天起准我兩天加班吧,行不行?因為這任務真的不好做,撒網範圍太大了,居家的環境到底比不過在公司。我可以不要加班費的。”
話音落下良久,趙聿生才應,“這種事歸分部經理管,你自己找他去。”
“……哦,好的。”
樓層數即將歸一,溫童眼觀鼻鼻觀心的時候,聽到身旁人說:“你倒是應該照你以為的工作量申請……
三十天就加班三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