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 44 章

這已經是歸真和尚再三強調的重點了,凈涪三人聽見,也都肅容應聲。

“是,我等謹記法師教誨,必不敢逾越。”

歸真和尚慢慢點了點頭,目光一一看過三位這三位年輕的和尚后,約莫是很滿意他們的態度,也約莫是因為不太滿意此刻座間有些緊繃的氛圍,他忽然笑了開來。

這一笑,頓時就讓可、余近兩位和尚悄悄鬆了口氣。

“雖然說那些有主的地方傳法更難,但是吧......”歸真和尚的語調很是輕鬆,甚至可以說得上愉悅,“那些地方總會有些前人留下來的遺澤,機緣巧合之下,也能成為我們手上修行的資糧。”

凈涪心領神會,但此刻也只沉默地聽着。

那邊余近和尚聽得,仔細打量了歸真和尚臉色,大着膽子問道,“看來法師福緣不淺啊。”

歸真和尚笑着擺擺手,“確實得了些東西,不過要說福緣卻是算不上,都只是些要拿出去交換的東西。”

可和尚見得,也放開了幾分拘謹,好奇地問了一句。

歸真和尚也就真的與他們講了幾個有些趣味的小故事,一時間,這株老樹下的氛圍就變得甚是和樂。

幾個大和尚說笑閑談間,一夜的工夫也就過去了。

當清晨的第一縷天光破開夜色之時,歸真和尚忽然停住話頭,探手從褡褳里取出一套木魚來。

“該是做早課的時候了。”

他嘆了一聲,凈涪、余近與可也都知機,各自從自己的褡褳里取出一套木魚來。

都是和尚,都曾在外行走遊歷過,誰的褡褳里還能沒備着一套木魚?

歸真和尚看看凈涪幾人,提議道,“不若就《佛說阿彌陀經》吧?”

凈涪幾人都沒異議。

於是便由歸真和尚引領,帶着凈涪、余近與可和尚三人,在這一株老樹下,敲着木魚誦讀《佛說阿彌陀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秖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羅漢,眾所知識:長老舍利弗......”

約莫是因為他們此刻在普陀山這個佛家勝地里,也大概是因為有歸真和尚這位法師引領,凈涪做起早課來,只覺得與他在妙音寺與一眾大和尚一道做早課時甚為不同。

不過到底是哪裏不同,一時半會兒的,凈涪也難以用言語描述,就只覺得玄妙異常。

一部《佛說阿彌陀經》誦完,又是一部《佛說無量壽經》與一部《佛說觀無量壽經》。而這三部經典,都是佛門凈土法門的本經......

接連誦完這三部經典之後,早課也就差不多結束了。

歸真和尚收起木魚,卻是很自然地抬頭,斜斜望向天空。

凈涪等也都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這一抬頭,就看見在清晨的陽光里,一片片薄霧蒸騰,自山間各處升入雲海。而在那薄霧之中,隱隱還可以看見一滴滴米粒大小的水汽。

此間和尚都非是尋常人,一個個眼力了得,此刻見到這些水汽,也自然能從這些水汽中發現了水元靈露的氣息。

余近和尚極目望去,看着那些帶着水元靈露的氣息與薄霧一道,隱入雲海不見。

“這些不過還是些水元元汽,還須得在雲海中繼續蘊養,才會成為真正的水元靈露。”歸真和尚一邊解釋,一邊看着余近和尚,“同參急需水元靈露?”

余近和尚看看歸真和尚,又看看同樣望過來的可、凈涪兩位和尚,苦笑了一下,大概是這一夜共處相處甚歡讓他放下了些顧忌,點頭道,“是有些急需。”

“我有一位師弟,前不久忽有所悟,修為有些突破,可孰料遇上心魔阻道,我出來的時候,情況不大好......”

水元靈露對心神大有裨益,若那位和尚真的突破失敗,這水元靈露也確實對症。

余近和尚心知水元靈露的效用,自然也知道這玩意兒大家都缺,實在很難勻出來給別人。是以他只說到了這裏,就收起了臉上所有的苦色,笑着想要轉移話題。

“心魔么......”歸真和尚斟酌了一下,忽然笑道,“你若是信我,也莫要再往其他地方使勁了,只管求凈涪和尚去。”

“嗯?”凈涪不知怎麼就牽扯到了自己的身上,聞言抬頭望向歸真和尚。

余近和尚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看凈涪,又看看歸真和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歸真和尚道,“你且求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求一點心燈燈火,待回到你們那邊的時候,就先將這心燈燈火供在那位同參面前,再在那位同參靜室外誦讀《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如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情況當可有所緩解。”

余近和尚眼睛又瞪得更大了。

“真......真的?”

凈涪眉心接連跳動,實在有些莫名,“大概是假的......”

歸真和尚只是笑得一笑,便不再說什麼了。

余近和尚看看歸真和尚,又看看站在旁邊的凈涪,忽然深吸一口氣,一整臉色,從座上站起,對着凈涪深深稽首一禮。

“能否......能否求同參予我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和一點心燈燈火?”

凈涪連忙一推手邊木魚,從座上站起避開,卻被余近和尚追了過來。

凈涪避讓不得,只得生受,然而他也確實是真的為難,便對余近和尚坦誠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我有,心燈燈火我也備有一份,予你也無不可。但是......”

“余近同參你也見了,我現如今修為也是薄弱,那《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與心燈燈火縱你拿回去,怕也不會有什麼效用......”

可和尚聽着,也覺得凈涪這話說得在理。但是他看看凈涪,又看看那邊笑而不語的歸真和尚,又默默地站定了立場。

和凈涪和尚比起來,明顯已經在他們心底烙下深不可測印象的歸真和尚更得人信任啊。

余近和尚顯然也和可和尚一般想法。

他固執地對凈涪深深禮拜。

若是歸真和尚指點他向凈涪和尚求取其他別的什麼難得的東西,余近和尚自然會有所猶豫,但這《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只需凈涪和尚手抄,心燈燈火也是凈涪自己便可制來,他哪兒還會遲疑?

凈涪見他實在堅持,便放棄了說服他的想法,一邊扶起了余近和尚,一邊找到歸真和尚,暗暗詢問。

“法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與心燈燈火,真的有用?”

歸真和尚笑了一下,卻也暗暗與凈涪回話,“自然有用,此事關乎同參修行,我怎麼會誆騙你們?”

凈涪又暗自問道,“請法師詳解。”

歸真和尚便說道,“你可知緣何這次法會你會與余近同參同在一處?你可知緣何我們四人會有今日這麼一會?”

凈涪心中一跳,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回問道,“難道不是自然而然?”

還會是有人暗中安排嗎?

“確實是因緣巧合。”歸真和尚意味深長地答道。

凈涪準確地捕捉到了歸真和尚話里的深意。

緣!

他看了一眼普陀山的中央,從余近和尚那裏收回的手悄然摸了摸懷中的那片紫竹葉。

觀世音,觀自在。

歸真和尚見他明白,就沒再遮掩,只與他道,“既然余近同參心中有所求懇,又能有緣來這普陀山參加法會,觀世音大士自然有感,與他方便。而凈涪同參你從世界中初初走出,於這諸天寰宇了解不多,正該有人與你解惑,為你引路。可同參有意走傳法一道積攢功德、福德以求突破;我也正巧打一處小世界中歸來......”

凈涪沉默了一下。

歸真和尚細看凈涪臉色,心下嘆了一口氣,暗暗問道,“如何?可是覺得不甚自在?”

凈涪就苦笑了一下,笑容一閃即逝。

歸真和尚又是笑了一下,才與凈涪回話道,“且安心吧,觀世音大士沒有那般深究他人想法的習慣。”

“來這普陀山參加法會的不止是我們這些和尚,還有許多金剛、羅漢、菩薩,甚至還有道門、魔門的各位修士,若觀自在大士真的做了些什麼,他們怎麼願意踏上這普陀山的土地?”

誰都有秘密。凈涪有,他歸真有,其他的金剛、羅漢、菩薩自然也有。觀自在大士若真那般做了,他們怎麼還會這般輕鬆自在?

凈涪默默點了點頭。

“觀自在大士也沒有特意安排,他只讓我等因緣匯聚而已。”歸真和尚又道,“你也看見了,同一株紫竹上走下的同參早先是那般的多,但現下坐在這裏敘話的,也就只是我等四人而已。”

“我等在此一會,確實是緣。但到底能不能將這段緣法延續下來,卻又得看我們的性。”

凈涪微微點頭。

歸真和尚這時看了看余近和尚,“說來余近同參能那般巧合正碰上你我,約莫也是因為他來這之前,曾特意在佛前向觀世音大士求請過的。”

“但這縱然是他的緣法,也一樣是凈涪同參你的緣法。”

歸真和尚最後提點了這麼一句,就沒再說話了。

凈涪心下斟酌,只覺得這句話也有些許別的意味。

這時候,識海中的凈涪本尊忽然道,‘大概會與你的修行有所助益。’

我的修行......

凈涪默然自省。

他作為凈涪三身之一的佛身,走的是佛門的菩薩之道。菩薩修學的階梯有七個階段,十信、十住、十行、十迴向、十地、等覺和妙覺。他當前不過一個剛領受菩薩戒不久的和尚,正在十行境中的第一行。而十行中的第一行名為歡喜行。

‘歡喜行......’

凈涪與歸真和尚的這番問答說來話長,但實際耗用的時間卻不多,在余近與可這兩位和尚看來,這些都不過是凈涪用來權衡與思量的時間而已。

不過就是一眨眼一抬頭的工夫,凈涪心裏就拿定了主意。

他低低嘆了一聲,道:“不過是些許東西,予了余近同參你就是了。”

余近和尚一時大喜。

他身側的那頭猛虎察覺到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放鬆地甩了甩身後的大尾巴,笑彎了眼睛。

凈涪微微搖頭,動作卻是不慢,直接就從褡褳里捧出了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來遞了過去。

余近和尚雙手接過,慎重地放在身側。

凈涪又自褡褳里取出一盞空蕩蕩的石燈,在此間眾人的目光注視下,手指快速掐過幾個引決,然後往那石燈上引去,果然就見那石燈空蕩蕩的燈托上悄然無聲地燃起了一朵瑩白的燈花。

凈涪看了一眼這石燈,便轉手向余近和尚遞了過去。

余近和尚自又連忙將石燈接過,然後連同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道,尤其仔細地收入褡褳里。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余近和尚臉上那隱隱的愁苦方才消減了兩分。

在尚不知曉這《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與心燈燈火是不是真的有用的情況下,能消減去這兩分愁苦已經是很了不得了,誰也不能強求更多。

可即便如此,見得那余近和尚稍稍放開的臉色,凈涪心頭也是一動,竟覺得眼前一片天光開闊,世界光凈明亮。

歡喜,歡喜......

他歡喜,我也歡喜,原來是這樣的“歡喜”。

凈涪微微閉上眼睛,眼瞼側旁有一線金色的佛光漏出。

並不是突破,他在這一境界上的積蓄還遠遠不夠,還遠遠不夠他向前踏進,這不過就是一點明悟而已。

明悟,在這一個歡喜行境界中,他該如何修行。

他收攏了那一點因余近和尚心中歡喜而匯聚到他身側的靈機,拿在手上細細把玩了一下,才將這靈機放開,任由它隱入腦後的位置。

也不是說凈涪往日的修行就不足以讓人歡喜生出靈機,不足以讓那些靈機成為他修行的資糧,事實上,那些靈機也已經匯聚在了凈涪身側,隨時可供凈涪取用。

只是相比起這一遭凈涪收攏到的一點靈機來說,自景浩界那裏收攏過來的靈機就相對淺薄了一點,兼且凈涪此前從來沒在這方面上放去多少心思,自然就都沒有發現,直到現在。

凈涪微微笑了一下。

與人方便即與己方便,渡人渡己,原來便是這個意思......

縱然凈涪已經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但余近和尚卻沒有平白占凈涪便宜的意思。

他仔細想了想自與凈涪碰面以來凈涪的行動,待到收好那《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與心燈燈火之後,他便從自己的褡褳里捧出一個木匣子,遞與凈涪。

“多謝凈涪同參,這裏頭是一幅觀自在大士像,凈涪同參若是不介意的話,還請收下。”

這木匣子看着不過平平常常,但那匣子邊沿處蟻大般的六字真言卻已經彰顯了它的價值。

凈涪才要擺手拒絕,那余近和尚就已經抬起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便是凈涪同參好意,和尚我也不能白要凈涪同參你的東西。這幅觀自在大士像是我寺祖師昔日來此普陀山法會歸去后所畫,耗時三年方才完成,甚是靈驗。但即便是這幅觀自在大士像,也還及不上我師弟的性命,還望凈涪同參不要拒絕。”

凈涪嘆了一口氣,只得雙手接過那個木匣子,“那我便愧受了。”

余近和尚這才笑開了。

可和尚在一旁看完整個過程,多看了凈涪兩眼后,忍不住在心底琢磨要不要也跟凈涪換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收着。不論是想要就此珍藏還是拿來以防萬一備着護身,也都是好的。

不過他只是想了想自家褡褳里收着的東西,就放棄了。

他們這裏四個和尚,兩個和尚都從凈涪和尚這裏換了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但看看他們拿出來交換的都是些什麼?

一個是自己手抄的大概很能拿得出手的凈土根本經典《佛說阿彌陀經》,一個是祖師傳下的觀自在大士畫像,這兩樣,不論哪一樣都甚是珍貴。

他再要與凈涪和尚交換《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那就得拿出同一規格的東西出來,起碼也不能差得太遠去,不然......他非但不會落個什麼好,反而還會壞了事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也不是一部如何少見的經典,各處世界流出的抄本都有。歸真法師這般看重凈涪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還特意薦給了余近和尚,難道果真是因為這個凈涪和尚有什麼神異之處嗎?

眾所周知,佛門經典的價值從來與材料無甚關係。它更多處決於......它出自誰的手,經由了誰人謄抄書寫,帶上了誰人的心得、體悟與信念。

就比如......出自世尊釋迦牟尼佛之手的《佛說阿彌陀經》就是要比很多天地靈寶都要貴重!

可和尚自己心裏默默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穩穩地站定了。

但他沒起意,歸真和尚卻是對他招了招手,問道:“可同參快來,難得今日在這裏遇見凈涪同參,你可要抓住這個機會,莫要輕易放過了啊。”

可和尚苦笑了一下,卻是大大方方地道,“看見你與余近同參一個個的都從凈涪同參手中淘走了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我也心動啊。可是,咳,我家底比不上兩位同參,實在是囊中羞澀,不好開口......”

歸真和尚就笑了,“便是你想要凈涪同參手中最好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也得凈涪同參願意啊。”

余近和尚得了歸真和尚指點,又從凈涪手上換到了得用的東西,到底鬆快了許多,此刻也笑着附和歸真和尚。

“我和歸真法師都已經從凈涪同參手上換走兩部了,凈涪同參心疼的啊。”

可和尚心裏也有了些想法,這會兒就很配合地問道,“所以?”

“所以,”歸真和尚就道,“你就算真想要,也得體諒體諒凈涪同參......就換一部尋常一點的吧。”

歸真和尚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可以的吧,凈涪同參?”

凈涪正要說些什麼,但那邊的可和尚也已經看過來了。

凈涪只能無言點頭。

可和尚笑了一下,往褡褳里摸了摸,最後竟取出了一個細頸玉瓶來給凈涪。

凈涪都不用打開玉瓶,就已經捕捉到了瓶中靈露的氣息。

他沒去接那玉瓶,只抬眼看可和尚。

可和尚的臉色很是端重認真。

“我身上也沒什麼好東西,這水元靈露應該還能入眼,凈涪同參看看,能給我什麼樣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歸真和尚一時也微微斂了臉上笑意,認真地看了一眼可和尚。

雖然大家都是第一次會面,但歸真和尚還是要比余近與凈涪知道得更多一點。他知道余近和尚那個師弟的情況,知道凈涪和尚那個堪稱破敗的小世界模樣,也同樣知曉這位可和尚的來歷。

余近和尚有祖上留下來的傳承,上面師長也頗有能人,縱有磨難也自有師長護佑,凈涪和尚更是得世尊青眼,得禪宗一脈祖師看護,自家的資質、心性、福緣樣樣不差,哪怕被一個天魔主盯上,道路險阻,也有闖出來的可能,唯有這個可和尚......

可和尚資質與福緣只能算勉強,比起凈涪來很有差距,祖上確實也有傳承,但這傳承已然凋敝,和余近和尚可以得到的蔭護更是不能比。然而就算是這樣,可和尚也不是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特質。

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可能出現在這普陀山上,不可能站在他們側旁。

歸真和尚心下微微嘆氣。

可和尚確實是一個“愚”人。但他的愚,更近於誠,他的頓,又更接近於勤。

他的心性與勤懇,足以讓他坦坦蕩蕩地踩在這普陀山的土地上,也足夠他自然且自信地站在凈涪和尚與他面前。

只不過比起凈涪和余近兩位來說,他腳步就算再穩,也到底還是慢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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