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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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夏生嚇得鑽進春妮懷裏。

春妮拍拍他的脊背,讓他在沙發邊的矮腳凳上坐下來。牆上的掛鐘現在是上午十點半,秦惠君每天不到十一點半是不出房門的。這會兒阿梅吵到她,她心情必然不會好,說不定還要故意磨蹭會子才會下來。

不過這回春妮想錯了,阿梅上去沒到五分鐘,噔噔的腳步聲到了二樓樓梯口。

姐弟兩個抬頭望去,正好跟秦惠君對視正着。

她穿着身墨綠印花的無袖綢緞旗袍,發尾束成燕尾式捲髮,耳朵上墜着同色綠寶石方型耳墜子,粉膩膩的臉上,一張嘴唇塗得紅艷艷,眉尾剔得極尖。她這樣居高臨下望過來,美艷中更添幾分凌厲。

但春妮眼睛比旁人尖,除了她的紅唇和富貴,她眼角的魚尾紋,眼下發青的松馳瞞不過她去。

春妮忽然就想到老家曾經紅遍十里八鄉的名角粉荷花。傳說,粉荷花名氣最大那陣子,當時沙北省的督軍府都曾請他登過台。那一年王地主家終於請到粉荷花唱堂會時,春妮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邊,看到的卻是個高音不敞亮,低音不婉轉,滿臉的油彩都遮不住眼中疲態,尷尬得連卧魚兒都卧不下去的“名角”粉荷花。

她差點以為王地主受了騙,後來才知道,原來粉荷花養了幾個徒弟,已多年不登台。那一次他戲班子被人挖角,他沒人可用,不得不臨時頂上班,卻演塌了檯子。

秦惠君這副扮相,讓她免不得聯想到那重調脂粉,粉墨登場的老旦。

兩人視線相觸只是片刻,春妮已經看到她手上拎着的那隻黑色坤包。

她是要出門去?

秦惠君蹬蹬下樓,蹬蹬往門口走:“阿梅,下回你再帶不相干的人進來,也不用留在這兒了。”

秦惠君一向端着架子,從不跟她們正面衝突。春妮跟她打交道半年,知道這種人就是說幾句怪話,其實沒什麼可怕的。

她直接攔住秦惠君去路:“我來找我爹。你跟我說清楚我爹在哪,不用你攆,我自己走。”

秦惠君沉下臉,去看阿梅。

可惜阿梅不像以前那些眼色精明的僕婦們,秦惠君干瞪半天眼,只得轉頭橫春妮:“沒聽見嗎?我說了,你爹死了,那老癟三他死了!”

春妮細細端詳她的神色,感覺她的憤怒很真實,不像是演的,發生什麼事了?她渣爹那種人會死???

夏生“哇”地一聲哭了,衝上來對秦惠君連踢帶打:“你這個壞人!俺爹才沒死!”

春妮一路上給夏生說渣爹的好話,原本是怕他小孩子藏不住事,還沒見到親爹,就生出抵觸,讓渣爹不喜。夏生現在當了真,秦惠君這話可是惹惱了他。

春妮急忙抱住他,秦惠君受驚不輕,連退幾步罵道:“小赤佬,要死了啊!”一推阿梅:“你去,跟她說清楚,看我是不是騙她!”說罷,一扭身子,氣沖沖走了。

春妮沒攔她,反正秦惠君的老巢在這,阿梅說不清,她就等秦惠君回來親自說。

她好不容易哄得夏生收住了眼淚,跟阿梅商量:“阿梅姐,我跟夏生從前天起就沒休息,你先找個房間讓夏生睡一覺吧。我爹的事,慢慢說不着急。”

“這……不好吧,剛剛我們小姐說……”

“你若覺得不方便,我等秦小姐回來也行。”

阿梅向來是沒什麼主意的,聞言忙道:“把他放到我房裏吧,先洗把臉再去。”

夏生扭着春妮不放:“姐姐,我不走。”

春妮哄他道:“不怕的,姐姐就在外邊,你睡一覺就好了。”

夏生小臉上還掛着淚珠,執意問她:“那你跟我說,爹是不是真死了?”接連經歷親人的去世,他已經對“死”這個字有了深切的恐懼。

春妮只好去看阿梅,看來不給他個答案,夏生是不會甘心的。

阿梅露出了苦惱的神色:“姑爺很長時間沒回來,應該是真死了吧。”

夏生扁了扁嘴,春妮拍拍他,板下臉:“阿梅姐,你可要想清楚再說話。我弟弟人小,他會當真的。”

“那我一個下人,打哪知道呢?小姐說姑爺死了,那就是真死了吧。”

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好處,阿梅很快將她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原來海城淪陷后,渣爹覺得倭人可能早晚會對本地富商動手,便跟秦惠君商量,將茶葉生意轉移一部分到其他地方。

秦惠君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答應了。渣爹先去的是港城,結果沒到一個月回來,說是他們乘的船遇到大風被刮翻,渣爹好不容易撿條命回來,帶的所有財物卻全部餵了魚。這事報紙上也有報道,秦惠君只能自怨倒霉。在家歇了數月之後,因為接連傳來城中富商遭到失蹤綁架等事,不用渣爹再勸說,秦惠君也着急了。

她這回沒讓渣爹插手,自己選定了雙城,說好讓他先去探路,略作安頓之後,她再動身去跟他匯合。渣爹走後,現在好幾個月過去,他音訊全無。

阿梅說,這些天秦惠君脾氣越來越壞,雖然仍沒收到消息,但每天話里話外都在詛咒渣爹死在外邊,以前的店也關了兩家。

話說回來,一連出門兩次都不順,這麼巧,連春妮都懷疑渣爹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畢竟他是有前科的。依靠老婆嫁妝發了家,轉眼就攀上曾是海城名媛的秦惠君,連老娘兒子都能狠心丟在老家不管不問。這樣的人,做出什麼沒心肝的事都不稀奇。

秦惠君這樣要臉的人,難怪不肯留下來親自跟她掰扯。

春妮問:“那我兩個月前寄過來的信,你們收到了嗎?”

兩個月前堂叔家的兒子差點把夏生推到河裏淹死,儘管堂叔一家堅稱是小孩子玩鬧沒注意出的事,但她娘死後,姐弟倆遭遇到的種種事故,讓春妮不得不多想。就是這件事,促使春妮下的決心到海城來投奔渣爹。來之前她先寫了封信,看來因為戰爭之故,多半是沒收到的。

阿梅說:“大小姐,你忘了,我不識字?我也沒聽我們小姐提過,應該是沒收到吧?”

該問的都問完,春妮也不是那不識趣的人,問阿梅:“秦小姐一般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難說。我們小姐這陣子每天都回來得晚,有時候一晚上回不來也說不定。”

春妮只能拉着夏生先告辭:“那我改天再來。我爹的事,我得親自聽秦小姐的說法。”

送春妮出門時,阿梅總算想起來問一句:“哎呀,大小姐,你就這麼走了,會不會沒地方住呀?”

她見春妮回頭似乎在往房子裏頭看,嚇得忙說:“我意思是,你要是沒地方住,去閘口路那裏呀,那裏好多租房的。”

春妮沖她笑笑,轉身拉着夏生離去。

阿梅站在門邊,看着一大一小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這麼點的小毛頭,在海城這種地方,往後可怎麼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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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小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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