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春妮卻沒有阿梅的擔憂。
這短短的半日,已令她對海城如今的治安有了初步的判斷。別看夏風萍在火車站站口說得嚇人,但海城再可怕,租界裏也有巡捕房,租界外有警察局維持治安,甚至是有些黑幫,他們收了保護費也是做事的。跟她們那山高地遠,出了事孤立無援的小山村比,已經是法度嚴明的好地方了。
她走到路口問報攤老闆拿了份《海城新報》,這是一份偏重於市井生活的八卦小報。她記得,六年前,她跟她娘得知了秦惠君跟渣爹的淵源,不願意看人臉色,從三元里出來后,一時不知該往哪去。老闆推測他們需要找房子,給他們推薦的就是這份《海城新報》。憑藉報紙上的租房廣告,她們娘兒倆才有了海城的第一個落腳地。
時隔六年,報攤老闆已經認不出她們。見春妮翻來覆去的看,搭話道:“小姑娘是找什麼?”
“找房子。老闆,我記得這裏以前不是有租房子的廣告嗎?”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現在早沒啦。小姑娘要租房子啊?”
春妮把報紙還給老闆:“老闆請您給我們推薦一下吧。”
老闆手一攤:“要是半年前你來問我,我還真有。可是現在,海城到處擠滿了人。就跟你一樣,那些逃難來的人,你知道的?眼下連蘇河北岸的草棚子都搶手得很,小姑娘,不是阿叔不幫你啊,我也不知道呢。”
海城房源這樣緊張?
春妮想起這一路見到的情景,確實只有海城不是在倭人完全控制之下,華國人在這裏還有點喘息空間。
“那老闆知道閘口路嗎?剛剛有人告訴我說,那邊可能有房子。”
老闆神色怪異起來:“那裏啊,那裏還真可能有。”
…………
兩個鐘頭后
從電車上走下來后,夏生還不住往裏張望,讓春妮拍拍他的腦袋:“走路呢,別東張西望。”
知道自己父親不一定是真的去世,又如願坐到電車后,小傢伙的精神狀態總算又好了一些。但還是忍不住慫慫地問:“姐姐,那個嘴巴紅紅的壞女人好可怕,我們以後不來這了好不好?”
這孩子別看在秦家凶得很,心裏其實不知道多害怕。春妮她媽當年沒捨得她受寄人籬下的氣,她自然也不會讓夏生落到這一步:“不怕的。秦家是秦家,咱們不吃她的飯,不端她的碗。以後自己靠自己掙飯吃,堂堂正正的,誰也用不着怕!”
三元里在英租界,而阿梅說的閘口路位於公共租界,也是海城有名的繁華地界。但閘口路比較特殊,閘口路以東是倭人聚居區,以西則是英國人的地盤。這些年來倭人在世界戰場上的表現有目共睹,英國人也不敢得罪他們,只能放任他們不斷蠶食擴充地盤,以至於這條路成為了事實上的三不管地帶。特別是西邊路中有個赫赫有名的遠東第一監獄,一般華國人聽到后覺得忌諱,又懼怕倭國人,不會往這邊來。現在居住在那裏的多數是外國人,尤以逃難到華國的猶太人最多。
狡猾的房東告訴她,他們這些在此經營的店主每個月會同時向英方和倭方繳納治安費,如果有事發生,起碼會有雙重保障。
春妮這回租到的房子,房東就是一家幾年前從法國逃到海城的猶太人。
春妮沒拆穿她,畢竟比起黑社會橫行,更沒有規矩的華界,這裏至少不會亂得太過。
租房的女房東華國語水平只限於問好等幾個簡單的詞彙,兩人磕磕絆絆溝通半天,最後春妮以每個月八塊錢的價格租了個帶老虎窗的頂層閣樓。
八塊錢在春妮的老家少說能做五六套細布衣裳,她從地里吃喝,半年都用不到這麼些錢。可這些錢在海城只能租到這個為期只有一個月,像蒸籠一樣的小閣樓。房東還說,要不是因為太熱,連這間閣樓都不一定會留到現在。
春妮問了一路,八塊錢,也確實是這裏最便宜的房子了。
閣樓里自帶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春妮去街頭的舊貨店淘了兩床鋪蓋,再買幾個鍋碗瓢盆,毛巾盆子桶子暖壺等家什,這個簡單的小窩算是佈置下來了。
漂泊十來天,總算有了個相對安穩的落腳處,儘管太陽仍然烤得靠窗的那一面能煎熟雞蛋,在春妮問房東借來水壺燒完兩桶水,將姐弟兩個統統洗刷一遍之後,還是疲憊地倒在床上睡著了,連飯都沒來得及吃。
一覺醒來后,天還是亮的。
春妮在看到東升的太陽時,才知道自己和夏生兩個竟然人事不知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新的一天有新的希望,新的一天也有新的煩惱。
從老家出來前,春妮就沒準備再回去。她變賣了家裏能賣的東西,加上奶奶和她媽往年的積蓄,總共兩百多塊大洋和一條小黃魚正安全地躺在她的空間中。
她以為這些錢省着點,少說用個三五年沒問題,但不出門不知道,一出門嚇一跳。
光是到海城來的這一路,她就至少花去了二十塊大洋。海城這兩年物價飛漲得厲害,昨天坐完車再租房子添置家什,又花掉了十塊半。這麼花下去,再加上吃吃喝喝一扣,不用小黃魚的話,不到一年他們就得喝西北風去了。
至於春妮空間裏的那些物資,都是關鍵時候能救命的,她不可能這個時候拿出來變現。何況她手裏的東西有些是超越時代的發明,這個時候拿出來,不是自找麻煩?
開源節流迫在眉睫,至少得先找個工作。春妮心裏生起了緊迫感。
那找什麼工作呢?報童?擦鞋匠?春妮提着水桶下樓打水時,想到在電車上看到的那些小孩的職業,一個個篩選。
她現在實歲十二歲,在他們老家,十二歲的男娃只能給人做學徒,不止沒有工錢,還要出徒工費交給師傅。十二歲的女娃嘛,都開始嫁人了。
她們現在租住的房子是典型的石庫門建築,所有房客用水都需要到一樓的灶披間去提。春妮到的時候,一樓已經有人了。
“顧小妹,來打水呀?”一個中年婦女笑着跟她打了聲招呼。
昨天春妮下來時跟她簡單聊過兩句,知道她夫家姓於,住在二樓的亭子間裏,是個家庭婦女,她丈夫於先生在附近一間小學做教員。
春妮點頭跟她問個好,想到這位於太太是本地人,應該知道得更多些,便向她打聽:“於太太,你知道哪裏有做工的地方嗎?”
於太太打量她一下:“小妹子,你這麼小能做些什麼呀。做女工,這附近你只能去江浦那邊去哪。”
不等春妮再問,有人在後邊“哎喲喲”,是個女人:“於太太,你心太狠了,怎麼推人去那種地方?小妹妹,我跟你講,江浦那種地方是火坑的,去不得。”
來者是個濃妝艷飾的波浪卷女人,她穿着件紫色印花旗袍,臀和胸包得緊緊的,開衩幾乎到了大腿根。加上她毫不掩飾的走路姿勢,春妮有了某種猜測。
於太太怪笑一聲:“不去江浦,難道去大世界跟金小姐一樣伺候男人?別把誰家女子都想得跟你一樣。”
金小姐一揚臉蛋:“說得自己比誰高貴似的,都是伺候男人。你伺候男人沒工錢,我伺候男人有工錢。怎麼,於太太你很嫉妒吧?”
於太太氣得手抖:“你,你,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
看來今天是打聽不出來什麼了,春妮繞過這兩個鬥雞似的女人,決定吃罷飯先去江浦那裏轉轉。
昨天她在報攤老闆那買過份地圖,知道江浦就在後邊的兩條街,走走路半個鐘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