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台一夢醒27
原本打算淺嘗輒止,蘇河洲一失控,來了一場“雙管齊下”的一瀉千里。他本以為這樣就滿足了,可杜風朗的名字始終陰魂不散,就連那舒坦得直嘆氣的人,也狂妄到死活不肯再喊他那兩個字的“專屬稱呼”。
還是捆起來的好,蘇河洲心想。這成妖成精的人就不能放開了,解了“封印”就能飛上天,頗要有些目中無人的膨脹,而且……季路言的滋味實在叫人饕口饞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來的貪念,足以吞噬任何一條紅塵世俗里的清規戒律。
季路言一口“事後氣”還沒喘勻,便眼見蘇河洲屁股着火似的跑了。跑了?怎麼這場景有些眼熟?還未等他回顧出個鼻子眼睛,房門就被蘇河洲一把摔在牆上,他幾乎是一躍而上了床。季路言都快對他這一驚一乍的反應免疫了,突然,蘇河洲跪坐在他身上,俯身在耳邊喘道:“我想要更多,等不了了……”等不了把你據為己有,從身到心,全都是我的烙印,全部,只有我的……
但這話蘇河洲自然不會說出口,他的模樣在季路言看來,就跟個猴急的愣頭青似的。季路言雙臂一展,做出“為國捐軀”的大義之姿來,慣着他的驍勇大將軍說:“來吧,早就給你準備好了,拿走不謝……那個,輕點兒。”
黑暗裏,蘇河洲局促回道:“我、我注意。”他往後退去,再次確認了季路言完全沒有要“做主”的念頭……
“什麼味兒?!”季路言意亂情迷的時候,突然被一股子刻骨銘心的氣味驚醒,“哎哎哎,蘇河洲你他媽用的……啊——艹!”
蘇河洲一心二用,道:“本來……本來想給你、給你一次完美的、的體驗……”他話音一停,緊接着便是“啪”的一聲脆響,蘇河洲吼道,“抬腿!”過後他接着上回說道,“可你這人骨子裏都帶着麻藥……抬腿!夾那麼緊做什麼!”
“抬、抬你個大西瓜!”季路言咬牙切齒道,“蘇河洲,你他媽真是讓我開眼!你你、你窮得連油都買不起了?用什麼芝麻油!為什麼是這個!!!”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季路言有些頭暈,他覺得自己不僅是穿越了幾個分不清虛實的空間,還穿了一套相對論。這麼多的重合,難道還能用一句“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來解釋?
然而時間如疾走的沙漏,很快他便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見蘇河洲一直在他耳邊鬧騰說,“別哼哼,叫我,叫我……”
彷彿過了幾個春秋,季路言覺得自己被當成了一塊自留地,被那扮豬吃老虎的東西掘地三尺,大水漫灌,過度開採!偏生他還捨不得打,只能迷迷糊糊地罵上幾句。
蘇河洲的身上有許多“禁忌”的條框,而在季路言這裏,尤其是在他毫無掩飾的喜怒哀樂的本性釋放中,蘇河洲彷彿找到了遲來的青春期,以最強烈的反叛,從最強大的禁忌中獲得無限快/感,就像是衝破了束縛和枷鎖一樣,他在佔有着的同時,早已將自己掰碎了、雙手呈上給季路言。
一大早,蘇河洲神清氣爽,如獲新生般去了醫院,那腳下生風的樣子好不瀟洒。季路言起來的時候,一度懷疑自己進了敬老院——衣服整齊地疊放在枕邊,拖鞋橫平豎直地放在床腳,身側的床上擺了一張小桌,早餐規規矩矩地被保溫罩蓋着。早餐花樣繁多,餐具是勺子,就像是他連拿筷子都會手抖一樣,桌上還有一張貼心的字條,字如其人,俊逸中透着剛勁——
【上過葯了,難受的話就在家休息,臟床單放着我回來洗。】
季路言彈了彈字條,笑着罵了句:“亡羊補牢。”
***
季路言約了張玲玲,一來熟人好辦事,二來此人畢竟是曾經的假想敵,化敵為友就是同盟戰線的銅牆鐵壁,還能套取一些蘇河洲的陳年往事,一舉多得。說起張玲玲,季路言一邊揉着飽經風霜的老腰,一邊感慨道:“怪不得蘇河洲能和張玲玲多說幾句話,這倆就是一丘之貉,都是人不可貌相的主兒。”
張玲玲不在慈善總會,二人約在了海城兒童福利院見面。算起來也是百年老字號的福利院,其功能和空間已經不能滿足現今的需要,政府計劃今年秋天完成福利院的整體搬遷,張玲玲來這裏就是和院長對接這事的。
張玲玲正事還沒談完,季路言就在福利院的小廣場裏等。初夏有了模糊輪廓,暖風醉人,晒晒太陽,看看孩子們的……沒有歡聲笑語。
季路言皺眉,起身向蹲在大銀杏樹下的幾個小孩走去。幾個孩子小的三四歲,大的能有八九歲,光看背影一時難以分出男孩女孩,穿得黯淡倒還算整潔。季路言越走越慢,他心想,換他這麼大的時候,不是挑軟柿子杜風朗打架,就是“厚積薄發”找趙飛宇干嘴仗,招貓逗狗,勾搭小姑娘,每天忙乎的腳不沾地,一顆心成天種太陽。怎麼這裏就這樣安靜?甚至可以說是寂靜。沒有朗朗讀書聲,彷彿連鳥飛到這裏都會繞道,唯一看着有生氣的就是眼前那顆老銀杏,合抱的大樹掛着牌子,比福利院的資歷還老,偏偏就是這老成精的東西最鮮活。
這時,有工作人員急忙趕來,殷勤地接待季路言,季路言官方客套了兩句,又看向了那幾個孩子,問工作人員:“天氣這麼好,怎麼就這麼幾個孩子出來?”
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人,是負責孩子生活的老師,慈眉善目的,只是一臉疲憊,“天生勞碌命”幾個字像是每道皺紋的座右銘,很是醒目。她說話有些口吃,但不影響正常交流:“盲的看不看天都一樣,久了,去哪都不如哪裏都不去;腦癱的各種毛病層出不窮,成天都需要人看着,一個老師要看五六個孩子,那點精力能保證孩子不出意外就已經耗竭了;缺胳膊少腿的、聾啞的、小嬰兒、智力嚴重低下的……各個都需要人照看,室內自然成了主要活動場地。眼前這幾個孩子有身體正常的,但心理……比較排外,攻擊性也很強,他們在這兒起他孩子更不敢出來。沒辦法,這就是福利院,義工也有,但杯水車薪,福利院孩子們的最終宿命,看眼前就知道了。”
季路言心裏不是滋味,正要說些什麼,那位工作人員接了個電話,然後抱歉道:“季先生您不好意思,又有孩子送來了,我得回去看看,您先在這兒隨便參觀,我去大門那迎迎。”
看着中年婦女走路都能拖出印子的沉重腳步,季路言不知說什麼才好,他轉身看向蹲在樹下的孩子,半晌才有力氣再往前去。只是等他走近了才發現,那幾個孩子竟然拿着樹棍石塊在“分解”一隻麻雀!小東西攏共也沒幾滴鮮血,幾乎全在樹棍石塊上,季路言登時起了火,上前抓住個頭最大的男孩,把人拎到半空,奪過他手中的石塊扔到了雜草堆里,他正想破口大罵,卻突然想起了蘇河洲。
這是一群或許比蘇河洲還要不幸的孩子——心裏沒有愛,就會對這個世界報以能力範圍內最大的惡。他心裏一軟,把那男孩夾在腋下,不重的巴掌氣勢洶洶地落在了小孩的屁股上,只是還未等他說出什麼“生命平等”的宣言來,一群孩子像是小鬼纏身似的把他團團圍住,連撕帶咬,懷裏那個更甚,一口咬住了季路言的側腰!天熱衣服薄,季路言覺得他都能感受到那小孩的牙齒……這是要給他毀容了!
“臭變態,下流!”那男孩出聲喊道,“一脖子草莓,不要臉!”
“你他媽懂個屁!”季路言愣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還會和幾個小毛孩較真,“這是愛的印記知不知道!”
“流氓!賤皮子!我草你麻痹,爛幾把死全家!”男孩口出惡言,把季路言氣得竟然啞口無言,他渾然不顧身下的捶打拉扯,瞪着男孩的眼睛幾乎滲出血來!
“你,說死什麼?!”半晌他才出了聲,然而男孩罵的更加不堪入耳,“說你死全家!看你人模人樣的,有錢人哇?那更該死,死絕了我們就把你的錢分了!一看你就不是好東西,沒用的人該死,下賤的人該死,打我的更該死!”
“你個豆丁大的小屁孩兒哪學來的這些話?”季路言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同情都是多餘,甚至產生了“人之初性本惡”是正確的想法。讓他死不是什麼事,他又不是沒死過,再說了,他這麼大個人還能讓幾句話詛咒死了?但這些話捎帶了上他的家人,他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我奶說的,怎麼了?”男孩振振有詞,“我打死個麻雀怎麼了?等我從這裏出去,我還想一把火把這燒了呢!成天跟一群白痴獃在一起我都不夠丟人的,死了清凈!”
季路言閉上了眼睛,他強迫自己不要和一個孩子計較,任由那個男孩在自己身上拳打腳踢,撓了不知多少血道子,咬了不知多少口……他心裏甚至開始慶幸這輩子不會有孩子,省得生出這麼個玩意兒還不夠他遭罪的;也很欣慰,同樣是遭遇了不幸,這個世界上還有蘇河洲這樣的人——不認命,活出乾淨的模樣。但同時季路言心裏也在擔憂,這樣的孩子在福利院裏是個例還是普遍?他們遭遇了什麼,為什麼老師口中的“攻擊性”會是這種模樣?比起又咬又打,惡語傷人更是讓人心寒,張口閉口就是“死”,恨不得地球毀滅,到底是和這個世界有多大的仇與恨?
他第一次對這個世界感到陌生,來自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帶來的“童言無忌”。
一陣喧嘩,季路言懷裏一輕,他睜眼發現張玲玲和院長,還有許多工作人員都在自己面前,那個少管所的預備役正在兩名老師的制服下滿地打滾,穢語連篇。
張玲玲大驚失色,結舌了半天才指着季路言道:“季公子,我要不要給你叫120?”
季路言看了眼自己奼紫嫣紅的胳膊,無所謂地瞥嘴,“不至於。”院長趕忙上前,小心謹慎地看了眼季路言,連忙道歉,這種權貴他惹不起,生怕這位海城的紈絝少爺一個不滿,今天就把這的地皮鏟了。
季路言擺擺手,恰巧看見之前那位中年婦女正抱着個嬰兒愣在一邊。小嬰兒大概是被嘈雜的環境嚇到了,大哭不止,季路言深深覺得就這嗓子洪亮的哭聲,堪比任何清心咒。這是最原始的對恐懼的反抗——因陌生而恐懼。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個小嬰兒身邊,好奇地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嬰兒長相奇醜無比,又紅又黑,皺巴巴的一團,頭上像是受潮的牆皮,起了大片的白膩子,季路言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頭,中年婦女見他如此反應,笑了起來,“季先生沒見過這麼小的孩子吧,才四天大,別看孩子這會兒有些磕磣,新生兒都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開始的。”
“四天大怎麼就送來了?”季路言問。
中年婦女:“棄嬰,警察同志聯繫不到父母,就送來了。”
張玲玲湊了過來,看了一眼小孩,又看了看季路言,“季公子怎麼一臉不可思議?這種事情太多了,福利院每年收幾百個孩子,都是爹媽扔了的,理由千奇百怪,”她壓低了聲音,“就剛才跟你干架那孩子,母親跟有錢人跑了,父親酗酒把自己喝死了,奶奶養了一段日子,老太太賭博,把自己的命也賭進去了。又送回他母親的重組家庭里,受虐待,後來放火把家裏燒了,絕戶了……”
“那個,我能抱一下這個孩子嗎?”季路言突然對中年婦女說。
一個小小福利院已經有了魚龍混雜的味道,小團伙都成立了,是成人精力有限疏於管教,也是一顆種子在夾縫裏長成了歪斜的樹苗。且不說這棵歪脖樹能不能再矯正回來,他短暫的一倒,是會壓住周圍剛破土而出的嫩芽的。如果蘇河洲在成長的環境裏遇到的都是歪脖樹,那就沒有今天的蘇河洲了。季路言心想,他這一路走來沒少遇見歪脖樹,但他是幸運的,有寬厚的土壤支撐他,那個人是季明德;也夏有陽光雨露,冬有溫室大棚,路女士讓他不至於歪到沒譜。如今蘇河洲這條夾板一上,他也有要成材的覺悟了。
季路言接過嬰兒,姿勢僵硬如同傳遞聖火。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季路言連忙一手抄着孩子,一手拿起手機,一看是蘇河洲的視頻通話,他立刻通體散發出戀愛的酸腐氣,彷彿剛剛的人性感悟只是一團泡沫。
電話一接通,季路言衝著屏幕上去就親了一口。周圍眾人皆是環顧四周,中年婦女幾度想要上前接過孩子,卻突然臊了起來,且不論那光鮮亮麗的男人一脖子的烏七八糟,就沖他這目中無人的親親我我……倒是挺讓人懷念剛戀愛那會兒的。
直到電話里傳來男人的聲音,除了張玲玲之外,所有人都彷彿經歷了一場暴風雨的洗禮,院長連連回頭,發現鬧事的孩子都被帶走了才舒了一口氣。
蘇河洲一眼就見到了季路言懷裏抱着個嬰兒,他心裏一驚,說話都結巴起來,“哪、哪來的孩子?”
季路言逗弄他,說:“我生的,來,吃個醋給我瞧瞧?”
眼見蘇河洲的眼睛都紅了,季路言正欲開口解釋,院長壯着膽子插話:“季先生,要不把孩子先還給我們,不好耽誤您跟您愛人聊天啦。”
季路言完全沒有聽出院長的言外之意,美滋滋道:“不耽誤不耽誤,您沒看這小奶娃在我這都不哭了么,這娃娃這麼小,正是需要愛的時候,不都說對孩子最好的愛就是爸爸愛媽媽嗎?我跟我媳婦兒恩恩愛愛的,全當關愛嬰幼兒成長,院長您先去忙,回頭我找您諮詢點事。”
院長臉上七上八下的面部神經終於扭作了一團。一旁的張玲玲“哇哦”的口型幾乎能保持五十年不動搖了,她原先是暗自下注,蘇河洲和季家大少爺五五分,勢均力敵,沒成想……又冷又凶的蘇河洲居然……居然是“媽媽”和“媳婦兒”的角色!就沖這個,她今天說什麼得買張福彩壓壓驚!
季路言解釋了事情的原委,蘇河洲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滿腦子都是昨晚季路言說過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以及剛剛的“我生的”、“爸爸愛媽媽”。季路言愛在外頭怎麼充胖子他不管,在家跟他該定位清晰就行,但此時,蘇河洲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掛了電話,還了孩子,季路言竟覺得自己抱出了感情,該“物歸原主”的時候還有些捨不得,隔着襁褓親了親小孩的肚子,惹得小嬰兒的一對眯縫眼驚奇地瞪成了兩顆小逗號。
季路言和張玲玲聊了一會兒,沒有再提要搞什麼公益的事情,送張玲玲出了福利院,他轉身找上了院長。
他並不知道在他和院長長談的時候,蘇河洲在手術間歇看着手機屏保發獃。手機屏保里,是季路言抱着藍色襁褓包着的小嬰兒的模樣——陽光和煦,銀杏樹的綠蔭落在“父子”身上,留下了金色的光斑,像是跳躍的音符和着那最為燦爛的笑臉,生命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完整了,蘇河洲彷彿聽到了一首並不輕柔卻帶着蓬勃生命力的搖籃曲,一代又一代,便是日升月恆。
既然季路言那麼想要孩子,蘇河洲想,那他也該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他不確定能不能接受突然多了一個人要和自己“分享”季路言,就好像和季路言在一起一輩子,也不過是剛開始的第一天,他要不夠的,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珍寶,但那是季路言的心愿,他理應滿足。
心裏恨不得捆起來,關起來的人,蘇河洲最愛的,還是那個男人永不熄滅的燦爛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