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我真的沒學過

這事我真的沒學過

玉是千年山石里鑿出來的玉,毫便年輕些,畢竟每隻羊的壽命並不是很長,年年刮一次毛,這支羊毫用的羊毛也就幾歲上下的年紀。

歷經千錘百鍊,風吹雨打,它到了一人手中,人人喚她“吳少卿”。

吳少卿便是它的第一位主人了,它還幻想過第二位主人的模樣,常言道物是人非,人易老,物常在,無論怎樣,它熬一熬總能熬得過吳少卿的。

不曾想,它未老先禿。

整個籤押房沒有誰比這支被迫兢兢業業的玉管羊毫筆更可憐的了。

吳少卿拈起它的那天,它尚且羊毫茂密,跟着吳少卿到殮房三天後,密密麻麻寫下了一堆屍骨血斑之類的恐怖字眼,它就勞神傷發,禿了一半。

只休息了一日,吳少卿又將它拈起,將那三日的字重新謄寫一遍,頭上又唰唰唰禿了一半。

此時,竇寺卿來了,一把摁住吳少卿手上這支玉管羊毫筆,怒斥她道:“吳之筱,你想做什麼?”

吳少卿面不改色,捏住那支快要禿毛的筆,說:“謄寫復驗狀。”

這支玉管羊毫筆很少見到面色如此嚴肅的吳少卿,她面對那一具具冰冷屍體時,都未曾有過這般的幽寒肅穆。今日她的眼神里格外的執着,任何人都不可撼動。

竇寺卿怫然作色,手上狠折玉管羊毫筆:“吳之筱,大理寺不是你對付左相的那把利刃。此案若涉及朝中官員,自有御史台出面,若涉及刑獄之案,自然有刑部出面,無需大理寺站出來當靶心得罪人!”

玉管羊毫筆覺得自己快要被折斷了,啊啊啊,救命啊,頭禿了,腰也快斷了,死無全屍,慘啊慘啊!

吳少卿暗暗掰開竇寺卿折筆的手,救出那玉管羊毫禿毛筆,說道:“竇寺卿,你所憂慮之事在下清楚,只是……我有什麼辦法!鳴冤鼓已經敲了,案子也已經立了,這個案子在盛都已人盡皆知,總得給百姓一個交代吧?”說著說著,就一面抬袖抹淚一面抬起淚眼看向竇寺卿,道:“我不過是初來乍到的少卿,我能得罪誰?我敢得罪誰?可事情已經推到我面前了,我只能……硬扛下來了。”

吳少卿居然哭了!哭了!雙眸紅紅,梨花帶雨,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滴落在執筆的手上,濺起淚花灑在玉管羊毫禿毛筆上。

玉管羊毫禿毛筆甚是驚震:她不敢得罪人誰敢得罪人?作為她手中的一支筆,她筆下字字句句都針對工部、兵部甚至是聖上,明明很敢啊!嘖嘖嘖,此人心計頗深。

她眼睛一紅一哭,連竇寺卿也惶然無措起來,聲音不由得壓低了些,道:“你若不想毀了大理寺,就把你這些復驗狀給改了!什麼疑似他殺,什麼生前傷,死後傷的,統統給改了!那場礦難,只能是意外!聽清楚了嗎?”

“我不會改……”吳少卿一抽一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攥緊手中的玉管羊毫禿毛筆,十分為難道:“竇寺卿,我沒學過這個,國子監的先生們都不教這個的。”

“你……”竇寺卿登時氣結道:“難不成還要本官替你改?”

“這是違律的吧?要被杖責的。”

吳少卿眼睛瞟向書案上的《斷獄律》,再故作怯怯地看向竇寺卿,意思明顯:這本律法中明文記載了謄寫驗屍狀不得刪改錯漏,更不得他人代筆,違者杖一百一。

竇寺卿此時方稍稍悟過來,吳之筱這是在敷衍糊弄她,不再同她多言,只冷聲道:“吳之筱,這三天你就待在大理寺改復驗狀,什麼時候改好了,什麼時候從這裏出去!”腳下踏出籤押房門時,還厲聲道:“還有,休想開堂審案!”

“是。”吳少卿擱下玉管羊毫筆於筆山上,起身對着竇寺卿出門的背影躬身作揖,道:“竇寺卿且慢走。”

竇寺卿甩袖暴走,恨不得趕緊離開這籤押房。

“呼……總算打發走了。”

吳之筱隨意躺在紅木靠背椅上,手裏轉着玉管羊毫筆時,發現手上這支筆被自己用得禿了毛,嘆一聲事多費筆,就將它丟到桌角去吃灰去了。

大理寺少卿籤押房中一支玉管羊毫筆,廢於貞和十五年四月六日。

入夜,不冷,不燥,不熱,能聽到夜裏蛙鳴的聲音,是夏日來臨的前奏。

吳之筱揣着謄寫好的一沓復驗狀,進了竇寺卿的籤押房,腳還沒踏進去,就被竇寺卿給罵了出來:“怎麼還是這麼厚一沓?讓你改改改,越改越厚了是吧?”

站在籤押房門外的吳之筱點點頭,道:“回竇寺卿,下官實在不知該如何改……”

“進來!”竇寺卿高聲呵斥她,命她入房內,並隨手指了一處地方,道:“坐那兒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改!看你還能耍出什麼花招來!”

吳之筱瞥了一眼竇寺卿所指的地方,屋角門邊,就一孤零零的梨花木靠背椅,連一張矮凳都沒有,只能以地為凳以椅為桌,蹲在地上改。

她倒不計較,走到那梨花木靠背椅面前,一屁股坐在涼涼的地上,將手上厚厚一沓復驗狀置於椅面。她攤開兩隻空空的手,看向竇寺卿,示意她道:“竇寺卿,寫血書還挺疼的,要不你賞我一支筆?”

竇寺卿怒瞪她一眼,沖身側一書吏道:“給她筆墨紙硯。”

吳之筱笑道:“多謝竇寺卿。”

她接過書吏送上來的筆墨紙硯,鋪陳紙筆,而後籤押房內便寂寂無響,唯有筆落紙面的輕微沙沙聲。

端坐於桌案前的竇芳偶然抬起眼,遠遠看着門邊處那蹲着的人兒。

屋角門邊的燭燈幽暗,燭火幽幽躥着,她得趴在椅上才能看清楚紙上的字。認真的小臉都快貼近手下的驗狀了,輕輕一呼一吸,紙面時時起伏,她不厭其煩地壓下撫平。

她捏着手中那支細細的竹管狼毫筆,伏案疾書,偶爾眨眨乾澀的雙眸,又低頭謄寫。

淡淡的燭光將她那一身獬豸綉紋的緋色襕袍暈染勾勒得筆挺且乾淨,和她此時此刻的眉眼一樣,不摻雜一點謊言。

竇芳看她這副模樣,就知道她壓根就沒打算改那復驗狀,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謄寫罷了。那眉間的倔強與執着,像極了從未遭受過打擊的孩子,也像極了當初剛來大理寺的自己。

那時的自己也曾因為一個案子而通宵達旦,日夜浸在殮房,連夜趕去案發現場,冒着風雨跑到證人家中,只想得到一句有用的證言證詞。

自己為了一個案子撞得頭破血流,以為是追求正義,卻不想自己只是別人排除異己的一把刀。

這個案子,如果大理寺是刀,那麼吳之筱便是那首當其衝的刀鋒。竇芳不願看到大理寺和吳之筱成為別人手中的刀,更不願吳之筱因為這一個案子毀了未來的前途,湮滅掉心中的純凈之火。

吳之筱放下筆,揉了揉眉間,歪了歪腦袋靠在門邊上,滿臉疲憊。

竇芳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杏仁糕,拿起來走到她身側,往她手上一扔,卻什麼話都沒說。

“多謝竇寺卿。”吳之筱拿穩那一碟杏仁糕,仰頭沖她笑,道:“我還想喝水。”

竇芳淡淡白她一眼,沒理會她,徑直走回桌案前,對一個衙差使了使眼色,那衙差便給吳之筱送去一壺溫水。

那衙差道:“吳少卿,請慢用。”

吳之筱滿嘴塞着杏仁糕,咧嘴笑道:“多謝竇寺卿。”

桌案前的竇寺卿冷聲道:“給她送什麼水?有用的字沒寫幾個,倒是白白添進去幾杯水!大理寺是養閑人的地方嗎?!!”

此時有衙差來報:“中書侍郎趙潛求見竇寺卿。”

“趙子淵?”竇芳皺眉並走至門前,問那傳話的衙差,道:“他可有說什麼?”

“沒有。”衙差回道:“趙侍郎只說了他來求見,若竇寺卿願意見,那便見,若不願意那便罷了。”

竇芳偏過臉,瞥了一眼門邊蹲着的吳之筱,想了想,對那衙差道:“請他進來。”

“是。”

不過半晌,趙潛便帶着吳策一道進了大理寺,由衙差領至竇芳的籤押房外。

“阿筱!”吳策還沒走近籤押房,就遠遠地看到吳之筱蹲在門邊,快步上前問她:“你怎麼蹲在這裏?”又見她唇上有一破口,問她:“你嘴上怎麼有傷?是不是他們打你的?”

吳之筱還沒開口說話,籤押房內值守的一捕快就忙站出來澄清道:“別冤枉我們啊,她嘴上這傷是楊少卿弄的。”見吳策眼底疑惑,一五一十道:“今日下晌,吳少卿來大理寺點卯,一進門楊少卿就把她給絆倒了,她摔個狗啃泥,嘴巴就破了皮。”

蹲在地上的吳之筱對捕快的話不置可否,只衝着吳策伸出手道:“兄長,我腿蹲麻了。”

吳策伸手將吳之筱扶起來,看向趙潛,他站在桌案前正在與竇芳說些什麼,臉色時而嚴肅,時而帶笑,不知到底在談些什麼。

吳之筱拍拍屁股上的灰,抻了抻委屈了好久的雙腿,等到竇芳沖自己說:“吳少卿,你可以回府了。”她立馬雙腿敏捷地跑出了竇芳的籤押房,頭也不回,一溜煙的,連人影都尋不着。

趙潛還挺管用的,真不愧是中書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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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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