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在去坤州的途中,一場暴雨令山體坍塌,崩壞的泥石堵住了道路,連朔夜都不敢犯險前行。我翻身下馬,聽見前方停滯的人群中,傳來氣若遊絲的哭聲。

是個女娃娃。

可周遭的人卻忌憚這個憑空出現的女娃娃,冷眼旁觀無不在揣測她是不是只儺鬼,電閃雷動,轟鳴聲不絕於耳,照這情形,只怕下一場坍塌會在不久之後。

我顧不了其他,走到女娃娃跟前,將她從泥濘中抱起。

“萬萬不可!”周遭的人齊聲喝道。

那眼神就像穿越來的那會兒,人們睜着猩紅的雙眼,仿似懷中的幼童是引發泥石流的罪魁禍首。

我讓初拂將女娃送下山,剛才摸過她的骨,傷勢不輕,她身上還粘着幾株草藥,看來是上山採藥遇的暴雨。這樣年幼的孩童,如果家中但凡有點生計,絕不會放任她上山,可僅僅遇到個天災,人們便將她視作儺鬼,險些誤了救治的時機。

方才畏首畏尾的人群突然迸發出惡意,操起手裏的木棍將接過孩子的初拂,團團圍了起來。初拂用衣服遮住孩子的眼睛,不忍讓她見識人心的醜陋,即便他置身其中已經好多年了,他也要護住這微弱的良善。

村民們道:“你們闖下大禍了,這哪是什麼孩童,是儺鬼呀!你們今天救下了她,大儺神明天就要降下災的。”

起先只有一兩聲附和,漸漸地,形成慷慨激昂的勢頭。

人們善於扮成正義凌然的衛道者,比天上的雷鳴更響徹的,是他們討伐“儺鬼”的決心。

“快!摔死她!摔死她!”

而我,只覺得鬧騰。

我揉了揉眉心,但見初拂一動,是要拔劍出鞘了。

我一伸手,初拂將七絕劍投擲過來,以我體內魔氣凝成的劍氣,就這麼當空劈開攔路的泥石。

山道之中霎時如死般沉寂。

“讓開。”與愚者說智,是最不理智的。有些時候,絕對的武力,最能封住悠悠眾口。言罷,絲毫不給人們回神的空隙,瞬行擋在初拂的身前,初拂逕自抱着女娃,闖出了圍剿的人群。

“完咯完咯!”有人反應過來:“你們怎敢放走儺鬼!”

我心頭冷哼,先前沒有下狠勁,倒是給你們幾分膽氣,真以為人多就勢眾么?

我施展身不縛影,落在痛斥我的村民身後,將他脖頸一抓,拎了起來,七絕劍橫在他的頸項:“開口之前也不曾想想,如果那個小姑娘是儺鬼,還會任由你們處決?你大概小瞧儺鬼了,但凡儺鬼都應該厲害點,最起碼像我一樣,能徒手掏出你的心臟,好好瞧瞧它是紅是黑。你說是么?”

七絕劍在頸項輕輕一碰,登時那人頸項中的鮮血不住流下,他約莫嚇傻了,眼白一翻,垂着頭往劍刃上撞去,眼看就要血花四濺,而便在此時,遠方橫亘屹立的儺塔,傳來一陣異樣的亂響,人們發出驚恐的呼叫,只有那那焦急喚道:“娘娘,儺塔好像有些不對勁,像有人要擊塔。”

“擊塔?”頭回聽說。

“儺塔是儺教的根基,共有九十九層,高聳入雲,傳聞能直達大儺神的寢殿,尋常人輕易近身不得。若有人要逆天改命,儺教便有個規矩,闖儺塔,敲擊最上層的鐘鼓,便能請神親授,實現心愿。”

原來這就是“解藥”的真正意思。

那那又道:“可登塔之人,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年,要承受煉獄之苦,十之八九會折損在塔內,淪為泡影。哪怕有一二分希望活下去,也無人能敲擊最上層的鐘鼓,請神親臨,逆天改命。故而這只是個傳聞,沒有人知道所謂實現心愿,究竟如何實現。”

我冷笑:“如何實現?試試唄。”

那那欲阻攔我:“娘娘,別去了,你闖不過的。”

七絕劍的魔氣震蕩,劍刃上的光如同水波一樣,一圈圈蕩滌開來,我丟掉嚇暈過去的村民,能感覺到七絕劍的力量在與儺塔的方向抗衡,巨大的、暗暗撕扯的衝擊力令我五臟六腑,劇痛不已。額頭不停滲出冷汗,那那在我身邊意圖扶穩我,而一道蕭聲卻似繩子般,拉去了他的注意力,他疑惑:“誰?”

便是開口詢問的瞬間,一塊岩石滾落山崖,迎面砸向四竄的村民。那那想也不想地鬆開我,騰身一躍,手掌化為白玉般,橫空擊碎砸向村民的岩石。也就在此時,那那額頭的印記終於顯露出來,那是儺教玄子的印記,不少人認得。人們紛紛跪在那那跟前,祈求他帶他們離開這場災難。

一邊是哀嚎的村民,一邊是虛弱的我,那那左右為難:“我…我……”

“這些人飽受儺教思想的毒害,分不清什麼是人什麼是鬼,他們的本性卻只是愚昧膽怯,罪不至死。他們信任你,不光因為你是儺教的玄子,還因你剛才願舍小我救大家。”我對那那說:“挺起胸膛,做你該做的。”

“可娘娘,你怎麼辦?誰來幫你?”那那似快急哭了。

其實一條道,越往前走,越覺得坦蕩而平靜。

儺塔現出光芒衝天而上,逕自破開穹頂之上的黑暗,將天地都劈開了一樣,天光泄露進了這人世間,我仰頭一望,混雜着星星雨點,襯得我猶如振翅欲飛的飛蛾,要撲進天地這場巨大的熔爐。

原先最討厭飛蛾撲火了,那充滿着無可奈何和悲壯。

那那滿目焦灼,迸發著驚惶,恐懼,還有心疼。

我走過去,撫摸他的臉,“你帶他們回去,這裏畢竟不安全。”

那那連聲問:“你會等我么?”

一聲接着一聲,我只是笑,看他像母雞護着小雞崽子似的,將眾人護送下山。

以前總覺得沒有安全感,葉莫出事後更惶惶不安,總想用特立獨行標榜自己,總覺得要有人不顧一切地守護,才覺得溫暖和心安。

可來異世走一遭,既沒有碰到願意拋棄所有守護我的人,也沒有自在隨意地活過一回。

如今忽然想明白了,我可以自己救自己,可以以命相搏守護滕家的榮耀,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空,讓很多人遮陰避雨,事實上,我已獨自走過了那麼多的路,沒必要讓誰捨棄一切來救我,保護我,支撐我的天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而我,飛蛾撲火,卻也持甲而戰。

雨勢漸急,額頭有些滾燙,應是淋了雨,又動了怒,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山洞,雨水剛剛漫過洞口,我摸着裏面草垛還是乾乾的,便合上七絕劍鑽了進去。

山洞不大,僅能容下兩個人,幸好初拂和那那先後離開,不然三個人定擠不下。

我將洞裏的草垛收拾成床,只可惜沒帶火石,費了好大力氣才脫下濕漉漉的衣裳,搭在一旁的木架上,心想這幾天山裡暴雨,這條又是通往儺塔的必經之道,尋常人畏懼儺塔的威嚴,很少會動身前往,若是被人撞見胸前只掛着一件肚兜,怕是會讓人誤會什麼。

折騰一宿,一手按着思爾劍,一手護住胸前,困意濃濃,很快睡了過去。

“嘩”——雨幕讓出一道衣袍俊逸的身影。

轉瞬將懸挂在木架上的衣裳扯走。

我忽然驚醒,看見一身黑袍,形單影隻地立在洞口前。

他背對着夜色,往這望來,我胸口還空蕩蕩的,額頭也火熱,就這樣狼狽地看着他,只見他周身清冷如霜,走進山洞時帶了一身寒汽。

我喚了他一聲:“這裏有人了。”

他沒有吭聲,只將尚帶水漬的衣裳,朝我拋了過來。

幸好不是色鬼。

正當我渾身乏力的探出上半身去撿衣裳,他倏爾上前,伸出臂彎將我一把抱住,然後被我撞得後背直接磕到石壁上。

我仰頭看了一眼,額頭出了些冷汗,恰好擋住視線,瞅着自己正趴在他胸口之上,方覺得燙手一般,碰那麼一下,便立刻放開:“壯士……”我聲音發虛,“應該不會趁人之危吧?”

他用食指壓住了我的嘴唇,我真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不是等同變相告訴他,我現在很虛么!

適時,我將他壓在身|下,即便隔着一層薄薄衣料,也擋不住他呼吸間的沉重。我伸手要推開他,卻被他鉗住雙手往草垛上一摁,儘管身體重新碰觸微暖的草垛,但他這麼不由分說地制住了我,讓我覺得腦袋似充血了一般:“好漢饒命,我有心上人。我還沒有和心上人翻雲覆雨呢,怎麼著也不能白白交代在這裏。”

他一把托起我的腦袋,將我往上一拎,張口便毫不留情的咬上了我的唇。

他的呼吸聲沉重而急促,親咬的動作蠻橫而不客氣。

我只覺渾身發冷,摸向七絕劍的手都在發抖,瘋了!真是瘋了!

“你不是還沒和心上人翻雲覆雨么,我教你。”他聲音低沉,隱隱透着股涼意,帶着囂張的侵略性,爭搶、汲取唇齒間的養分,由最先的憤怒到慢慢纏|綿。我也從一開始的驚懼到後來的猶疑,閃電撕開糅雜雨水的天際,也點亮了他清澹的眉眼。

黑暗中這雙朝思暮想的眼眸,就這麼沉痛的看着我。他在痛斥我的任性妄為。

“我該拿你怎麼辦……”他順勢將我整個抱起來坐下,我在他上方,也在他懷裏,我默了一瞬,俯下身,貼着他的唇瓣,哽咽沙啞:“公子……我的公子。”

我勾着他,與方才帶有怒意的親吻不同,炙熱而深沉。沒有挑逗與侵佔,只有竭盡全力地去溫暖對方。

我抱着他的脖子,像是沒有骨頭的無尾熊,久久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喚他:“公子……”

我不去想你,是怕好不容易建立起獨自走過的決心,在你眼眸中頃刻間瓦解。我不去想你,是不敢將刻進骨髓中的你,翻出思念。我該如何愛你,才不會讓彼此飽受傷害,忍下千百般的痛,得一圓滿。

“幸好你沒事。”他抱着我,宣洩過後,是虔誠的感恩。

他的動作輕柔,每撫摸一處肌膚,便點燃一場野火,方才我只覺額頭燙,如今像碳球滾了胴體,整個人跟着燒起來。

這是個美麗的夜,風光旖旎。

事後回想起來,仍覺得面紅耳赤,我竟完全沒想到,自己在辦事的時候會如此孟浪。看來他以前說的不對,我平時當真收斂了許多。我捂着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的心口,窩在他懷裏尤為滿足,而白端望着我,眸光細碎且溫柔。

按剛才的情狀,似乎是我在“趁人之危”。我有罪!我懺悔!

以後還敢!

天色將亮之際,外頭的雨終於停了,白端看了看我,神色微微一沉,旋即從我脖頸取下那枚鮫人香骨。

啊……這不是給我的定情信物么,怎麼還帶收回的?

他將我打橫抱起,放在鬆散的草垛上,也不知是不是他用內力烘乾了我的衣物,趁他盤腿坐下擺弄鮫人香骨之際,我才磨磨蹭蹭地穿上了衣服。

“公子……”我下了極大的決心對他道:“我要去儺塔。”

“嗯。”

“你不用陪我。”

“嗯。”

泄了絲底氣,“你不問為什麼?”

他轉頭,遞來兩枚骨戒,樣式簡潔,邊角卻打磨得極為平滑。

就好像我們彼此,從未為對方拋卻過什麼,這些年來,我南征北戰,他指點江山,不激昂,不宣揚,單調得好似成為了對方的背影。然而每次窺探深淵,他便是身旁的一束微光,讓人心底一暖,生出幾分被偏愛的竊喜。

他曾說,怕我還未好好成長,而他已不是我想像中的強大。怕我活得綿軟無力,在這個墜累的世界,負重前行。

而今一想,如果我只是依靠他的絲蘿,不是能扶搖雲端的藤蔓,那我始終以仰望的姿勢愛他,而不是像此刻能目光與他平視。

“白端,等我三年。三年後,換我來找你。”

他將骨戒套進我的中指,淡淡的嗓音,煞是動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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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上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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