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帝都郊外。

秋風壓彎枝頭,落了滿地繽紛。

霓霞照在茅草棚,我等風霜又一天,那那趴在我膝蓋上睡得正香,直到門外傳來單調的馬蹄聲,他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問:“娘娘,可以走了么?”

儘管心中早已猜到答案,但在初拂推門而入的前一刻,仍期望會有些許不同。初拂迎着我的目光,臉上堆滿無奈和訕笑:“城門封死,六齣公子他……尚無音訊。”

終究,那個答案,並沒有什麼不同。

初拂撿了些柴火:“滕少,坤州危險重重,顏容姑娘信中提及的儺塔,更是尋常人不得近身之處。你真的想好要去了么?”

我頓了頓,張開手指,穿過那那蓬鬆柔軟的頭髮,輕道:“想沒想好,又有什麼區別呢……我走得每一步,彷彿身後都有雙無形的推手,以前不知道是誰,現在明了,也算走得沉穩。”初拂跟隨我多年,自然懂我的意思,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任我揚起十二分的笑回望他,“況且是我自己做的選擇。”

我垂下頭,話梢那句“你不必擔憂”,又輕又淺。

我們在郊外的茅草棚等了三天,這原先是尚候歸隱田園的地方,有足夠的糧食和水,唯一不足的是,秋末蚊蟲也不少。

那那皮膚白嫩,被叮了十幾個包,我讓他先去坤州等我,他不肯,窩在我身邊打轉。初拂找來很多香爐灰,給那那渾身塗抹了一遍,轉頭要給我揚一臉,被我一腳踹跑了。

在這期間,我發過一次病。

渾身癱成一團,這裏沒有止痛的葯桶,也沒有君盡瞳的血。

就這麼痙攣了一夜,昏迷前看見初拂嘆氣走來,割開了掌心,像君盡瞳做過的那樣,將血餵給我。他似乎還在耳邊絮叨什麼,可我聽不清了,只記得他的聲音淡而飄忽,仿似森林深處幽幽的鹿鳴聲,他的眼睛閃爍着乾淨與悲痛,仿似在流淚。

醒來后,初拂抱着我,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裏的男孩,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卻因先天一雙重瞳,被父親關進籠子裏,渡過了艱難的八年。

八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他的牙牙學語、踉蹌學步,甚至是第一次見到父親,都是在精雕玉器的籠子裏完成的。那時候的他還不懂得,生而為人,應該長成何樣。對上父親冰冷的目光,便在心中結成厚厚的痂,還有難言的羞愧。

他覺得,是他讓尊貴的父親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他們一族若是普通的富貴人家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是太子府里的長子。

回王的皇長孫。

這世道容不得異類,更何況是皇長孫。

他有着世上尊貴無比的身份,卻在一出生就被父親所拋棄。

我能感受到,初拂在顫抖着、學着微笑:“第一次見面,你說我的眼睛金貴,我便打心底認準你了。”

其實初拂的眼睛生得很好看,那種十分撩人的狐媚眼,偏偏又讓人覺得清澈萬分。他嘴角揚起熟悉的嬌笑,捧着我的臉頰,輕輕地、輕輕的親了一口:“你是第二個不畏懼我眼睛的人,第一個便是顏容姑娘。我珍惜你們、心疼你們,哪怕背叛公子,也在所不惜。”

我以為他只是在訴說身世。我看着面前的初拂,之前怎麼沒發覺,他的模樣與白端相似,白端清冷麵容,唇角自帶三分莞爾笑意。而初拂,相貌長得十分誘惑,嘴角常掛着不羈的笑,眼裏卻是清澈乾淨的。他與白端,就好像春與秋,如此相像,竟是血脈至親……

“你什麼時候記起來的?”我結合初拂的話想了想,“不是說悲痛之下會忘卻前塵么?”

我從地下暗樁把他贖回來的時候,他還是滿臉迷惘的無辜羔羊,他上一個大肚便便的買主是這麼說的。說完還朝我擠眉弄眼道,“這個小雜碎,滋味不錯。”

我當面笑了笑,隨後穿上夜行衣,跟了幾條街,才在東市一家燒餅鋪里,當著與他偷情的婦人面,將他肥頭大耳一一割下來,擺放端正。

初拂。初拂。初出此世,拂盡前塵。

我盼他能就此忘掉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哪怕那曾是他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部分。初拂一聲笑,“你又不是修菩薩道的,怎麼非要安個菩薩心腸。你這隻名曰阿修羅的惡鬼,就該在地獄裏好好學着才對。你看世間的人可會像你一樣,多管閑事。而你到最後,又落得什麼?還不是只有我這個討厭鬼,陪你等。”

“過得太一塵不染也不好。”我伸出手指,霓霞從指縫流進眼底,一點一點,蘊意升溫,“你如果早就想起過去,為什麼不繼續騙下去,現在眼巴巴跟我說這些,是在道別么……”

初拂眉心一緊。

“道別就道別吧。”不等初拂開口,我接着剛才的話說了下去:“你若是遠走高飛,我不怪你。只盼你能活成人樣,不再做籠中之人。可你若是返回帝都,與君盡瞳斗。我勸你看請自己。你不是白端,他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初拂勾唇一笑,比霓霞更亮堂的,是他眼裏的光。

“你呀,就這麼不看好我?”

我沉默。因為我確定。

飛蛾撲火的例子有很多,再堅韌不摧的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可這個軟肋,也會成為盔甲。有的人持甲而戰,不勝榮光。有的人一心赴死,折斷羽翼。我希望不要有飛蛾撲火,多些權衡利弊,少些孤注一擲。尤其初拂早先的軟肋,是君盡瞳啊……

他那麼信任他的公子,任由君盡瞳剝開他心中厚厚的痂,為他上藥,可想而知,這個過程有多麼艱辛困難。他在青竹小築的那場大火中,跟着君盡瞳已然死過一回。而今,他面對的,是全然不同的君帝。

燈華慘死,我被困。即便放我走,也要圍剿白端,讓他出不了城。君帝便是那第二個回王,恐怕真如白端說的那般,這座帝都再過數十年,依舊是無人能探得的深淵。

只因,這座城困得不止人心,還有帝心。

然而現在初拂要回去。

“別說什麼大話了,你生無可戀,你痛苦?痛苦的人那麼多,如果都選擇赴死,才讓那些努力活下去的人,笑掉大牙。”我靜靜的盯了他一會兒:“我相信白端。有我在的一天,他會活着出來。我不用你回去,你救不了他,倒勉強能救救我。”他剛才喂我血,我便好上一些,看來能續我命的,不止君盡瞳。

跟食過我血的人有關。

初拂難得正色道:“我因你而活,也願因你而死。”

這話聽起來好似蠻深情的,可惜對我不好使,我不甚在意的癟了癟嘴:“有本事自己活出個人樣,別一味地把鍋扣在我頭上,我可不是你家相公,你也沒必要活成受氣小媳婦。我如果要你赴湯蹈火,定然第一個知會你。你若非得扮深情,簡直是在打我的臉。”

初拂學着我不屑的模樣,也是一癟嘴:“得嘞,難得表明決心一回,被你這麼一擠兌,我都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嗯,我懂他的意思,抬起頭,狠狠抽了一耳光。

“好好活下去。為了自己。”

初出此世,拂盡前塵。是我對他最大的期望。

初拂:“放心,我一定比你活得久。”

這話聽起來,怎麼有點觸我霉頭的意思?

翌日清晨。

離蟲發作起來真要命。

這次疼得直接昏死過去,醒來胳膊還有些綿軟,應該是肢解后又重新黏合的後遺症,初拂和那那仿似蛻了一層皮,沒想眼皮一抬,會是師姐端着盆水,俏生生地立在門外。

約莫很久沒見過師姐了,她的身上多了些母性光輝,想來是和肖錯的婚後日子順遂,腰間也添了些肉。我瞧着道:“師姐這肚子,像是懷胎四月似的,可不能多吃了。”

師姐滿頭黑線,擰我耳朵:“你還是個生過孩子的,懷沒懷孕都認不出來?”

我一怔。

怔楞過後,是滿心歡喜,顧不得手臂綿軟無力,摸着師姐的腹部,笑得合不攏嘴。

她撫摸我:“你如今功法大成,怎麼還毛手毛腳的。”

功法大成?我么?

抬了抬手臂,原本以為是骨骼肌肉重組帶來的綿軟,細細一探,竟有股強悍的力道遊走在經脈之中,硬生生將那些離蟲破壞侵擾的地方,霸道地扯在一起。這些年的修鍊,都是靠自己摸爬滾打過來的,從沒有人好好教過我……

“師姐。”我不敢置信地喚了她一聲,“你將修為渡給了我?”

話音剛落,便看見窗外有人影一閃而過,我使出了身不縛影,就在五指收攏的那一瞬間,師姐過來擋掉我蠻橫一抓,那人寬大的黑袍被撕開了一角,露出面目蒼涼的面孔。

待得見他的面容,我一時驚愕得忘了言語。

以前我總怕他看我,只怕接下來免不了一頓打,不順心了要打,憤怒了要打,失望了也要打,唯獨有一次,他舉起的手,落在我頭頂,竟生澀地像是在撫摸。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覺得他好像老了。

只是跟眼前相比,還要少幾分晦澀。

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甚至還是那副嚴厲霸道的模樣。

我卻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近乎風燭殘年的男人,是我那不可一世的師兄……

他似乎不太想見我,避開了我的目光,瘸着一條腿,在濕潤的土地上走出一道參差不齊的腳印。我不知該說什麼,正如他望着我,靜默不言。

師姐嘆了口氣,“都是倔強的人。”

等我身子好些,能遠行了,師姐帶我來到簡山附近的一座村子,村子裏的人都有着結實的臂彎和利索的腿腳,即將過冬,都在準備過冬用的吃食。路邊只有幾個頑皮的孩子,揮舞着手裏的木劍,朝我比劃:“妖怪,哪裏跑。”

我捧起路邊的雪,團成一團,朝他們丟過去:“吃俺一拳。”

雪化在脖子上,孩子們哇呀呀的叫,師姐搖頭,我在笑。

走到一家再普通不過的農舍,還沒推門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僅僅一個多月未見,他的頭髮已是花白色,正拿着鋤頭,在屋子裏削着木劍,雙肩忍不住抖動,劇烈地咳嗽聲響起。

我當即推門喚道:“師兄……”

他咽下喉嚨里翻湧的血氣,聞聲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彷彿抽離了我生命中所有的驕傲,成全了他的殊榮。他朝我微微點頭,仍是吝嗇開口,哪怕苛責,也無力訴說。我的師兄……他曾是征戰沙場無堅不摧的大將軍,是鐵血傲骨屹立不倒的男兒郎,是國之棟樑家之柱石的滕王公!何以變成現在這副蕭瑟的模樣……

師姐含淚道:“你問問他,他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滕歌么?”

素來清高的她,哭得像個孩子。

我給初拂一個眼神,初拂立刻會意,攙扶師姐出了簡陋的農舍,那那不明所以地跟上,將壓抑煩悶的空間留給我和師兄。

放眼望去,破舊的農舍打理得乾淨整齊,正如所見的那般,空蕩蕩的,只剩幾副桌椅板凳,師兄繼續低頭削着木劍,把我晾在一旁。

我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看他一深一淺的腳印,從屋裏走到屋外,他揮舞鋤頭的樣子,就像尋常鄉里漢子,我一撩裙擺,坐在罩有霧氣的田埂上,儘管他不肯看我一眼,我仍執拗地盯着他。

終於,他紋絲不動的表情,有了一絲熟悉的慍怒:“你到底要怎樣?”

我揚起臉,嘴角盪出花,眼角卻忍不住流淌:“不想怎麼樣。我只問,這鋤頭可比刀劍使得爽快?”

師兄猛地扔下鋤頭,果然是有幾分鋒利,砸進田埂里,愣是濺我一身泥土。

我瞪他,他瞪我,有小半個時辰,還是他熬不住,一把將我揪起來,抬起手……我縮了縮脖頸,想着打就打吧,挨打我可太會了。那凌厲的掌風落在實處,卻是拍打我身上的泥土,他似乎從未輕聲細語地跟我說過話:“你身子剛好,小命才撿回來,田間地頭涼,坐這兒存心給我添堵是么?”

我咬着牙,聲音都在發抖:“師兄……回去吧。”

“回哪兒去?”

“簡山。”看得他不自然地偏過頭。

師父修行數十年,離飛升只差一線,旁人不知,我和師姐又怎會不知道,師父是想再見師兄一面。而今師兄將半生功力傳給我,勉強保住我這條小命,離開王都后哪也沒去,只在簡山附近的小村落,過得朝聞炊煙西出晚霞的日子。

他們明明離得那麼近,卻始終不肯逾越。師姐說的真對,都是倔強的人啊……

“回不去了。”師兄撿起鋤頭,掛在土牆上,目光平靜。

他望向簡山蒼鬱的群山,凋零的紅楓宛若巨龍的眼珠,聲音帶些破碎與沙啞,“搖兒,去送送他。”末了又添一句,“替我……”

趁天色未晚,我叫醒那那,同師兄告別。

師兄沒有出來相送,只見煙囪升起裊裊青煙,仿似遠古的頌歌。朔夜在通往簡山的小道上狂奔,風吹得眼睛疼,再回首時,寂寥農舍外,滿頭灰發望來,似乎在說“珍重”。

我去見了師父。

師父只說,儺塔是儺教的命門,至於裏面有什麼,鮮少有人知道。恐怕解藥在儺塔的消息,是有人刻意放出來的。

他見我似乎並不驚訝,便道:“你向來有主意,又堅決,這次不僅是儺主的引誘,恐怕你自己也是要去的。”

其實並不難猜。

蕭山叛變,跟君盡瞳執意留我在宮中,脫不了干係。

君盡瞳做了和回王一樣的選擇,為了心上人和儺教產生隔閡。

可他到底不是回王,我也不是滕今月,他沒有十二分的決心困住我,我也必不會像滕今月般隱忍。就算儺主不放出解藥的消息,也是時候和儺教做一了結了。

況且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葉真。

如今葉真和君決去闖儺塔,為了那份微乎其微的解藥。哪怕正中儺主的下懷,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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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上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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