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吳德雅沒說的是,皇帝也親自來臨第賜奠,榮親王永琪隨侍,給弘晝上香。喪事是皇帝命諴親王即聖祖的二十四皇子允秘、侍郎德成及副都御史志信經理的,並賞內庫銀一萬兩治喪。她覺得弘晝聽了不會高興。她知道,弘晝至死都愛着那拉氏,雖然自去年萬壽節那個夜晚之後,直到最後,他再沒有和她提過那拉氏。所以她絕不原諒那拉氏的忘恩負義冷酷無情,就是因海安也絕不原諒。那拉氏被幽禁,她只覺稱心,也不打聽就裏,亦再未和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兒孫提過皇后一個字。
弘晝臨死告知了她皇帝的身世,並說若有朝一日,皇帝或太后真要動她和孩子,叫她去告訴宗室的王爺們。吳德雅才明白了一切,皇帝竟然不是太后親生的?!怪不得這些年,太后都不住在宮裏,太后說的話皇帝自然不會聽。為了自己一家大小的安寧,她明白絕不能讓皇帝懷疑她,就此稱病,閉門謝客,再不出去交際,亦再不見太后。
奠禮這日,軍機諸人照常辦公。弘晝和皇帝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阿里袞其實並不清楚,就和軍機的其他人一樣,和朝中的所有人一樣。他也不問,甚至不問太后。雖然他與弘晝不睦,但短短半年之內,皇家巨變,皇后也形同被廢。做為皇家的外親,不由兔死狐悲,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兒銘綉,心裏更加傷感。他知道太后不會說,而傅恆什麼都知道,但他也不再問傅恆,他知道傅恆也不會說。
杭州那日晚間,李玉便從容妃處知道了皇后在背後的所作所為,震驚之餘,為先皇後娘娘和七阿哥無比惋惜,想皇帝南巡之前便已知一切,皇帝心裏是何樣的感受,而這麼久了,居然自己都沒看出皇帝有什麼異常。問容妃,容妃也搖了搖頭,說皇帝從來沒和她說過什麼,是納蘭夫人最近告訴自己的。下午回來后,皇帝只是握着她的手默默坐着,直到去和諸人晚飯,想是不願再提。自己說取消原定的晚飯,他只說叫魏湄從皇額娘那裏過來代替皇后,晚飯照舊。
後來容妃去見弘晝最後一面,回來告訴皇帝,弘晝無心悔過,遺言是再不願生在皇家,私下又將和弘晝見面的一些細節告訴給了李玉。奠禮時,李玉站在皇帝身後,行了一禮,心中感喟之極,又為皇帝感到難過,回宮后對容妃道:娘娘,您這樣慈悲寬容的好人,真叫人佩服。
容妃搖搖頭,閉上眼睛,將左手放在胸前,低聲道:「真主確是知道天地的幽玄的,真主是明察你們的行為的。真主使你們熱愛正信,並在你們的心中修飾它;他使你們覺得迷信、罪惡、放蕩是可惡的。真主是全知的,是至睿。真主是至赦的,是至慈。」她說的是古g蘭l經里的句子,語音緩慢而溫柔,臉色鄭重而虔誠。
奠禮結束后,皇帝向朝野上下頒佈了不允許宗室王公發揮強有力的行政作用的定製,並諭旨依博爾之父觀保由兵部右侍郎升任左都御史,朝野上下覺得,皇帝的意思已是昭然,只是誰也不敢明說這事兒。
瓔珞在家裏魏瓔寧的牌位前磕了三個頭,看了看一旁常年插在瓶中的五色梅,翠兒剛換上了新鮮的一把,那些黃、紅、粉紅、橙色簇生的小花冠十分討喜,然後對着牌位道:‘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我無時或忘此恨。先皇後娘娘曾經說,報仇須待到天時地利人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終於等來了這一天!姐姐,你最愛的五色梅今年開得特別好,你一定喜歡。然後又對一旁跪着的傅恆道:少爺,謝謝你,為我做到了一切!海姐姐也為我高興。
傅恆微笑地拉起她的手來,看着她手上戴着的,當年皇后姐姐給的十八子水晶佛珠手串,道:為我們。然後兩人去到容音的祭室,跪在牌位之前,傅恆道:姐姐,那拉氏再不能為惡,願你在地下安息。然後轉頭對瓔珞道:皇上說,等日子定了,我們一起去長春宮拜祭。我曾經和姐姐說過,我是這個世上除了阿瑪額娘最關心她的人,其實,瓔珞,你才是最關心她的人。
瓔珞也看着牌位,那邊上有一個德化窯的荷葉洗,奶白色,大小適中,洗是一個大荷葉,外面纏繞着含苞待放的小荷花苞和小荷葉,伸出的細長莖桿上滿是小孔,這是傅恆定製的,這祭室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傅恆經手的,在她還沒嫁入前,她嫁入后並未添置和改動。後來傅恆送了她那個白玉手鏡,和這小洗十分類似。
然後笑着搖搖頭,道:我還記得那年,娘娘穿着我繡的漢裝,跳洛神舞的樣子,那天,她真的很美很快樂,皇上本要去舒妃那裏,路過見娘娘在跳舞,很是驚喜,就留在了長春宮。之前,我教娘娘獻洛神圖給皇上,她終是沒肯,她總說:她是皇后……少爺,你只是和我性子不同,我們都一樣,很愛皇后姐姐,定要為她報仇雪恨,以前我就覺得嫻妃不簡單,後來更了解她了,卻沒想到設計害死皇后姐姐的竟會是她。
傅恆點點頭。瓔珞繼續說道:弘晝當年穿你的衣服冒充你入宮禁,他為什麼不穿別的侍衛的衣服?還拿你的玉佩用你的朝帶,而且玉佩上明明有‘富察氏’字樣,根本就是居心險惡,故意污你名節,並捲入富察家來,定是一早嫉妒皇上看重你,和當年的弘曉一樣。還大言不慚說他是你的發小?故作荒唐?若事發你和富察家都會有大麻煩,他知道你不會聲張,果然你沒有聲張,裕太妃還是不放心,為絕後患才殺了瓔寧姐姐,姐姐不過是一個小宮女,能有什麼麻煩?可惜他母子運氣不好,遇上了我。那人如果不是弘晝,皇后姐姐也絕不會姑息這件事!
傅恆又鄭重地點點頭,想起當年自己曾去警告過弘晝,要他遠離瓔珞,他對自己如何就罷了,但若他對瓔珞,自己絕不放過他……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個暗紅色絨布袋子給瓔珞,瓔珞有點兒詫異,打開來一看,是一隻黃澄澄的金鑲玉發簪,簪首以足金製成鑲紅寶石蝴蝶一隻,又以白玉琢成梅花一朵,花心以金絲為花蕊,托鑲紅寶石。
瓔珞笑道:你還是喜歡‘蝶戀花’?傅恆看着她,道:瓔珞,我們成婚十年了。這發簪其實是當年我為你備下的求婚之禮,在我請旨皇上之後。這發簪是姐姐在她成為皇后不久給我的,她說是明萬曆年間打造,教我將來給我媳婦兒,取個萬年好彩頭,那時我才十五歲,她自己恐怕都忘了。我們成婚時我沒拿出來,因為不想勾起舊事,所以用了那枚玉蝴蝶代替。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瓔珞只覺得難以置信,看着這隻發簪,寶石的暗紅色發出幽光,漸漸熱淚盈眶。然後將它按在心口,笑看着傅恆,流下淚來,輕聲說道:少爺,我們認識二十四年了。傅恆只微微一笑,從她手裏拿過發簪,給她插在頭髻上。
六月二十六日,還不滿十八歲的瑞貴人忽蘭“病薨”。忽蘭一直關心父親的子問題,臨危時因父親德保的側室經氏已生下德保次子,謂父母曰,自己死亦無憾。儲秀宮上下深感悲痛,皇帝厚恤,索家的弔唁持續了很久。德保一直感恩令貴妃對忽蘭的照拂提攜,多年後調任廣東巡撫,還一直給貴妃上請安折。
皇后被幽禁后,巴勒珠爾奉旨來了一趟京城,皇帝將兩本名冊上的人合在一起,抄錄了副本給他,說自己不打算處置這些人,但這些人如果有異動,北方的人便由他處置,南方的人皇帝自己會處置。巴勒珠爾很不解,皇帝完全都可以自己處置。
皇帝只一笑,道:這可是朕給你的立功機會,你年紀輕輕即做了和碩親王,領導科爾沁,有人不滿的。巴勒珠爾跪下謝恩,道:是,授命奴才平喀爾喀青袞雜卜之亂也是皇上的苦心。皇帝親自走下來,將他扶起來,微笑道:你和朕是一家人,無需如此見外。巴勒珠爾答道:多謝皇上,奴才過兩日再來給皇姐請安,請先代奴才問候皇姐。
接着,巴勒珠爾去雍和宮見了嘉呼圖克圖,回南苑家裏后,將此事告訴給高雲。高雲打開章嘉呼圖克圖贈的禮物盒,見裏面是兩個白瓷彩繪八寶紋賁巴瓶,知道是皇帝賜物,盛上聖水,但對皇帝的名冊還是不解。巴勒珠爾便笑道:他這是為了震懾科爾沁。高雲問道:為什麼?
巴勒珠爾道:若我們真要南下,他便派名冊上這些人,而這些人若死了,他不可惜,因為這些人都有二心。高雲點點頭,笑道:你這位姐夫果然很有心思。巴勒珠爾道:他還想提醒我,這些人可都是他的監視對象,我最好離他們遠一點兒。
高雲笑起來,拿過案上的紅鞘匕首來摩挲,道:我和孩子不是人質么?巴勒珠爾道:是,但他覺得你們分量不夠罷,因為你只是我的侍女。之前漠北叛亂,他有這樣的擔心和防備在情理之中。然後把高雲攬進懷裏,下巴擱在她頭頂,道:日娜姐姐,他不明白,我絕不會讓你和我們的孩子受到傷害,他和他的女人包括皇姐,和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們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是最親的親人。高雲攥着那把紅匕首,慨嘆道:聽說他和他的皇后也是三十多年的夫妻,還有孩子,怎會走到這地步!
巴勒珠爾看着窗外的夜色,笑道:紫禁城有什麼秘密?無非就是權力地位利益,讓人改變。皇帝真覺得我喜歡這裏?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假若你可以和我回草原相伴,那才是真的好。高雲一笑:等孩子們都大了,我就回草原陪着你。你和章嘉呼圖克圖勸皇帝皈依密宗是一個好招,還送天命轉輪王的高帽給他。
巴勒珠爾道:皇帝要統治西藏和蒙古,這是代價最小的辦法,可以省下幾百萬甚至幾千萬兩銀子的軍費開支,平叛青袞雜卜就是例子。這麼多年,他籠絡着喇嘛和高僧活佛們,到處興建喇嘛廟,給錢給地位給好處,全是一個心思,我們不過順水推舟。高雲又笑,道:皇姐不會變吧?巴勒珠爾搖搖頭,道:我覺得不會,她是一個特別的人。
在玉京園,瓔珞也問傅恆,皇帝是什麼意思。傅恆只一笑,道:他就是不想銷毀那兩本名冊,找一個用以挾制漠南和科爾沁的借口留着。瓔珞點點頭,道:那就是說,這些人隨時都會有麻煩?傅恆點了點頭,道:作為君王,他必然如此!而且,皇上最恨結黨,結黨,不管是為什麼,就是懷有異心,藐視於他,最終會導致皇權旁落,國家分裂。自古以來的帝王便深恨此事,比如明朝初年的胡惟庸案,洪武帝前後處死數萬人。若非如此,弘晝也不會死。這些人他自是要觀後效。
瓔珞於是嫣然一笑,問道:那皇上對果親王呢?不會也認為他會謀逆吧?傅恆不置可否,道:他比永琪只大九歲,皇上處置他,其實是避免皇子效仿其浮躁和放縱的行為,防止康雍奪嫡局面再次出現。瓔珞點點頭,道:所以當年程顥的事和去年鳥銃的事,和這一樣,只是四阿哥不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就不喜歡驕縱不謹慎的作派。
原來,緊接着九洲清晏失火后的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弘曕因欠鹽商商人江起鐠的債務而托高恆賣人蔘之事,開煤窯時強佔民產,以及囑託阿里袞選用他門下私人為官未果等事敗露,皇帝對這位自小疼愛的幼弟失望之極,問其罪,從寬降封為貝勒,解退所任職掌,並且永遠停俸,令其反思自省。這也是袁春望質疑皇帝不顧手足之情的一條理由,而弘晝所說的弘瞻得咎原因其實並非主因。
弘曕被革職后,閉門家居,抑鬱不歡,一病不起。今年二月二十八日,因病重被在南巡中的皇帝進封為郡王,且寄諭弘曕加意調養病體,盼望他能夠儘快康復;閏二月十五日,再一次寄諭,垂問病情有無好轉。三月初八日弘曕病死,皇帝給謚號恭,由其長子永瑹承襲果郡王爵位,令一切葬禮事宜皆依照親王之例辦理。又恐郡王府中無得力辦事之人,為避免府中下人欺壓幼主及乘機竊取什物,寄諭蒙古正白旗副都統和爾精額,要他與曾任總管內務府大臣的英廉辦理王府家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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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允許宗室王公發揮強有力的行政作用的定製】這其實是雍正朝確定的制度,和書寫傳位遺詔藏於“正大光明”匾后一樣。原因是經歷過慘痛的奪嫡之爭。所以歷史上的弘晝根本就無法參與內閣和朝廷核心事務。後來的清朝王爺一般只能擔任內職這是限制也是保護,保護皇室的子孫。直至清朝末年,因為形勢所迫和各種原因,恭親王奕(咸豐之弟)掌握了大權,成為總理衙門首席大臣、領班軍機大臣、議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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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貴人】關心其父的子嗣,及德保給令貴妃上請安折,乃歷史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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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賁巴瓶】金屬賁巴瓶作為藏傳佛教法器,曾作為活佛轉世靈童掣籤而用。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清廷頒佈《欽定二十九條章程》:“茲予制一金瓶,送往西藏,於凡轉世之呼必勒罕,眾所舉數人,各書其名置瓶中,掣籤以定……各蒙古之大呼必勒罕轉世,令於雍和宮之金瓶內掣籤。”若同器型帶流,則稱為賁巴壺,為藏傳佛教灌頂及盛聖水之用。瓷質彩繪賁巴瓶為乾隆朝所首創,作為佛心天子弘曆的一份獻禮而載入瓷史,除了供自身修持佛法之外,還作為御禮賞賜西藏、青海等地宗|教領袖,是當時皇室與密宗上層交流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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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案】洪武六年(1373年),淮西朋黨集團的領袖李善長推薦其同鄉兼姻親胡惟庸擔任右丞相。洪武十年(1377年)九月,胡惟庸升任左丞相。他做了七年丞相,任期內在朝中遍植朋黨,不遺餘力地打擊異己,使得淮西朋黨集團的勢力不斷膨脹。譬如,浙□□田人劉基,曾輔佐朱元璋,立下過汗馬功勞,但由於他與淮西朋黨集團的矛盾,一直未受重用。明朝開國后,朱元璋大封功臣,劉基僅封為誠意伯,歲祿只有240石。而李善長則功封韓國公,歲祿4000石。翌年,劉基告老還鄉。由於他曾對朱元璋說過胡惟庸不宜入相的話,故而深受後者的嫉恨,被解僱革去歲祿。洪武八年(1375年),劉基生病,胡惟庸派醫生前去看望,但劉基服藥后不久便一命歸西。徐達對胡極其厭惡,密報明□□;胡惟庸於是誘惑徐達的守門人福壽謀害徐達,但被福壽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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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三年(1380年),明□□以“謀不軌”罪誅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時殺御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等數人。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頒佈《昭示奸黨錄》,以夥同胡惟庸謀不軌罪,處死韓國公李善長、列侯陸仲亨、已故的滕國公顧時的子孫等開國功臣。后又以胡惟庸通倭、通元(北元),究其黨羽,前後共誅殺三萬餘人,時稱“胡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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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斥異己不是胡惟庸案的關鍵所在。胡案的癥結在於他為人過於獨斷專行,許多生殺黜陟等重大案件,他往往不向朱元璋請示,就擅自加以處理。這讓權力欲極強的朱元璋,深感宰相專權、皇權旁落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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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掉胡惟庸后,朱元璋罷左右丞相,廢中書省,其事由六部分理,後設殿閣大學士供皇帝作為顧問,朱元璋結束了中國的丞相制度,加強了□□皇權。另設內閣供皇帝做為顧問。內閣大學士的權力不如宰相,只有「票擬」權力,先送宦官,再由宦官上呈與皇帝。從此明朝名義上再無丞相一職,後來在永樂帝後由內閣首輔實質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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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內閣和清朝的軍機處功用相同,可以算作軍機處的歷史前身,都是皇帝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和手段,軍機領班相當於內閣首輔。所以胡惟庸案除了是一個重大歷史事件,還是一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點。到了乾隆朝,因為軍機處完備,皇帝集權達到頂峰,內有內務府,外有軍機處,外朝和內宮其實都完全掌控在皇帝手裏。清朝皇后在後宮的權力,因為內務府的強大,早已被削弱。太后因為地位尊崇,反而成了後宮的真正主人,到了清朝末期,因各種主客觀因素,太后的權力臻於頂峰,擴張到徹底控制前朝,這就是慈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