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鬼
入夜後,謝長明沒有打坐,想了會兒與藏書閣有關的事。
桌上還擺着方才拿出來的符紙、研好的墨水。
謝長明拿了支細筆,蘸了點墨水,一筆一筆,從頭開始,到喙,最後是爪子,熟練地勾勒出一隻胖乎乎的笨鳥來。
點好眼睛,他又朝紙上吹了口氣,墨水未乾的笨鳥脫離了依附的符紙,立在桌上,兩隻爪子朝前一蹦一跳。
謝長明撐着頭,在燈下看它。
有風從窗戶的縫隙里鑽進來,將墨水吹乾了,即便有靈氣支撐,墨鳥也在頃刻間頹塌。
假的東西就是這樣的。
謝長明要的是真的。
他看着紙上那塊幹掉的墨漬,沒有扔掉紙,收在抽屜里,站起身,吹滅了搖晃的燭火。
謝長明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再想,很快入睡,卻做了個夢。
夢裏的謝小七蹲在他的肩頭,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惱了,歪着腦袋,要啄謝長明的腦袋。
它經常任性胡鬧,謝長明見慣了,不與它一般見識,依舊做自己的事,不理會它。
況且謝小七是個小廢物,喙短且鈍,啄不痛人。
謝小七見謝長明沒有反應,勃然大怒,大發脾氣,撲棱着翅膀,飛到書桌上,撥開一本薄薄的冊子,上面的字大如斗,每列之間空行很大。謝小七的爪子往硯台里蘸了幾下,兇狠地在好幾頁上印上爪印。
是的,這小廢物不會化形便罷了,連話都不會說。為了交流,謝長明編了本常用字詞的小冊子,謝小七想說什麼,就用爪子在那個字旁邊踩一腳。
寫完后,謝小七叼着那冊子往謝長明身前飛來,上面赫然按着兩個詞。
“壞人!討厭鬼!”
“嘰嘰,喳喳喳!”
謝長明被嘰嘰喳喳吵了一夜,天還未亮便醒了過來,難得地覺得疲憊。
小東西。
謝長明嘆了口氣,他心想:小禿毛要是找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它和鸚鵡關在一起,最起碼要學會怎麼說話。
他從前不是這樣想的,也沒有如此殘忍虐待幼鳥的打算。
重生回來的第一年,謝長明想,若是能找到謝小七,他便在發現的靈脈旁造個院子,以靈脈為界,種一片高聳入雲古桐樹,外人不得入內,裏面種謝小七喜歡吃的仙果。再搬一個湖泊,用珍珠和寶石堆成個湖中島。院子裏不許放別的鳥——防止謝小七羨慕它們漂亮的翎羽,也沒有貓或是別的天敵。林子裏養幾頭馴服的白鹿,湖裏放一群飛魚,任由謝小七驅使。
可謝小七沒在第一年出現。
到了第二年,若是找到了謝小七,謝長明便打算將家安在一個已經荒廢了的福地里。福地里有半條靈脈,夠養活一個中等大小的門派,屋子也沒破敗,算是乾淨整潔,很有古風。裏面還有桃林、清潭,風景宜人。
但,現在已經是第四年了,謝長明還是沒找到小禿毛。心情好時,謝小七是小七;心情不好,謝小七就是小禿毛。
很明顯,謝長明現在耐性耗盡,心情很壞。新建院子是不可能了,福地也沒了,若是找到了小禿毛,先抓起來好好修鍊,修不出人形不許出籠子,學不會說話不給吃松子。
謝長明就是生氣罷了。
養了十多年的鳥,白吃白喝,說跑就跑,也不回家,找不到鳥影,完全不顧主人的心情。
這是什麼道理?
謝長明生氣得光明正大,理所應當。
他已完全忘了,在這一世,並沒有養過謝小七一天,或許那笨鳥都改頭換面,連名字都不一樣了。
或許,謝長明是想到了,但他拒絕接受這個白當了冤大頭的可能性。
冤大頭謝長明打了會兒坐,待到天光大亮,起身去山腳的食堂吃飯。
他本打算吃完飯就去藏書閣走一趟,不料許先生傳來消息,說是安排已經出來了,謝長明被分到靈植園種果子,現在就要去見靈植園的龍郢真人。
靈植園在千徇峰上,和住着學生的青臨峰不相鄰,不過千徇峰上有三個傳送陣,十分方便。
謝長明走下傳送陣,往前行百餘步就是玉策園,這是個專種仙果的院子。
龍郢真人是千徇峰峰主,白須白髮,穿了一身寬大的白袍,仙風道骨,是世人心中仙人的模樣。
他同謝長明說了幾條玉策園的規矩,又交代完謝長明的任務和排班,便立在原處。
謝長明拱手準備告辭。
龍郢真人躊躇了片刻,叫住謝長明,猶豫道:“今日叫你來,有一件事要你做。”
說完,他從身後拿出一籃子採好的果子,遞到謝長明面前。
這果子自然不是給謝長明的,而是要送給住在青臨峰峰頂的長明鳥盛流玉的。
謝長明不大想和盛流玉打交道,推託道:“我與那位盛公子,昨日有些矛盾。”
龍郢真人很不贊同他的話:“這有什麼不妥?你們同在上霖真人門下,有同窗情誼,即便衝突幾句,不過是少年人之間的閑話。若你不去,難道要我親自去不成。”
“自然不成。”
龍郢真人自問自答完,又暢想起了未來:“待果子送多了,你再替我約他吃飯。”
說到這裏,龍郢真人似乎是想到長明鳥是個神鳥,不食人間煙火,改口說要喝酒。又想到盛流玉才十五歲,也不大該飲酒,最後道:“與他一起品茶,用三百年前仙山落的雪水。”
麓林書院裏似乎人人都想同長明鳥搭上關係,因為傳聞里他是神鳥,能上聽天意,而天意降臨在人的身上,便是命運。
這世上太多事不如人意,自己求不出答案,只能抱着微薄的希望祈求天意。
不知龍郢真人又有什麼求而不得。
話已至此,這件事便不大好推託了,謝長明拎起籃子,往青臨峰頂去了。
路途漫長,謝長明不好御靈力飛行,無聊地翻了翻仙果,都是些謝小七不喜歡吃的。這些果子雖然靈力充沛,味道都不怎麼樣。
但或許長明鳥口味不同。
畢竟謝小七隻是只修不出人形的笨鳥,長明鳥是人人都要巴結的神鳥。
走過山腰,人煙便稀少起來。愈往上,人聲愈稀,只余謝長明的腳步聲。
峰頂開闢了間院子,匾額上寫了“疏風院”三個字,院子不算大,但也比謝長明八人混住的地方要大上兩倍有餘。
大門緊閉,門前冷清,連個侍奉的門童都沒有。
以那日的排場來看,謝長明還以為盛流玉要帶上二三十個伺候的人。
不僅如此,屋子前還栽了一叢繁茂的薔薇,堵住了通往大門的路,似乎是攔着不讓外人進來。
謝長明覺得不大對,盛流玉才搬進來一天,書院裏肯定安排的最好的房子,怎麼會一天就讓薔薇堵了門?
他摘下一個花骨朵——脈絡清晰,栩栩如生。直到將花瓣揉碎,沒有汁水,才顯出與實物有些許不同。
是幻術。
謝長明穿過薔薇叢,叩了幾下門把手,無人應答,又等了片刻,推開了門。
院子內空落落的,似乎一人都無。
謝長明順着小路往前走,偏過頭,看到了一個碧色身影。
盛流玉睡倚在梧桐樹下,歪着頭,後腦勺抵在樹榦上,玉冠丟在一旁,長發披散,散了一地,上頭落滿了梧桐葉,似乎是睡了很久了。
謝長明走到梧桐樹下,看得更清楚了些。
盛流玉很白,興許是由於魔氣纏身,皮膚是缺少血色的蒼白,像是雪山上的冷玉。解開一半的煙雲霞鬆鬆垮垮地掛在鼻子上,隱約露出眉眼的形狀。
即使才十五歲,也能看得出小長明鳥的人形很美,且冷極。
謝長明的心微微一動,或許這就是神鳥。
盛流玉忽然皺了皺鼻子,似乎嗅到了什麼。
一般失去五感中的某一個,別的感官會補償性地更加敏銳。
而盛流玉失去的是兩個。
他嗅到了松子與檀香混合的味道,不久前才從某個人身上聞到過。
謝長明低頭看他。
只見盛流玉的睫毛抖了抖,煙雲霞又往下滑落了些,他含糊着道:“討厭鬼?”
聲音泠泠,很是動聽。
哦。
錯了。
看來這小病秧子閉口禪修得也不怎麼樣。
謝長明沉默地退後幾步,到了安全的、不能聽清夢話的距離。
因為他直覺這小病秧子方才說的夢話指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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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罵人詞彙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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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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