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
盛流玉走後,許先生大概認為大家也認識得差不多了,將屋舍的安排分發下去,勉勵了幾句大家要努力讀書,專心修行,便讓學生們都回去找自己的屋舍,整理東西,好好休息,明日有要事要做。
麓林書院很有錢,但並不奢靡,反而提倡苦修。所以屋舍也不是一人一間,而是兩人同住一間長屋。屋舍中間隔了兩道牆,分出一個待客談話的前廳,兩邊各住一人。
很好,至少不是通鋪。
謝長明住在朗月院,在青臨峰山腰上的一個僻靜角落。傳送陣是送到山腳,上來還要頗費一番功夫,謝長明走到山腰的平坦處,穿過竹林,遠遠地看到一片屋舍縱橫交錯,按照輿圖上的位置,找到了朗月院。
推開大門,裏面種了幾株老梅,沒到冬天,也不開花,鬱鬱蔥蔥地長在那。
謝長明走到自己的屋子,前廳里的椅子上坐了個人,穿了一身白衣,頭戴玉冠,滿臉堆着笑,似乎在等舍友的到來。
直到看見了謝長明,他低下了頭。
他裝作若無其事道:“道友,我是陳意白。”
謝長明打量了陳意白一眼,幾乎立刻認出,這人他見過。
在三年前的萬法門。
三年前,謝長明裝作資質不佳,被當成人丹的材料和十幾個孩子一同被帶入萬法門,看管他們的就是陳意白。
萬法門也不是人人都知道門派里隱秘生意的。掌門和長老幾乎是人人都參與,再往下能知道實情的弟子,要麼是收入門下多年的心腹,要麼是與那些長老沾親帶故的。
總之,看門這樣的苦活計,輪不上那些弟子,守門的陳意白也不過是個才入門不久的小道士。
不過那時候謝長明才醒過來不久,與現在相比,模樣差別很大,又過了三年,陳意白也不一定能看出什麼。
謝長明不想多生事端,同陳意白敷衍了幾句,陳意白同樣敷衍回來,但笑得十分真誠,說接下來的幾年要好好相處。
最後,他忽然如恍然大悟般:“謝道友,我行李還沒收拾完,咱們明日再聊。”
說完,忙不迭地往靠左的自己那間屋子走去。
謝長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謝長明帶的行李不多,不到一刻鐘便收拾完了,準備去吃晚飯。
食堂在青碧峰的山腳,即使修仙之人的腳程快,一來一回,也要半個時辰。剛吃完飯,走回來就餓了。
為此,住在山腰的學生特意抗議過,要布個傳送陣。書院認真考慮了學生們的訴求,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
第一,多吃點,多走點路也不會餓。
第二,如學生們所言布個傳送陣。但維持傳送陣所需的靈石要學生出。書院的食堂可以多做點飯,出靈石是萬萬不可能的。
在這上學的,一半是貧窮的散修,另一半是和散修相比之下十分富有的門派子弟,但除了背後有爹有媽有爺爺有祖宗的這種,其他人也掏不出維持傳送陣的靈石。
於是,大家選擇多吃點。
謝長明到食堂的時候,裏面坐滿了人,同窗們一見他來,紛紛將他圍住,開口長明鳥,閉嘴盛流玉。
看來,他和那小病秧子對峙的事,已傳遍了青臨峰,甚至是整個麓林書院。
一個同學憂心忡忡道:“你一來就得罪了長明鳥,不僅是我們知道了,高年級的師兄師姐也知道,都對你很好奇。”
“那些門派子弟,本來就鉚着勁想要結交神鳥,你得罪了長明鳥,要是那位盛公子說些什麼,以後如何是好!”
另有一人大義凜然道:“那些人自許名門正派,還不是一天到晚想着討好神鳥。我們同為散修,當然是站在你這邊,同仇敵愾。”
謝長明在吵鬧聲中屹然不動,直到吃完,放下碗筷,不緊不慢道:“諸位道友不必擔憂。”
謝長明想叫他們不必好奇,也不必憂心,以那小病秧子冷淡的性格,想來閉口禪修得不錯,不會和外人多話,那些宗派子弟也一樣。長明鳥明面上是在這裏讀書,應當也就是做個樣子,給麓林書院充場面,日後不會多見。
到底是沒將這話說出口。
吃完飯,謝長明謝絕大家邀請他一起商量對策的好意,原本是想往藏書院看書,掛在腰間的玉牌卻忽然微微發燙。
是許先生傳來的消息。
謝長明用靈力點了點玉牌,上頭浮現一句話。
“方才陳意白說與你相處不來,要換間屋子住,最好不在青臨峰,最好馬上就搬。量你們相處不過一兩個時辰,應當鬧不出什麼大矛盾。我又問了旁人,你們也沒將屋子打塌了,可見還是可以相處的。不如與他談一談,有什麼不妥之處,相互退讓便是。”
謝長明:“……”
這個陳意白修為不怎麼樣,變臉倒是很精通。
過了片刻,許先生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發了條消息。
“現在這樣多學生,屋舍緊張,實在滿足不了他的要求。他要是不退讓,打到他退讓也可。但不能把屋子打塌了,要賠靈石,我也要負責。”
謝長明明白了,抱着不能打塌房子心態,準備回朗月院和陳意白談談。
一推開門,陳意白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前廳亂轉,紅木椅子上是收拾好了的行李,抬眼見到謝長明,大驚失色:“你,你怎麼回來了!”
謝長明不與他多話,將玉牌點開,浮現出許先生髮來的消息。
陳意白看完后大怒:“你和許先生怎麼能這樣侮辱我!我也是正經修道快十年了的!”
原來,許先生與他發的是:“稍等一等,我去查查有無空屋舍。”
這,哪怕和發給謝長明的一樣,說是讓他把謝長明打到退讓,陳意白也不會如此生氣。
謝長明瞥了一眼窗戶,又收回目光,將不常帶在身上的佩刀拎出來,撂在桌上,笑了笑:“道友有何不滿,自可與我商討,不必鬧到許先生那裏。”
那是一把半人高的彎刀,刀鞘很厚重,是木頭制的,可見刀鋒並不怎麼鋒利,應當不是把好刀。
陳意白梗着脖子,也拔出佩劍,劍光凌厲,看起來比那把彎刀厲害得多。
謝長明沒有將刀抽出,只是拎起刀柄,敲了一下陳意白擱在桌子上的劍鞘,又移開刀,那劍鞘便一寸寸裂開,碎成無數片。
這,這怕是打不過的。
陳意白臉上的怒容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又立刻悄無聲息地堆滿笑容,不過轉瞬之間,一般人輕易看不出他變了回臉。
他為謝長明倒了杯茶,殷勤道:“我與謝兄怎麼會有矛盾,那自然是不會有的,即使是有,也是我的錯。”
恍然大悟后便是痛改前非,更殷勤道:“謝兄為人疏冷,專心修鍊,而咱們又分到了許先生門下,許先生為人懶散,又不負責,許多事都未曾交代,謝兄怕是不知道這書院裏的規矩。小弟問了師兄,倒是知道一些,講給謝兄聽聽。”
謝長明注意到,隔着窗紙的注視消失了,應當是許先生離開了。
可能是被陳意白氣的。
大病秧子帶病前來保護學生,沒料到聽到了一肚子壞話,是很不值得。
謝長明既然已做出威脅的舉動,此時也不客氣,對他點了下頭。
麓林書院免了學費,生活上也不用交額外的靈石。但若是想要修鍊,肯定少不了需要額外的靈石、丹藥、法器和功法。學生在書院裏讀書,也算是困在書院裏,宗派子弟不必說,自有宗門的支援,可散修怎麼辦?
於是,麓林書院想了個法子,開闢了許多院子,譬如靈植園、靈獸院,分派學生做活,再按月分發靈石。
對宗派子弟來說是體驗生活,對散修而言是勤工儉學。
但謝長明不缺靈石,他遊歷三年,找到了一條靈脈,幾處福地。
他皺了皺眉,問道:“不能不做嗎?”
陳意白道:“為了防止宗門子弟嘲諷散修要靠上學賺靈石,書院規定所有學生一視同仁,必須做活,不做或是做不好是要留級的。”
謝長明:“……”
陳意白隨手拽了本書遮住臉:“嘻嘻。”
謝長明不高興,他就很高興。
謝長明看都不看他,將刀往前推了推,陳意白立刻噤聲。
他飛快道:“若是謝兄真的不想做,可以付我三倍,不,雙倍靈石,看在同住一舍的情誼上,我願代勞。”
謝長明似笑非笑,想起三年前的事,陳意白倒是一點沒變。
那時萬法門才收了十幾個孩子,因為還沒測資質,就放在明面上,隨便派了弟子看管。
謝長明要出去辦事,陳意白就守在外頭,問他要出去做什麼。
謝長明自然不可能說真話。
陳意白聽了假話也當真,不怎麼願意放他出去。
就在謝長明打算把陳意白打暈時,他終於鬆口,最後不忘叮囑:“總之,你入門后發月例,不能忘記師兄此時給你行的方便,要孝敬我一些。”
謝長明也不知道他當時是否看到了些什麼。
若是真看到了,此時相遇,最好的法子就是清理掉那段記憶。
但清理記憶的法術對根骨有害,丹藥對腦子有害。修仙之人,最重修為,根骨有失,比死還要難過,謝長明不至於為了一段莫須有的記憶要了陳意白的命。而陳意白腦子已經不大好,再嗑幾粒丹藥,怕不是要成傻子。
謝長明想了片刻,還是不下手了。
況且,即便陳意白真要往外說,旁人也不見得會信。
陳意白並不知道自己在方才的一瞬逃過了變傻的厄運。
兩人友好商討完今後事宜,謝長明收回刀,陳意白收回劍和行李,各自回房,關上門。
謝長明偏頭看向窗外,天已黑盡了。
他點了根蠟燭,撥動燭芯,展開一張符紙,在燈下寫字。
寫完后,他將那張紙折成紙鶴模樣,吹了口氣,那紙鶴便無風自動,輕輕拍打着翅膀。
謝長明打開窗,沒點眼睛的紙鶴順着縫隙飛了出去,穿過梅樹,掠過碧瓦,身影逐漸與黑暗融為一體,去了不知名的方向。
那隻紙鶴的肚子裏只裝了三個字——盛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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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一個善良前任的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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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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