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明光殿前的喜鵲今日叫的十分勤快,侍女琥珀開心地同嘉蓉說:“今日一大早就有喜鵲在宮門外叫,一看就是個好兆頭。”

彼時嘉蓉坐在綉凳上由着宮人幫她綰髮,目光落在底下人呈上來的幾枝牡丹之上,正想着該簪哪一朵,聞聽此言,道:“太過吵人,一大早就擾人清夢。”

一旁捧着珠釵寶匣的珊瑚便道:“公主不喜,便叫人去把鵲兒趕走。”

嘉蓉揮揮手,道:“算啦,我如今都被吵醒了。哎,等下我還要同人一起跑馬,還是束金冠吧,這幾朵花你們幾個分了吧。”

時人愛在頭上簪花,沈瑜邀人來賞的珍品牡丹於嘉蓉只是尋常,每日裏呈到她面前的沒有十朵也有八朵,這還是宮人幫着篩選過的,而真正能被她用到的,也不過那麼一朵兩朵。

洛陽花貴,但於公主而言幾朵花實在算不得什麼。

嘉蓉身邊的宮人也習慣了公主的賞賜,聞言便都歡歡喜喜行禮道謝。

待宮人巧手替嘉蓉束好金冠,嘉蓉望着鏡中少女窈窕而有神,便覺十分滿意。她站起身來,攏了攏衣袖,同身邊兩個侍女道:“走吧,隨我去見我母后。”

嘉蓉來陪着沈皇后一道用朝食,沈皇后見了她今日裝束,不由道:“你都這般大了,馬上就要行及笄禮了,怎還像個小孩子般淘氣。”

嘉蓉撒嬌作痴,只道自己在母後面前永遠是小女孩兒,教沈皇后又是氣又是笑,只得拿元羲來壓她:“元羲就要回宮來了,你這副樣子,不知被她比到哪裏去,你甘心么?”

沈皇后拿元羲來壓她,確是拿捏住了她的脾性,只見嘉蓉把筷箸往桌子上一置,道:“母后幹嘛提起她。您怎好拿她與我比?父皇寵愛我,您又疼惜我,她哪一樣及得上我?”

沈皇后拿起她用過的筷箸,遞給一旁侍立着的宮人,宮人快速而輕巧地換了一雙,沈皇后則拉起自家閨女的手,嘆道:“這話你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說說,萬不可在你父皇面前妄言,知道了嗎?”

嘉蓉瞥了瞥嘴,生氣道:“母后,我難道是傻的么?您盡小看我。”

沈皇后道:“你是我女兒,我如何會小瞧你?只是同你叮嚀幾句,元羲無論如何是你長姐,你便是心裏瞧不上她,面上也不可失了禮數,否則沒你好果子吃。”

嘉蓉蹙眉:“她算是什麼長姐,從前在宮裏,也不見她多照顧底下弟妹。再說,她身世蹊蹺,許是一個不知所出的野種罷了。”

沈皇后剛才還和風細雨,聞言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一旁的宮婢都唬了一跳,皆跪下以示惶恐。沈皇後身邊的老人玉芝看了看皇后的臉色,揮了揮手,叫這些閑雜人等先下去,省得人多口雜,生出許多事端來。

嘉蓉說完已後悔,卻見自己的母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心中倍覺委屈,終是忍不下這口氣,大聲道:“我說她不過是一個野種罷了!”

沈皇后巴掌高高舉起,嘉蓉睜大了眼,毫不怯弱,直盯着她母后的眼睛,她倒要看看,她母后要為了一個不相干之人打她嗎?

沈德音坐了中宮之位十多年,以寬和賢德為人所稱頌,還未有這樣的時刻,叫她為難。

到底是自己一手養大的親生女兒,實在下不去手。她放下手來,冷淡道:“公主行事毛躁,衝撞本宮,罰禁足。什麼時候反省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嘉蓉見母親放下手來,剛心中一喜,又見母親換了副面孔,罰了自己禁足,也不說禁足的期限,滿眼不可置信道:“阿娘,我錯了。您別罰我,我不是故意的。”

這回她再如何撒嬌賣乖,沈皇后卻全無心軟的跡象。

到了後來,當真落下淚來。

沈皇后看着她,卻並不安撫她,只冷冷道:“你若要找死,十分容易。但若因此害了你弟弟,卻別怪為娘的狠心。”

嘉蓉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母親說的話自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卻句句誅她的心。是了,她除了是她的母親,還是弟弟的母親,還是父皇的皇后。她自己,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見女兒小臉煞白,沈皇后心裏也難受。她只得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免教自己心軟先讓了步。

只是重症需下猛葯,嘉蓉如今這樣不知輕重,她若一味溺愛,只會害她。怪只怪自己平日裏對她太過縱容,竟讓她失了分寸,說出這樣的話來。因有了沛兒,她放在嘉蓉身上的心思少了些,平日裏又要兼顧六宮,倒是讓她身邊不知不覺出了小人,這一回叫她發覺了,必要把這些個魑魅魍魎料理乾淨。

“嘉蓉,你今日說的話,是何人教你的?”沈皇後放輕了聲音,柔聲問道。

元羲是先皇后所出不假,卻並未誕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早年確有宮人議論,都被她收拾乾淨了。今日卻不知為何,嘉蓉竟說出這樣的話,想是有人在她耳朵邊嚼了舌根,故而沈皇後有此一問。

嘉蓉原是心冷不肯說,但見母親如平日裏一般和聲細語,又起了親近慕孺之情,眼淚簌簌而下,抽抽噎噎道:“女兒也是聽旁人說的,具體是誰,倒也記不大清。那一回我偷了父皇專用的球來踢,球飛得遠,滾到一處殿裏,女兒去取球時,聽到有宮人在談……皇姐的身世,當時好奇,便多留了一會兒,多聽了幾句。”

嘉蓉年紀小,恍然間記起她父皇起兵入主紫微宮之後,皇姐才從外頭接回來的。那時候她也不過三四歲,懵懵懂懂,不大記事,長大后被人提醒,才想起來確有其事。

那兩個宮人交談之間,卻是道出了一樁舊事。

當初天子還不是天子,不過是個草莽英雄,劫了一位官家小姐也就是元羲的母親當了夫人,再後來世道亂了起來,元羲的母親被送回了自己家。多年之後,那時的草莽英雄黃袍加身成了天子,去尋那位夫人,斯人已逝,卻留下了一個女兒,那便是元羲了。天子把元羲接回來之後,追封了先夫人為元后,自此定下名分,元羲亦從此變成了金枝玉葉。

“你可記得是哪一宮的宮人?”沈皇后蹙眉問道。

嘉蓉想了想,搖了搖頭道:“當時我因偷拿了父皇蹴鞠所用之球去玩,不敢聲張,也未瞧見宮人的面貌。事後再去尋,也再未看到可疑之人。如今只怕看到了,也認不出。”

“那你可記得是哪一個殿裏?”

嘉蓉凝眉仔細想,道:“大約是在清涼殿方向,女兒那時做賊心虛,拿了球只尋僻靜之處耍玩。跑的是西北角方向,具體也沒看宮殿的牌匾。”

“你那次竟是單獨行事?你宮裏的人我看是過得太舒坦,不曉得本分了。”沈皇后緩緩道:“先送公主回明光殿,公主身邊一應人等,全部撤換。”

嘉蓉張大了嘴,似不能接受母親翻臉這樣快,她反應過來忙求情道:“母后,求您收回成命。女兒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母后開恩!”

沈皇后搖了搖頭,道:“你這樣的性子,實在容易誤事。對不該心軟的人心軟,為了這些人為難自己的母后。你當我掌管後宮很容易嗎?我看你實在是被她們帶壞了。這些人,一個都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了,通通撤換。”

嘉蓉的淚水猛的一收,眼睛紅紅,再流不出淚來。她與其是在為這些宮人擔憂求情,不如說是在為自己傷心。她母親口口聲聲說她將要及笄,已是大人了,對她卻全無信任,她宮裏的人她隨意處置,根本不在意自己這個女兒的感受。

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母后她對自己的憐惜,到底是有限。

她擦了擦面上淚水,莊重行了大禮道:“母后自便,兒臣告退了。”

沈皇后嘴唇動了動,終只是道:“你以後會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你好。”說完,着人送公主回明光殿。

嘉蓉走後,沈皇后對着一桌精緻小菜胃口全無,這朝食才吃了幾口,氣都要氣飽了。她想起這些,又叮囑身邊之人傳話給尚食局,叫尚食局再整飭幾樣朝食送到明光殿,嘉蓉方才也沒吃幾口。

玉芝是沈皇后的陪嫁,自來跟她情分不比尋常,方才母女二人吵架,屏氣靜聲一言不發,實在是從未見皇后如此生氣,怒氣上頭,勸也無從勸起。如今聽皇后叮囑公主朝食之事,知曉她已平復下來。忙出去傳了話,預備回來開解幾句。

未成想還是沈皇后先開的口,她揉着額角,偏頭看着回到自己身邊的玉芝,問道:“本宮今日對嘉蓉,是否太過嚴厲了些?”

玉芝便斟酌着用詞道:“公主畢竟還小,娘娘今日操之過急了,反而容易傷了母女情分。”

沈德音想了想,道:“嘉蓉馬上就要及笄了,再不能當小孩子看。你也聽見了她今日所說的話,已大大犯了忌諱。傳到皇上耳朵里,便是我治宮不嚴,管教無方之罪。這還是輕的。就怕他以後對嘉蓉心存了齟齬,失了聖眷,在這宮裏比什麼都遭。”

元羲是天子親自認下來的女兒,寫在宗政寺里的皇家玉牒之上,這是全天下都要承認的公主。嘉蓉在此事上說嘴,便是大大犯了天子的忌諱。沈皇后是知道利害關係的,故而今日發了大脾氣,讓自己的女兒都吃了些苦頭。

玉芝又勸了幾句,重又換了幾樣菜,方才服侍了沈皇后吃了朝食,又伺候她去前殿接受各宮妃嬪的拜見。

沈皇后膝下有一子一女,前朝沈家如日中天,中宮之位坐的甚穩,宮中暫沒有妃嬪敢在皇後跟前作妖。平日裏晨昏定省從不怠慢,今日也是一樣。

一大早,甘露殿便擠滿了妃嬪,眾人向皇後行過禮,見皇後面色似有些差,各都心中嘀咕,不知是誰得罪了皇后。

沈皇后如今也沒什麼大心思應付這些個妃嬪,雙方意思意思一番,便都散了。

然而不過半餉,嘉蓉公主被沈皇后關禁閉的事就傳遍了後宮,只是各都知道其然,不知道其所以然。多方打聽也打聽不出個結果來,便都只在自己心裏揣測,或同交好之人議論一番,也算一紓八卦之心。

倒是天子那邊,早早得了消息,聞言只是一笑置之,並不深究。他只問了身邊隨侍之人:“元羲如今到哪了?”

身邊的老宦侍便回道:“正要向陛下稟報,元羲公主大約明日便能到宮裏了。”

天子捏了捏眉心,點了點頭,道:“倒也快。她所居宮室,可安排妥了?”

天子身邊隨侍之人沒有一個不是人精,聞言俯身恭敬道:“後宮乃皇後娘娘主理之地,玉藻宮早早便翻新了一番,必是妥當的。”

天子笑了笑,道:“這是自然。”

元羲此時正在車上發夢,自是不知宮裏已為她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事端。她夢見自己那時候剛被接回宮裏,還是個垂髫小丫頭,一個人面對着陌生的人群,惶恐又不安,啼哭不止。

天子把她抱起來,和顏悅色道:“別怕,這裏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她卻不願,直大哭道:“嗚嗚嗚我要阿姆!”她從小就養在舅舅家裏,她所謂的阿姆便是她的祖母,只是後來才知道,那是外祖母。再後來,就被接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她哭要阿姆,自然是求而不得的。剛接到宮裏那會兒,她由天子親自撫養了一段日子,再後來,天子事忙,就顧不得她了。

她一次次地跑出去,又一次次的被宮人抱回來。

外祖母過世之前,她才被允許回去看了一次。再然後,就天人永隔了。

她夢到外祖母同她說:“阿囡要乖乖的呀,乖乖的才有糖吃。”

外祖母騙她,自來只有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乖乖的,只會讓人遺忘,叫人慢待。

元羲發了會兒夢,換了個姿勢,復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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