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乾 7
簡直胡鬧!
田恆憂思的老毛病又犯了,苦着一張臉說道:“殿下……”
梅十一伸手打斷他的話,說道:“國相大人,我是真的認認真真地看了每一本摺子之後,非常認真地做出的評論——我不是自己想辦這些事的,我是被生拉硬拽逼着乾的,您老得體諒我!”
還沒見過這麼不求上進的!
田恆嘆了口氣,他從官多年的經驗和相人之術告訴他,世子爺此人雖然表面上玩世不恭,但是頗有遠見,是屬於那種懶散的外表下深藏了一顆野心,三年不鳴,一鳴必驚的人。
田恆試探着問了一句:“殿下可是有什麼苦衷?”
“苦衷就是我早上起不來,”梅十一說,“九江有國相這種賢臣就夠了,我嘛偷個懶兒,您要是有什麼不好辦或者得罪人的事招呼我聲就行,養馬餵豬我都會。”
“……”國相大人覺得自己剛才產生的一定是錯覺,憋在胸中的氣堵了半天,噎得他嗓子疼,好不容易咽下去,還不等反應過來,就被世子殿下請出了門。
國相大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翻閱了一邊摺子,忽然發現新王並不是把他遞交上去的所有摺子都交給了他,至少那本功勛的花名冊被留下了。
田恆一驚,恍然驚覺——世子爺怕是想要換血了。
如此一想,他加快腳步,抱着摺子趕去了內府。
梅十一望着田恆走遠了,方才回過身來,望向抱着一盤子點心數數的洛原,問道:“思廣袤何時回城?”
“已經回城了。”洛原頭不抬眼不睜把一顆點心遞給了他。
梅十一一被強行“扭”上朝,思廣袤就啟程回龍城了,可見深居幕後的穆王殿下依舊能夠耳聽八方。
梅十一接過點心,心情懨懨地咬了一口,邊咀嚼邊疲倦地閉上了眼,那麼多殫精竭慮的日子,都沒這倆月過得艱難。
洛原看他疲憊不堪,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舒服?”
“哪有那麼多不舒服?”梅十一抬起眼皮微微笑了笑,“說得我好像弱不禁風似的。”
“那是東西不好吃嗎?”
“好吃。”
“我看你怎麼很難下咽似的?昨天明明看你吃的挺好的。”
梅十一嘆道:“今天的沒昨天的好吃。”
洛原疑惑:“不會啊,我都用了同樣的東西。”
梅十一想了一下,頗為認真地說道:“因為昨天欠了一口。”
“……”洛原啞了半晌,忽然一垂頭,嘴角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起來。
梅十一意識到了什麼,連忙捶他一下:“你可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
“……”
梅十一還沒來得及解釋,香奴火急火燎地躥了出來,慌張的近乎張牙舞爪:“爺,不好了,何正來了?”
香奴的聲音還算得上好聽,尤其是逆來順受奉承人的時候,平時基本上不破音,這時卻像被捏住了小嗓子,聲音都是魂飛魄散的。
梅十一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哪個何正?”
“還有哪個何正,就是陛下身邊的那個大太監何正!”
梅十一的腦袋“嗡”得一聲,整個人身上的疲憊奇迹般的煙消雲散,一下子蹦了起來:“他怎麼來了?”
“何止來了,還揣着聖旨來的!”
梅十一呆了片刻,緊接着一屁股癱坐到榻上,何正怎麼來了?
他腦子裏飛過地閃過種種念頭:思廣袤要退位?給老皇帝寫了奏疏?要求老皇帝把思無疾“遣返”回來?不太可能,就算是八百里加急,這會兒奏疏也只能傳到老皇帝的案前吧?
但不過無論是什麼原因,何正本人前來,對梅十一來說,都是十分糟糕的一件事——那老傢伙認識他!太熟了!
洛原看了梅十一一眼,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望着他臉頰的眼睛裏半是憐憫半是安慰,輕輕地說:“去見他。”
梅十一細索索地看向他,表情已近絕望。
“該相見的總是要相見的,躲也躲不了,這種朝見皇使的機會,怎麼能拱手讓給思廣袤?你難道想讓他在何正面前哭訴自己退居幕後的苦衷?聘聘,咱們得先聲奪人,才能有機會翻盤,沒事,我陪你。”
梅十一獃獃地看着他,莫名地感覺一陣慰藉——上穹蒼落下黃泉,都有人陪着他,他的身後總算有個人了,再也不是孤身奮戰的梅聘了。
梅十一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九死不悔的決心:“走!見見咱們的老熟人!”
洛原一點頭,下意識地看了香奴一眼,又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睛。
何正立在正院,正背着手欣賞此宅的建築風格,十月深秋,院子裏的火棘樹鋪了一地令人垂涎的果,飛檐流丹之下,是洒掃庭院的舍人,他似乎沒有意向去驚動誰,只是帶了兩個尋常的侍衛,饒有興趣地瞎溜達着,逮着一個奴婢,好似閑談似的問道:“小官人,你們世子爺最近怎麼樣?”
小奴婢回答:“我們世子爺天天獵馬揚鞭,好着呢!”
“不臨朝聽政?”
小奴婢想了想:“我們世子爺好像不愛臨朝。”
“那穆王爺呢?”
小奴婢懷疑地看着他:“官人是什麼人?”
“我是你們世子爺在建康的朋友,多年未見了,今兒路過龍城,特地來看看他。”
“原來是世子殿下的朋友!”小奴婢說,“我們王爺最近身體不好,臨朝的事兒都交給世子爺了。”
“你不是說你們世子爺不愛臨朝嗎?”
“是不愛,所以現在朝堂上的事兒都沒人管,都是國相和諸位大人在把持呢!”
何正滿眼堆笑地沖他點了點頭。
梅十一也顧不上其他了,隔着大老遠就拱起了手,道:“大監!大監啊!多年不見,您老人家怎麼來這兒了!”
何正被這一聲喊叫驚擾了欣賞的心情,目光和緩地放向梅十一,眼角瞬間褶出三條山川大河,好像對梅十一能夠出來接他見怪不怪,雙手朝前一拱:“見過世子殿下!”
他怎麼知道“世子”?
梅十一一愣,伸出的手緊緊攢住了何正,原本掛在臉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下來,漸漸地與眼神里的晦暗之色連為一體,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和應答,先前儲存在喉嚨里的話脫口而出:“陛下還好嗎?”
陛下八十多了,從不生病,眼不花耳不聾,吃嘛嘛香,有什麼不好?
何正的臉上永遠掛着菊花般的笑容,反攥起梅十一的手,回道:“好!好!他老人家好着呢!”
這是一聲闊別多年故人相逢的友好問候,可卻問得梅十一手心冰涼,他嘴角僵硬地一抽搐:“大監……”
“你的事兒,陛下都知道了,”何正輕輕地在梅十一手背上拍了拍,眼望着他如沐春風地笑着,好似一絲安慰,又好似漫不經心,“這不,陛下讓我來宣讀聖旨了——給你的旨意!”
梅十一忍着七上八跳的心情,緩緩地跪了下去,洛原跟着跪了下去。
何正從大袖袍里抽出聖旨,念道:“上曰:朕昨夜夢及越王之孤魂,啼蹄哀哭,久盤桓於荼蘼之蕊,朕心甚痛,遙想當年,勛率四千梅氏子弟歸降,浴血奮戰南夷,又授南人以文化,居功甚偉,至於百越內亂,實乃蠻人造謠生事,以至越王勛雖身死而不能正其名,朕每念及此,痛心疾首,今既矯枉之,復越王梅氏牧勛越王之位,其像入明光宮。穆王思氏生兒有方,至於其子無咎上能輔國安民,下能馳騁疆場,力抗南蠻,亦有厥功,朕心甚慰,特賜穆王思氏西涼種馬五十匹,帛二百匹,絲綢二百匹,無咎當承襲思氏爵位,特加賜瀟湘城城主。欽此。”
梅十一聽着何正洪亮的聲音如流水般灌入耳朵,心情複雜,一時愣在了原地。
明詔暗喻。
自盤古開天闢地,三皇五帝治天下以來,一國之封主,被隔着一大片土地另外得加分封的,恐怕只有梅十一一人了。老皇帝沒明說,也不好將如今的思無咎就是越王遺孤梅聘,甚至是當年攪得建康雞犬不寧的梅十一一事昭告天下,但把瀟湘給了他,無疑是告訴他,皇帝他老人家雖然遠在建康,卻對他的所有的氏都了如指掌,他已經知道了梅十一是越王梅牧勛的遺孤,知道了他被懷揣着某種目的的穆王收養……皇帝他老人家知道的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多。
可皇帝知道的是全部嗎?他怎麼會知道全部呢?
而且還對梅牧勛正其名、復其位,這個恩典,似乎太大了些。
梅牧勛瀕死之時黯淡的目光、李孟嬴枯竭的毫無血色的臉、薛疑猙獰的笑、廖峰躺在棺槨之中的屍體,還有近乎瘋狂的況寶、孱弱無助的況宏、至今下落不明的況容、絕望的況頌臣……所有人的臉在他眼前,繚繞不去。
真的塵埃落定了嗎?
梅十一忽然覺得有點冷,不由得抱進了手臂。
越王梅牧勛從尊貴無比的一國之王,淪落得國破家亡,被辱以逆臣的罪名,只用了端端幾個月的時間,而梅十一籌謀得到這一切,花了整整十七年。
人生幾個十七年?
如果他沒因廖峰的良苦用心服下蠱毒,沒因思無疾的蠱惑反害廖峰,沒有逃離穆王府,沒有因為思無疾的追殺跳下城牆,沒有去白狼,沒有回建康,沒有想潛入司吏府調查舊案,沒想法設法去巴結太子和皇帝……也許就不會有今天。
每一步,都像上天註定的,為了讓越王——那個到今天為止梅十一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父親的人的靈魂得到安息而特意安排的。
十七年後,老皇帝把原本屬於他的一切,重新加工,給他冠上的“思”姓的帽子,把這一切又還給了他,可梅牧勛卻不在了,他的母親李孟嬴也不在了,那個不諳世故、每天都要把越王府掀一遍底朝天的小霸王梅聘也不在了。
何正晃了晃梅十一:“世子殿下?”
梅十一猛地回過神來,伸手去接聖旨,卻又恍然記起什麼似的一縮手,道:“大監,我恐怕不能從命……”
何正一愣:“這是為什麼?”
梅十一:“我有欺君之罪。”
何正笑道:“世子爺,您還不明白陛下的苦心嗎?他老人家這是把整個南中放心地交到了您的手上啊!天下之大,古往開來,誰能獲此殊榮?世子爺,您能把這一切向陛下他老人家坦誠,就是對陛下他老人家的肝膽相照,你信任陛下,陛下也信任你,您可別浪費了他一番苦心啊!”
梅十一下意識地看了洛原一眼,後者輕輕點了點頭,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目光。
“唔……”梅十一低吟着,似乎還未想明白到底要不要接皇帝的聖旨,那捲聖旨卻已經被何正塞到了他的手裏,托着他的胳膊肘子把他拉了起來,關切地問道,“世子爺,穆王爺可還好?”
“不……太好。”梅十一略一垂眸,遺憾地說道。
“怎麼?”
梅十一壓低聲音,附耳說道:“失心瘋。”
何正臉色微沉:“哦,那可不妙。那他人現在何處?”
“在後殿呢!”
“我去看看?”
“那我去為大監準備飯食。”洛原沖梅十一點了下頭,然後轉身而去。
梅十一對何正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後者稍微彎了彎身,反伸手請他向前,梅十一也不再客套,引着他去了後殿。
穆王大院如舊,這裏的火棘開得更旺盛。
邁進院門的時候,梅十一的嘴角揚了起來,大聲喊道:“父王,陛下讓何大監來看你了!”喜歡穀神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穀神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