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春風吹落一桃樹微微的粉色花瓣,稚子童音清脆的散在院子裏每個角落,也落在他心尖尖上。

他不知道背誦那文縐縐詩文的小娘子是李家第幾個姑娘,他只知道李家有三個姑娘,大姑娘常年身子不好,是早夭了的,他求娶的是二姑娘,據說是正值豆蔻,生得如花似玉。

節度使大人應下這門親事的時候,送了他張二姑娘的小相,他瞅了瞅,不是見過的那小娘子模樣。

回的時候他同李府的管家閑聊,言語間說起來,才知道那小娘子是三姑娘,不過九歲的年紀,他堪堪大她六個年頭。

再經過月亮門時,三姑娘已經不見了影子,只留下一院子的好風景。

朝中不穩,時局動蕩,官家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聖明君主,李家和馮家就在這樣的時局中,雙雙撞在了刀口上。

貪贓受賄,勾結匪徒。

李家貪贓那是證據確鑿的,馮家卻很是冤枉,不過是得罪了人,被誣陷,馮家的家奴和士兵們拼上性命好不容易護下來的縣郡,被別人搶了軍功倒打一耙。

李家抄家的那天,他正被押往蠶室行刑。

花自飄零水自流,當時的無力彷徨和凄涼已無法言說,他少年時的春心萌動就在那天,徹底成了泡影。

他竭力剋制自己不去想那天的光景。

挑着帘子清咳一聲,進來內室。

允淑聽到動靜,趕忙回頭行禮,“大監大人壽安。”

“你怎在此?是專程來尋我?”

允淑忙搖頭,“不是,女書差我來送這個,”她走到原木桌子前打開蓋得嚴實的明黃色綢布,“千叮嚀萬囑咐要親自送給官家身邊的近侍來的。”

馮玄暢側目在桌子上的玄色朝服上停了一眼,明了道:“這事她差你來做?倒是放心,男女之事你尚還小又不懂得,若是路上叫人看了去很是危險。”

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駁他,“我知道,書上有說,癸水日不可行房事,女子陰血更不可觸到男子身上,是不吉利的。”

他皺眉竟攢了幾分怒意,“你都看些什麼書?家中有阿嬤教你這些事嗎?”

允淑瞧着大監大人的臉,立時有些會意,靦腆的向下覷了眼,“沒有阿嬤教我,朝服我已交給大監,這就退了。”

他順着她覷過來的目光低頭,才注意到她原是看的哪處,臉便拉了下來,語氣不是很好,“是在心裏腹誹我不算是個男人?”

她駭了一跳,驚恐的搖頭辯解,“奴沒有這個意思,奴只是……只是想着,大監一個人或許也會寂寞,如高伴伴不也是買了奴來做小婦人?這種事……這種事也不過是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歡暖床,有人喜歡暖心罷了。”

他沉着臉,也沒接這段話茬,只是嗓音有些喑啞,“你去吧。”

允淑如同得了大赦,逃也似的出了大殿,一路上走着,想起方才大監大人陰沉的臉,心裏就一陣哆嗦,崔姑姑說要謹言慎行不可忘了禮數,她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葯,居然在大監面前像吃了熊心豹子膽說行房事這種話,這是明着打大監的臉呢。

這宮裏的太監,哪個還沒這心傷了?都是好端端的男兒郎,給拉到蠶室齊根斷,就好比破瓜之年的妙齡少女,被人生生切去了胸脯,要抱石投井沒得活路了。

腿腳發軟的回來文書殿閣,女書正窩在桌案上核對卷宗,她走近了輕輕給女書揖禮,“朝服送到了大監大人手裏,可安全么?”

女書嗯一聲,“大監思慮周全,給他最是合適。”她頭也未抬,指指另一邊較高的書架,“今天整理那邊的吧。”

允淑循着女書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抬手擦擦眼角,去找梯/子來清最上邊的卷宗,一邊清着一邊暗暗想,這樣多的卷宗,官家要臨幸多少後殿才攢的下來?

日頭將將開始西斜,殿閣內明亮的很,直等到暮色籠罩整個宮闈,她小小的身板才從一堆書卷里露出半個頭來。

宵禁的銅鑼聲剛響過,女執筆細音就來替女書的班了,她挑着盞燈進來,和女書互相打個招呼,女書到偏殿換了官服便走了。

允淑封着蠟,撐不住打了個哈欠,細音過來坐在她對面,曼聲道:“你先回去吧,這些我來理。”

允淑抬頭看看天色,試探着問:“我能在這裏背完書再回嗎?月考就到了,”她提起書箱,從裏面捧出三本厚厚的書來,“若我不趕緊誦完都記下來,怕是過不了月考。”

細音道好,“那你去旁邊誦吧。”

她揉搓着膝蓋,勉強自己站起來,腿上的酥麻一下子涌到身上每一處,險些沒能把腿抬起來,等稍微適應些,她才給細音揖了個禮。

提着書箱退到外邊來,轉上月台尋個欄杆倚着,便開始看書。

一連幾天,日子照舊重複着,做事的時候擠出些閑瑕時間來誦書,每晚細音來換值,她都能在外邊的欄杆這裏背誦上很長一段時間。

到了月考這天,崔姑姑按規矩把二十三位女司帶到考試專用的貢院,給女司們發了和閣間相對應的牌號。

女司貢院是按照男子開科取士的貢院為雛形所建的,專為宮中女官們考試所設,也是每人一間密閉的小隔間,彼此不能傳話遞書信。

雙喜和文儀不在這次考試的名額里,允淑早晨才知道,雙喜和文儀早就已經是從八品堂下女官,用不着再大考了。

她握着牌號進來隔間,外頭立時就有人把門上了鎖,隔間上方為了採光有開的天窗,抬頭能看見皇宮上的天空。

她垂下眼,想着今天天上的雲甚是悠閑,寧苦的雲也這樣,只是那裏的太陽比這裏更大,風也颳得更緊些。

黑黑的小門留着條細細的縫隙,有卷子從那縫隙遞進來,她伸手去接,滿滿六頁紙,每張紙上只有一道題目。

每張都揭開看了看,她發現試題也不是每本書上的內容都考,像大家平時在一起討論的本以為必然會考到的《周禮》,就沒有出現在卷題上。

拿小狼毫沾了墨汁,她學着那晚大監大人運筆的力度,把手腕子靈活轉動着,板板正正的柳體字洋洋洒洒寫下來。整整六張紙,她看着答題和字跡很是滿意此番的表現。

答卷的時間是一個時辰,寫完后她抬頭再看看天,覺得還有些時間,便仔細再檢查一遍有沒有漏題或是寫錯的地方。

小黃門打開門來收卷子,從她手裏接過卷子抬頭沖她笑了笑,是那日從闕門引她到尚儀署來的小七公公。

小七公公從腰間解下來個香囊順手遞給她,輕聲兒道:“這是大監大人叫我給大姑的,大姑收好莫讓旁人瞧見了。”人若無其事的捧着卷子退了出去,接着去收旁人的卷子。

允淑呆了一呆,仔細朝外看了一眼,沒人注意着她,趕忙把香囊揣進袖子裏,又掩了掩,才從隔間裏走出來。

女司貢院的試閣之外是片不小的場地,饒是現在院子裏站滿了女司,仍是很松閑。她出來看見青寰,就站在離她不是很遠的芍藥花處,此時正被其他女司簇擁着,她們在談論着什麼,喜笑顏開的。

允淑只是站着獃獃看了會兒,她覺得青寰就像是開在這深宮裏,一株出淤泥不染的蓮花,無論舉止還是學問都稱的上是高雅,那樣的優渥自在,是她永遠也企及不了的光。

獨自在心裏嘆口氣,她回身正準備離開,卻被人叫住。

“允淑,你才來尚儀署十多日,必然是考的不理想的,不過你也不要覺得丟臉,畢竟你年紀尚小,怎麼比也是比不得青寰的。”

她攢了笑,一點生氣的模樣都沒有,踅過身抬頭對上同她說話的女司,“青寰姐姐才思敏捷聰穎過人,我便是在宮裏再待十年只怕也是比不上的,我這樣愚笨哪裏敢同青寰姐姐比。”

“你倒是慣有自知。”那女司剜了她一眼,顯然是吃了癟心裏頭不舒服,沒成想到允淑還真是個愚笨的,居然激將不起來脾氣,便沒了逗弄她的心情,擺擺手,“你殿試考的不好,再不好好當值,就是有後台也是沒用的,趁着現在考試結果還沒出來,仔細當值做事崔姑姑沒準看你可憐,還能留下你來。”

微風拂過耳畔細碎的髮絲,允淑攏攏頭髮,小官帽的展翅在風裏倔強的搖了兩搖。她側目,無意對上青寰看過來的冷漠目光,只心裏長嘆一聲,裝是沒看見,抬腳匆匆離開了女司貢院。

這時候是宮裏的好時節,鶯鶯燕燕柳綠花紅,就連在這好光景里穿梭的宮人都被染了些好顏色。

一路分花拂柳回來大殿,雙喜正拿把掃帚掃書架上落得灰,瞧着她回來,順道遞給她一把,“你去清清那邊的架子,歷來考完試是有放女司半天假的規矩,瞧你放了假也沒得去處,就同我一起掃掃灰塵。我若是有糟心事,光瞧着這落在架子上的灰給拂了去,心裏的煩惱就少了不少。”

允淑接過掃帚,尋個蒲團坐下來,托着腮,真真箇巴掌大的人般叫人瞧着心疼。

殿裏光線有些晦澀,暗紅棗木鏤刻的雕花門窗糊着薄薄一層窗戶紙,陽光透不過來,稍晚些就得掌上燈,這樣昏暗的大殿,卻是女司們讀書上早課的地兒。

她抱着腿縮了縮,想不透為什麼有的人前一天還是朋友,忽然間就成了陌路人,還是帶着點恨恨的意味那種。

瞧她接了掃帚窩在那裏也不說話,愁眉苦臉無限惆悵的模樣,雙喜拂完灰塵坐過來靠着她,“崔姑姑沒得告訴你,在這宮裏得失心不要太重?”

允淑搓着手,含糊着,“說了的,我自己有幾兩斤重自己省的,”勉強笑了笑,“若是沒了情誼,怕是稱不得是個人,我倒是聽說,東西廠的督主和廠公們心狠手辣沒得感情,他們都是做大事的,若是叫我也沒得感情,就找不着活着是為了什麼了。”

雙喜放下手裏的掃帚,想了陣兒頗是贊同的點點頭,“你說的是,不過青寰那人不結交就算了,也未必就是個能實心託付的主兒。”

她是在開解允淑,也開解自己,誰剛進宮的時候,還不是天真爛漫了?等叫身邊的人坑上幾回,也就知道不去交心是對的了。

這世間人心險惡,宮裏尤甚,權勢富貴沒來由的就把好端端的人給擄了心去,成了索命的惡鬼。

允淑抿唇勉強笑了笑,“你也不比我大幾歲,就似看透了一生的盡頭一樣。”

雙喜唔了聲,“所謂的老態龍鍾罷。”

她給雙喜惹笑,兩人對着笑了會兒,拿着掃帚各自去掃灰,掃完灰,又把蒲團收起來,清了地上的腌臢,才結伴回處所。

夜裏皓月當空,允淑枕在席子上左右翻湧睡不着,穿上衣裳躡手躡腳出來,到亭子裏吹風。

這兩日她有些急,總覺得若是不快快着手打聽二姐姐的下落,就會發生什麼大事,什麼大事她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頭有塊大石頭堵着。

她嘆口氣,微哽了下。

“你晚上常常睡不着?我瞧你很喜歡夜裏出來。”

這些日子見得勤了些,聽聲兒她已經能分辨出人來,抬手揉揉眼角,她回身給他行禮。

“大監大人壽安,您似乎也經常會夜裏在宮中閑逛。”

馮玄暢沒反駁她,同她說話也沒什麼情緒起伏,“你是觸景生情在感懷故人么?”

她本以為是那日的眼神輕佻了大監,今日就算無意碰上,也該是找她興師問罪的,哪知大監開口說的是別的事情。

思慮再三,她實在編不出來什麼理由搪塞,就只好點了點頭,“我有個姐姐在家時對我很好,我進宮之前她嫁了人,現在很是想念她。”

“是嗎?”

她偷偷打量大監大人的臉,那臉上明明白白寫着‘你繼續編我隨便聽聽’八個大字。

一時間無言,遠處跟着的小黃門在夜色里只剩個輪廓,草地里到處響着蛐蛐的叫聲。

“因這次月考,上殿那裏下了旨,許這次殿試頭三甲的女司出宮回家過兩日,你若是考的還不錯,能入前三甲的名次,就能回宅子住兩日。”馮玄暢負手看着她。

允淑眼裏有了些光,她正盼着出宮。

馮玄暢把她的情緒都看在眼裏,動動唇,“乾爹那邊替我傳個話,叫他不用為著我操心,安心在家養傷便是。”

她嗯一聲,“奴省的了。”

“若是想尋你姐姐,不要擾乾爹的清凈。”他將一塊純金虎符塞給允淑,“這是調動東廠宦官的虎符,若是需要,你就去東廠找個幫手,拿着這個他們就會聽你安排。”

允淑古怪的瞥他,“奴是不敢去東廠的,大監的好意奴心裏領了。”她拉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把虎符又放回他手裏。

李家涉及的貪污案就是東廠一手操辦,那時候她被流放也是經了東廠的手,東廠宦官們的狠戾她是親眼瞧過的,她現在的身份處處都是破綻,若真去東廠找人插手,嚴絲密合再調查一番,她哪裏還有活路?

光是想着和東廠的人見面,她都禁不住直打顫,這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命,她噎了下,補充道:“奴膽子小的很,光是聽到東廠的名號就已經打怵了,大監還是……還是饒了我吧。”

他看着允淑的表現,很滿意,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我在宮外還有個朋友,你也可以找他幫忙,他的名字和宅邸我都寫在小七送給你的香囊里了。”

她總算鬆了口氣,“成,時候晚了,大監早些回去大慶殿當值吧。”

這是在攆人呢,他瞧的清楚,也沒有戳破她,溫聲道:“你說,若我去央乾爹把你許給我做個夫人,他會不會同意?”

允淑聽的發愣,心想這是唱的哪一出?就算暗裏內官老爺說了不碰她,可到底明面上,她也還是內官老爺的小婦人,她幽幽看了大監大人一眼,按輩分,他要管她叫聲乾娘哩。

有點尷尬,她往後挪騰兩步,同馮玄暢拉開些距離,掖着手矜持道:“奴是內官老爺買回來的小婦人,何去何從都聽憑內官老爺做主,大監還是不要說些妄語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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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以為大家不忍心打破我三個1的收藏了,傷心了兩天,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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