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言青和肅了臉色,目光凜凜的,“你放他走,卻不告訴我行蹤,是想用他的下落,來拿捏我么?”

他喝茶,未答。

“我恨別人拿捏我,可你已經拿捏我兩次了。”他望着馮玄暢,略有惆悵。

馮玄暢放下茶盞子,微微一笑,“高金剛的腦袋還好好的掛在脖子上,我自有我的考量,言督主是人人口中難得的好脾氣,今晚倒有了些怒色,不容易。”

言青和無奈笑笑,他自認倒霉,誰讓他有個不爭氣的弟弟?言家得傳宗接代,他這個閹人是沒指望了,只能盼着言煦給他們言家開枝散葉。

馮玄暢這樣的對手,他第一次見着,就知道,西廠這麼多年的富貴到頭了,他鬥不過這樣的人,再修鍊百十年也不成。

人一旦認識到自己有幾斤幾兩,就沒有心氣不平這種感覺翻湧了,他頗有些喪氣,完全沒有當初同高金剛針鋒相對的氣勢。

“我沒脾氣,在您跟前兒,更不敢有。”

馮玄暢起身,掖掖領口的銀扣子,“李家的二姑娘,你若是有信兒可別瞞着,窩藏犯官女眷,西廠沒得好日子過。”

言青和更是喪氣,這人真正厲害,明明他把身邊所有人都排查遍了,確信馮玄暢沒有留一個眼線在他跟前,可他一舉一動還是瞞不過這人的眼睛。

他感慨,“我只盼着和你成不了朋友,也別是個對手,我確然是在查李允善的下落,因這事兒涉及到州牧府上,不是那麼好查的,眼下沒有任何線索,若是有,我言青和斷不會知法犯法。窩藏一個犯官家眷,那對我半點好處也沒有。”

屏風帳子后的允淑攥着廷牧的胳膊,指甲深深剜着廷牧的肉,廷牧疼得齜牙咧嘴,也不敢吭聲,心裏納悶,這丫頭手勁怎跟個爺們似的。

她還抱着希望,覺得二姐姐有了下落,卻原來只是場空,言青和查不出來。

天殺的到底是誰?連西廠都查不到線索,這人還能憑空消失嗎?她咬着嘴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廷牧遞給她帕子,示意她擦擦臉。

接了帕子,她掩面,把哭腔都壓下去。

到底還是孩子,廷牧覺得能忍到這種程度,實在算的上克制了。

耳邊又響起馮玄暢清冷的聲音來,他說如此最好,若有了消息,還是不要瞞着他,他什麼都知道,是因為他什麼都不怕,沒得軟肋叫誰捏住。

他說,馮家的人都死乾淨了,他沒有親近的人,也沒得在乎的事兒。

她聽見言青和倒抽一口氣,宮燈的光把言青和影子拉的很長,投在屏風帳子上,影子揖個禮,消失了。

馮玄暢不緊不慢把茶水喝乾凈了,喚廷牧,“夜深了,送允淑回去先歇着吧。”

廷牧唱喏,正要點燈引路,允淑卻挪了步子往馮玄暢身邊去了,他忙熄了火摺子,兩步跟上去。

允淑淚眼汪汪的看着馮玄暢,哭的眼眶紅紅,她說大監大人,西廠都沒辦法的事兒,李大人能成么?

但凡是個男人,怕是誰也抵不住這嬌俏人兒梨花帶雨的模樣,饒是他,也不成。

廷牧識趣兒的退出去,室內一時靜極。

陶鑄小壺裏茶水咕嘟咕嘟響着,他起來,從袖子裏摸索一陣兒,掏出個小巧玲瓏的蜜糖罐來,遞給她,“我小時候受了委屈,娘親就會做滿滿一罐蜜糖給我吃,很甜,撿一塊兒擱嘴裏,委屈都跟着甜味兒一起化了。”

外邊是濃濃夜色,天晚了,小室里只有他們,馮玄暢不用像白日裏那樣時時警醒着,刻刻繃著臉,現下看上去雙眼蒙蒙的,聲音也慵懶起來。

允淑接了糖罐,只可憐巴巴的望着馮玄暢。

他無奈,擰開糖罐子挑一粒糖塞進她嘴裏,問她,“甜么?”

她說甜,眼淚卻也混着一起進到嘴裏,甜甜的鹹鹹的,不怎麼好吃。

終歸是拿允淑沒辦法,他伸伸手把肩膀送上前,“想哭就哭吧,肩膀借你用陣子,等哭完了,咱們得回去安置,明兒還要當值呢。”

她心裏明白,哭也解決不了什麼,以前再苦日子過得再艱難,她都咬牙撐着沒哭過一回,今晚也不知是怎麼了,情緒沒來由的失控,彷彿要把之前受得委屈全都哭出來一般,趴在馮玄暢肩頭,鼻涕眼淚都抹了上去。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平復她的心情,一邊安慰她,“哭累了就睡,等睡醒了,就不委屈了。”

她哭的那樣大聲,他想,幸好這是間密室,外頭瞧不着也聽不見動靜。

過了亥時,廷牧挑着燈在外頭試探着喊一聲,“掌印,咱們回吧。”

他嗯聲,把茶水潑在小碳塊上,立時冒起一陣白煙,熄了茶爐的火,抱起允淑提步出來。

廷牧仍是挑燈在前邊走着,出來暗道關上暗室的門,提燈照着這禁廷里深深地長道。

等進了偏房,馮玄暢把允淑在床榻擱置下來,蓋了夏涼的薄毯子,她睡得沉沉的,也安靜,半天長長氣翻個身又老實的睡去,可憐兮兮的模樣,叫他心尖疼。

他守着她一陣子,起身去歇了。

天剛有了藍色,允淑就收拾好到了內書堂批摺子,她沒等馮玄暢一起,昨晚哭的狠了,眼皮腫的癩蛤/蟆似的,怕人看見。

偏殿裏一個人都沒有,有些土灰的味道,她開了窗戶通風,才坐了一會兒,一道摺子沒看完,廷牧風一樣的找了來。

他囁喘,“您可是讓人好找,早飯也沒用,先來內書堂做什麼的?這摺子總也批不完的,今日不是要去牢裏瞧高中侍么?快跟我回去收拾收拾,用了早飯就出宮了。”

她抬頭,駭了廷牧一跳,“天爺,您這昨晚上哭的也太狠了些,這要是讓掌印看到了,得心疼的。”

她拿手捂上臉,“很醜,是不是?”心裏委屈的想,果然是沒法子出門見人了。

廷牧咋舌,“不太丑。咱回吧。”

她跟廷牧回院,馮玄暢正拎着食盒進屋,跑兩步跟上去,她一直低着頭。等往椅子上一坐,馮玄暢看着她的臉,笑了起來,她一糗,乜旁邊站着的廷牧一眼,這人說話真真不可信的,瞧瞧,這是心疼的模樣嗎?明明是在取笑她呢。

笑她哭腫了眼皮,跟個癩蛤/蟆一般丑。

馮玄暢把涼拌的三七夾她碗裏,“小七說,你博學,還知道三七活血化瘀,多吃點,消腫。”

她本來想衝撞他兩句,問問他不過是腫了眼皮,有什麼可笑來的,一聽這話兒,耷拉頭聽話的嗯了聲,安靜的吃起飯菜。

用過飯,凈了手,馮玄暢帶她出宮去牢裏。

東廠的人讓西廠辦了,官家最怕官官相護有人假公濟私。明令了東廠不得插手高金剛的案子。

東西廠辦案,負責犯人收押的卻是大理寺,官家慣會馭人之術,由着東西廠鬥法相互牽制,底下的人斗,官家的皇位才做的穩當,坐的長久。

大理寺威嚴的狠,飛檐翹角,丹堊粉黛,門前狴犴昂首挺胸,威風凜凜的。

她跟着馮玄暢下了馬車,由侍衛引着往堂上去,早就有人通稟了,寺卿此時正在院裏侯着他們。

馮玄暢同寺卿客套寒暄兩句,道明了來意,寺卿聽後點點頭,不卑不亢地回,“高金剛昨夜入獄,大理寺順藤摸瓜一早提了涉案的朝中官員八人,均是身兼要職,案子還在梳理,掌印您是高中侍的義子,這事兒您得避嫌,且同我去後邊小坐,大姑一人去探看便是。”

他道好,對允淑額首,“讓廷牧隨你一起去,你自己我不放心,看過人就早些回來。”

允淑嗯一聲,提着食盒正要跟着侍衛走,廷牧抬手接過食盒,“我來,您走着。”

寺卿看着允淑的背影,問馮玄暢,“既然您要把高金剛一擼到底,又為何不親自把這些事揭發出來,還要借言青和的手做這件事?”

他負手笑,“一來,高金剛對我有提攜之恩,我犯不上落個忘恩負義的罵名。二來,自我接手東廠,手上的權勢大了,免不得讓官家忌憚我有不臣之心,把言青和的地位往上提一提,官家覺得有個人能牽制我,用起我來也更放心些不是?”

寺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臣受教了。”

允淑跟着侍衛進了牢裏,牢房充斥着濕氣,餿水混合著血味,叫人聞了作嘔。她拿帕子掩住口鼻,小心避開地上的腌臢,盡量換氣的時間長一些。

到了間乾淨些的牢房,侍衛對班房的獄司吩咐,“這是宮裏來的大姑,探望高中侍的。”

獄司笑了笑,提着一串鑰匙領他們走,“高金剛高公公是吧?這人是個有錢的主兒,三百兩銀子換了乾淨帶床鋪的大間,吃的好睡得好,是咱們這班房裏頭一號享福的。”

允淑放了心,到底內官老爺對她,是好的,她也不想看着內官老爺那麼大年紀還在牢裏受罪。

獄司開了門,她進來,高金剛穿着熨帖的坐那裏斗蛐蛐,聽到聲響,回頭看,見是允淑,正睜着紅腫的一雙眼挎個食盒立在那裏。

沒成想老了老了,身邊養的那些狗腿子見他垮台,沒一個來看他的,倒是才買回來的小婦人,為了他哭的眼皮都腫了。

他想,這輩子也算沒白活,臨了還有個真心疼自己的。

他笑着跟允淑抬抬手,“來,丫頭,過來坐。”

允淑走過去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給他請安,問他可還好么?

他自嘲,“好什麼?我都聽說了,官家不讓我那乾兒子插手,想來是怕他偏袒我給我洗刷冤枉。”

允淑在心裏嘆氣,內官老爺您心眼真實誠,不知道您害了您乾兒子全家的性命,冤有頭債有主,人家是來要你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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