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花卿
很詭異的,李靖梣並沒有將秦大官人另結新歡的消息告訴她。而她自己則從聾婆婆的那裏揣摩到了一些消息,聾婆婆雖然不會說話,但是會用手語跟她交流,李靖梣偶然見到過幾次,驚訝於她們之間手語交流的熟悉程度。
她由這些細節判斷這位花魁娘子絕非秦大官人身邊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相反,她甚至猜測秦大官人之所以放出另結新歡的消息,目的就是為了解救這位無辜陷落的花魁娘子。
所以,等花卿並不是很傷心得過來詢問是不是可以放她離開的時候,皇太女嘴角不自然得扯了一下,狀似無意得問了一句:“你要回到秦大官人身邊去?”
她似乎歪着腦袋思考了一下,“嗯——他如果還要我我就回去,不要我的話我就回空谷樓彈曲,自己也可以養活我自己。”
李靖梣覺得胸口莫名堵了一下。按照以往兩人交流時從不超過三句的慣例,這段對話到這裏便會戛然而止了,不過,今天皇太女似乎格外話多了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已經有情人了?”
“知道啊,反正我本來也只是其中之一么。”她回答得倒是很坦然,似乎對男人這種喜新厭舊的習慣早已經看淡了。李靖梣卻不自覺得皺緊了眉頭,
“你就甘願當他的其中之一?”
“不然還能怎樣?”她眨着眼睛笑了,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天真。
李靖梣踟躕了一會兒,臉色有些不自然:“其實本宮可以……”
還沒容她說完,那花魁就斬釘截鐵打斷她道:“小女子生來福薄命淺,不及殿下福澤深厚的,可以有隨心所欲的選擇。何況秦大官人其實人挺好的,待我也不錯,那處宅子就是他買給我的。雖然樣子破了點,但是我很喜歡。”
“所以,你還喜歡着他?”
“我必須喜歡他呀,不然這世上就沒有我存在的意義了,嗯——對,就是這樣!”
她似乎很喜歡說“就是這樣”這四個字,似乎說了就代表一切都理所當然的樣子。只是將自己存在的意義風輕雲淡得寄托在另外一個人身上,這樣自相矛盾的事情,被她這樣輕鬆的說出來,難道不覺得太草率了嗎?
李靖梣固然有幫她跳出風塵的意思,但天性中的宅心仁厚使她並不願意強人所難,更不願意將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別人身上。既然她無意於跳出藩籬,一心流連於那位秦大官人,自己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臉上因為釋然而掛上平和的微笑,其實她在不嚴肅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一向是溫吞如水的,令人不自覺想要靠近。花魁娘子眸光瀲灧得等待着她的決定。
“那好吧,行宮有車馬,你等下,我叫人送你一程。”
兩人再次出現交集的時候,是在路大官人的府上。作為皇太女的籌糧功臣,路大官人舉辦的四十大壽,她自然很給面子的參加。
席上賓客雲集,官場、商場上的各路人馬觥籌交錯,交相應酬,路大官人正為傍上東宮這棵大樹春風得意,恨不得昭告天下,因此江南名流界但凡數得上名號的人物,幾乎都被他請來了。當然還包括一些曾在商場上殺紅過眼的競爭對手。
讓敵人來瞻仰自己如今的風光,然後欣賞他們眼中的氣急敗壞,是常年在商場廝殺的路大官人生平一大快事!
“哎喲,這不是咱們的杜大官人嗎,您百忙之中能抽空參加在下的壽宴,小舍頓時蓬蓽生輝啊,前年您辦五十大壽的時候,顧及在下事兒忙沒給在下發帖子,來,這杯祝壽酒我現在給您補上!(一飲而盡)哎呀!這次我幫皇儲殿下籌糧真是衝破了千難險阻啊,多虧了您老最最最後關頭及時慷慨解囊,可是幫了小弟一個大忙!殿下說了,江南糧商界以後就靠咱們這些人撐着了,以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有我路某人一口糧,就不會缺了您杜大官人一口,來,再給杜大官人滿上,咱們幹了!”
李靖梣默然坐在主位上,已經記不起第幾次被路大官人拿來當成與人炫耀的資本,對他那招搖的醉態本能得生出一陣反感噁心。而此時耳邊響起的一道如涓流細水般生動的曲音,就格外撩動她的心弦,讓她從這短暫的不適中抽離出來。
等眼前敬酒的一撥人散去,她的目光終於再無阻礙得穿過光影交錯的夜晚,落在聲音的源頭,那舞場中央專心彈琴的女子身上。
隨即,眸中就是一片耐人尋味的靜海般的深沉。
她依然矇著面紗企圖遮住自己另一半的傾城顏色,撥弄琴弦就像撥弄她心愛的花枝,專心致志,旁若無人,似乎想把自己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裏隱遁。只是可惜她的名聲太響,只略微提了下名字,便在滿堂賓客的幾乎嘩然的唏噓聲里,獲得了所有人的注目禮。
她指上跳動的琴弦似乎有種穿腸的魔力,每一次被按到極致的時候,再鬆開來,都能在賓客耳邊激蕩起回味無窮的餘音。一曲終了,滿座寂寂無聲,突然有人帶頭叫了一聲“好”,底下就響起一片嘩啦啦的如潮掌聲。
“真不愧是花魁娘子,人美琴更美!”
“是啊,簡直是空谷絕響,餘音繞梁!”
“聽說她一直被包她的人藏着掖着,平常人想聽她一首曲子就要付出百金,今個咱們算是賺大了!”
就在這如潮的掌聲和議論聲中,當晚的主角路大官人滿面春風的站了起來,兩隻巴掌拍得比誰都響,當場認領了這份“功績”。
“各位,各位,在下跟大家隆重介紹一下,這位呢就是府上新近請的琴師,空谷樓的花魁娘子花卿姑娘。花魁娘子不僅琴藝了得,茶藝更是絕倫哪,哪天各位有興緻了,不妨到府上喝一杯花魁娘子親烹的茶,必定是回味無窮哪!”
他話音剛落,底下已經有不少同行變色,誰不知道花魁娘子是秦大官人的女人,何時又做了他路大官人的入幕之賓?
通過這次籌糧,傍上皇太女的路大官人儼然已經自居江南糧商界的頭號人物,自然不再把失勢的秦大官人放在眼裏。能從那位常年壓制他的秦某人手中搶走他的女人,簡直比攀上皇太女這棵高枝兒還要大快人心。
皇太女眼角堆積的笑容漸漸乾涸,直至生硬。打量着場中那抱着長琴垂眸不語的人,難道這就是她所說的通過彈琴養活自己?
“瞧見了么,秦大官人不在,這路某人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以為傍上了皇儲就能飛黃騰達了,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就來氣,真是令人作嘔!”
“誰說不是呢!這次讓他奇貨可居攀了高枝兒,以後指不定怎麼趾高氣揚呢!你說這秦大官人是怎麼想的,放着這麼好的買賣不做便宜給別人,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
“夫人?嘁,她算哪門子夫人,頂多就是一個勢利眼,瞧着秦大官人失了勢,立馬跟這路大官人投懷送抱,呸,什麼花魁娘子才貌雙絕,骨子裏還不是一個下賤貨!”
直到宴散很久之後,皇太女的馬車還停在巷子口,聽到幾個後走的賓客罵罵咧咧的經過,李靖梣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雲栽幾乎要氣哭了,在她心裏花卿姐姐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所以,她求着殿下在這裏等着花魁娘子出來,想要把話問清楚,順便向她道個別。
她自覺這個要求挺無理的,但是,他們明日就要啟程回京了,如果不問清楚的話,她今晚是決計睡不着的。好在李靖梣一向對身邊人體貼有加,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一般都會答應。
看到花魁娘子從門口上了馬車,朝這邊駛過來。雲栽立即招呼雲種去路中間攔截。一聲“花姐姐”令車夫收了韁,花魁娘子挑開了簾,驚訝道:“是你們?”
“花姐姐,我們是跟你道別的!”暮雲栽仰着臉說。
“道別?”花魁娘子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有點急的說:“你們先等一下,老袁,你把車靠邊停一下,放我下來。”
花卿下了馬車,有點氣喘得跑到雲栽身邊,瞧了瞧巷子裏的那輛馬車,車廂里亮着燈,裏面應該是有人的。
“你們是要走了嗎?”聲音里有點急切。
“嗯,殿下籌糧的差事已經辦完了,所以,我們也該啟程返京了!”
花卿心裏落寞了一下,“那,你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中午動身。”雲栽眼睛裏聚起一汪湖水,哽咽道:“花姐姐,以後雲栽就見不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我們會想你的,你可千萬不要忘了我們呀!”
“不會的。”花卿給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沒想到才幾日相處,小丫頭竟然已經對自己如此情深義重了。她也有些動容,拿手背抵了抵鼻子,笑說:“這樣好了,你們要走,我也沒有什麼好送你的,不如今晚上我給你們彈幾首小曲怎麼樣?就當是給你們送行了。”
“好呀,好呀,那你跟我一起回行宮吧,你今天彈得曲子太好聽了,殿下和我們都沒聽夠呢!”雲栽求之不得,在沒經殿下的允許下,擅自就替她做了決定。
花卿開心得笑了起來,回頭囑咐:“老袁,你先回去吧,跟樓里說一聲今晚不用等我了,唉,再幫我把琴拿下來!”
“是,姑娘。”
打發走了車夫,花卿把長琴背在身上,屏住呼吸,隱隱有些期待得跟雲栽上了巷子裏的那輛馬車。李靖梣沒想到讓小丫頭道個別竟然還把人拐帶回來了,面對花魁娘子上車后小心翼翼遞來的問候“見過殿下”,她露出一個還算禮貌、溫和的笑容,心裏卻隱隱對她言語中的生分感到不快,至於為什麼不快,她也沒有細想。
雲種跳上了車頭,好心情得揚了揚嘴角,揮起鞭來,驅着馬車往行宮方向去了。
而在不遠處的另一條巷子裏,一個身材嬌小、眉頭緊鎖的女人疑惑得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回頭問那神色平靜的中年男子:“孫管家,你確定秦大官人是這樣說的嗎?”
陰影里有呃呃的聲音傳來,那女子低頭想了想,“好吧,我知道了。讓他放心便是。”
聽着那一瘸一拐的步子漸漸遠離,女子忽然又喚住他,有些猶豫得上前:“孫管家,我想問一下,秦大官人,知不知道花卿姑娘……的事?”
那男子想了想,給她比劃了一連串的手勢。女子眼睛閃動了幾下,明白了,“秦大官人不讓他再提那個人”,本以為會高興的,不知為何,卻又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