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第二:九刀(上)
鏘!
“卯正時到,燭火照天,群邪辟易——”
“炁爐”中的靈子燃燒出詭藍色的“煉炁”,沛然磅礴的能量泵入聯通的管道奔涌四流,複雜、精密、巧妙的機械城市巨構轟鳴着運轉。軸承、齒輪、樞機帶滾捲起寒青色的塵霧,雞血紅、金黃穗的長串燈籠從高樓閣宇間煌煌地垂落,等靈子明火在大街小巷裏接連亮起,連綴成一片洸洋、絢爛、浩盛的煙火海。
——先人偃師的傑作,上至上京天都、下至邊陲小鎮都在依靠的照明巨械,“火樹銀花不夜天”。
女孩睜大了眼睛抬頭望去,千街錯綉、萬家結綵,繁華從天邊一直燃燒到指尖。這只是大黔州的一個山腳小鎮,卻已經能窺見整個雲秦帝國的盛世繁華。
好……熱鬧。
這個世界,好熱鬧。
薄燐回頭看了她一眼,嘖了一聲蹲下來:
“早說,上來。”
女孩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我很臟哦?”
“知道,爺眼睛又沒瞎。”薄燐把隨意扎在頸后的長發撥到前胸,反手朝她打了個響指,“上來。”
泥垢斑斑的細胳膊惶恐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薄燐低頭看了眼女孩的腳,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
“……將來我要是有女兒,誰說要她裹腳,我就剁了誰的腳。”
女孩眨了眨眼睛:“那你成親了嗎?”
薄燐一垂眼皮,末了眉弓一挑,輕悠悠地笑了一聲:
“福薄,沒這個命。”
女孩眨了眨眼睛,薄燐的口氣風輕雲淡,她卻能聽出一層悲傷的意思來。
就彷彿曾幾何時,她也在什麼地方,對別人輕悠悠地笑了一聲:
“尋某沒這個命,不敢肖想。”
……哪有什麼不敢肖想,都是得不到后,故作輕鬆罷了。
女孩伸出手指,一戳薄燐腦袋:“卟!”
薄燐:“……”
薄燐試探着跟上她的思路:“……姥姥,你在做什麼?”
女孩子認真道:“快樂開心喜洋洋咒!卟卟卟——!”
薄燐:“……”
薄燐笑了起來,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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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小姑娘,”薄燐眯了眯狹長的眼睛,輕飄飄地提醒,“你再摸我,我就摸回去了。”
“外附骨骼,雲裳軟鋼!”女孩興奮地在他右臂膀上敲敲打打,摸來摸去,“專門用來支撐經脈殘裂、軀幹枯弱的病人四肢活動的物件,聯接處的工藝花樣我還沒見過,不是‘官窯’的物件居然能做得那麼精細……”
誒?
她陡然收了聲,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薄燐是方師,飯碗全仰仗身手,如今他的右臂卻經脈全斷,肯定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女孩生怕他一生氣,把自己丟在路邊不管了,“……不好意思,你不要不理我。”
“從右肩膀到右手指尖,我的知覺全靠外骨,一下雨我胳膊就疼得厲害。”薄燐倒是沒跟她計較,臉上還掛着無所謂的笑,“別敲了,你那勁兒怪大的,我撈不穩你。”
女孩蔫巴巴的垂着頭,掰着自己多事的手指,像棵皺了吧唧的腌菜:
“……對不起。你不要不理我。”
“喲,別介,誰不理你了?”薄燐咧嘴樂了,嘴上開始飄了,“您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大可以親我一下……”
不是——
——薄燐睜大了眼睛,釘在了原地。
他本就背着女孩離開了主街熙攘的人潮,寂靜偏狹的小巷裏傳來幽深的水聲。暮色步步四攏,偏寒的夜霧滋上他的臉龐,女孩的唇柔軟又冰涼,像是擦着臉頰飛零的落花。
她真的親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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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冷冷地撩起眼皮,嘴裏銜着一尾細長的飛針。
方才薄燐不知道為什麼走神了,劇毒的針尖險些刺進他面門皮膚的千鈞一髮之際,她低頭咬住了它:
“誰?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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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呵,”薄燐手指一勾束髮的黑布條兒,眼睛危險地虛成了一線,“哪條道上的朋友啊,出來聊個天?”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薄九刀’,居然背信棄義,置你我約定於不顧……”
溶溶的夜色里勾勒出一個佝僂的人影,發須皆白的老者彷彿一截半枯的老樹,顫顫巍巍地戳在飛翹的檐牙上:
“九爺,你說要怎麼辦?”
薄燐:“……”
操,被跑單的金主爹爹找上門要債了!
“大名鼎鼎?”薄燐一挑鋒利的眉宇,朗聲大笑起來,“你是指我殺了我師父的事兒,還是指我一把火燒了師門的事兒?”
——瘋子。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要不是“這件事”實在荒唐,實在不適合名門正派出手,我也不至於找上這種欺師滅祖的腌臢之徒……
老者心思轉了幾個來回,低下頭去算是賠了個不是:“……九爺,拿人錢財,□□。你既然收下了——”
薄燐立刻飛來了一物,大大方方地把訂金退了回去:“這兒呢,還您,收好。”
老者表情一僵:“九爺,你這是置信義於何地?”
“別一口一個信義的,你拿錢讓我去殺個小姑娘,哪兒跟義沾邊了,為自己貼金找點靠譜的詞兒成不?——我名聲早就爛得差不多了,今兒個把訂金還您,算我薄九做事還沒那麼陰間。”薄燐皮笑肉不笑地眯着眼睛,“我問問,您老拿針戳/我是做什麼,嫉妒我長得太英俊了?”
——還是急着滅口,找下一家接這樁買賣?
老者渾身一哆嗦,旋即回過頭去,大罵身後跪伏的人影:“讓你們出手冒犯九爺!好不容易尋到九爺,是……”
颯!
——昏沉的夜色陡然亮了一下!
老者的眼睛驟縮成震悚的一點,喉嚨里抽嘶出詭異的呵聲,搖搖晃晃地倒退了一步!
飛針射穿了他的喉嚨,劇烈的毒素瞬間坍弛進了他的經脈,弔詭的灰色已經爬上了老人乾枯的面孔:
怎麼會?老人惶惶地想,這怎麼可能?
我跟薄燐隔着數十步的距離,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超不過方師攻擊範圍的局限;周圍都是我沁園春的弟子,怎麼可能出現半途插手的……
薄燐:“……”
——這是“御物”,偃師的基本功。飛針得以瞬間橫跨數十步的距離,準確無誤地貫穿了老者的喉嚨:據說五錢偃師便能操縱方圓百步的巨型機械自行組裝,而九錢偃師的御物範圍只會更加恐怖。
女孩睜着透亮的眼睛,語氣無悲無喜:“哇,真的會死人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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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薄燐胸悶氣短地閉了閉眼,咬牙切齒地跟她耳語,“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誰?”
他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天涯客,其中顧客大多來自像“沁園春”這種的名門正派:名門正派不好意思出手做的臟活,就會找上這種無門無派、臭名昭著、身手不凡的江湖散人,就算事情敗露了也能全往薄燐身上一推。
薄燐也是百日前接到的生意,要他千里迢迢來大黔州殺一個綠眼睛的女孩:這種荒誕不經的生意,也只有薄燐這種瘋子會接——但是薄燐確實瘋得很,當場改了主意,並沒有殺了女孩,反而還背在了身上。
薄燐本想打聽一波,沁園春為什麼要女孩的人頭,但是女孩直接把毒針飛了回去,把知情的金主老頭殺掉了:“……”
“誒?”女孩感到困惑,“很重要嗎?”
“——他不守規矩,出手就要殺你,死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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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薄燐背着女孩平平地刮出去一丈,既而整個人貼着累累的青石板飛掠了出去。他踏着垂直的牆壁點上檐牙,縱身橫躍過寬敞的街道,落在垂懸的赤紅帳幔上滑了出去,隨即閃身沒入煌煌的燈籠間。
沁園春弟子本就以輕功見長,但薄燐的身法迅疾輕靈得不可思議,幾點借力就徹底沒了蹤影。女孩能感覺到薄燐體內綿長而渾厚的靈息在有條不紊地奔湧來去,疾風和月光都只是他的影子。
“你這個身手,”女孩勾着他的脖頸,被破面而來的冷風吹得眯起了眼睛,“為什麼還要逃?”
“不逃怎麼辦?你殺了他們家的老頭,他們還能放過你?”
“那就殺了他們,”女孩清冷的眉目攢出單純的疑惑,“——很難嗎?”
薄燐的身形陡地剎住。
拔地而起的狂風灌滿了他寬大又飛逸的袍袖,熱鬧的燈火靜靜地棲息在他飛舞的衣袂和長發上。薄燐在躁動不安的夜風裏回過頭來,淡涼的眸光里噙着一輪清凄的月亮:
“小姑娘,他們也不過是爹娘生、骨肉做的凡人。死了的話,親朋好友,都是會傷心難過的。”
女孩一臉空白地眨巴着眼睛,凜冽的殺氣還沒從她表情里褪得乾淨,天真、單純、茫然就爬上了罥煙似的眉梢:
誒?
女孩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家自何方,從山裏走到鎮來也全靠一雙畸形的小腳,整個世界都與她沒什麼干係。
她從臉一直冷到骨血里。
薄燐頭疼地嘖了一聲,的確,別指望這種可憐玩意還能共情……
“你會難過嗎?”
——什麼?
“我死了的話,”女孩直直地看着他,碧濛濛的眼睛裏是另一方煙火阜盛的海,“你也會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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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薄爺,……我很難過。”
惝恍間薄燐循着脆細的聲線,恍恍惚惚地低頭。漫目煙草如翡,過眼春山如笑,女孩的睫毛上掛着剔透的水珠,眩開燦爛的春光。
“……我……就、就是,三年前你跟白爺斗酒時嚷嚷沒有合適的刀使,百靈特地尋來烏夜啼鐵鍛了把……啊不沉的不沉的,平時能幻作布帛隨手纏着。小薄爺此去吉凶難測,隨時可能拔刀動手,我猜帶、帶着它可能會方便一些。”
“但、但是……”
“……我、我們不去好不好?”
她的頭髮是冷灰色的,她的眼睛是翡翠色的,她的唇紅是早櫻的顏色,薄燐一輩子也不會忘。
百靈獨一無二。
世間的女孩里,沒有一個能像她。
“小薄爺此去兇險,定要多加保重。路上若是聽見了雲雀叫,那定是百靈和師父念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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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緊張地蜷起了手指。
薄燐的神情矇著簾四月的涼雨,輪廓深邃的眉眼在月色里拉伸出深淺不一的光影,眼神落在了她身後無限遠的地方。
他嘶啞着出聲:
“……你叫雲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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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月光,但不玩替身梗。男主無比清醒,白月光姑娘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