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教祖與朝日的心跳時分]
在踏進那間堪稱金碧輝煌的居所,被十香指引着拉開一道又一道紙門,穿過一層一層重重疊疊的華美簾幕,走過壓低身子伏在地上的密密麻麻的教徒,在四面繁複優美的蓮花刻印中見到那位傳聞中的教祖大人時,朝日腦子裏只有“名不虛傳”四個大字。
這居然不是什麼粉絲濾鏡,朝日震驚地看着高高坐在蓮花座上的青年:“真的是七彩的啊……”
教祖接受教徒的拜見是在晚上,晚飯結束后不久,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連一絲光都透不出來的時候,萬世極樂教的燈火開始一盞一盞地亮起來。
朝日這輩子第一次見這種架勢,明明視野範圍內黑壓壓地跪滿了人,從她拉開門踏進來到現在,就只能聽到她自己的腳步聲。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神經上。
採集隊的情侶山田和彩花;她的舍友生天目,經常給她送飯的憨厚大哥柴井;隔壁小泉夫人家的兩個小孩兒小光和咲良——所有人看起來都驚人地陌生,他們帶着一種恍惚的笑意深深低下頭去,整間屋子裏唯一在動的東西只有教祖座下微微搖動的燭火。
還有教祖本人。
和傳聞中別無二致的青年輕輕地笑了一聲彎下腰來,朝日感到臉頰旁的冰涼,她用餘光看到他垂在她耳邊的一縷長發,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香氣攏住了她。
“對呀。”童磨深深地彎下腰去,用他的鐵扇子把小女孩兒的頭抬起來,幾乎鼻尖貼着鼻尖,專心致志地盯住朝日:“要不要再仔細一點看看?”
朝日避無可避地一頭撞進了萬花筒里,徑直暈了一下。
……整個日本的燈火都收進了這雙眼睛裏,和着倒映的燭光呼吸一樣起起伏伏地閃爍變換,五光十色,璀璨又艷麗。
朝日有一種醉倒在雪夜裏的迷幻感覺。
她打了個寒戰,在視野晃動起來的瞬間,看到墨畫一樣的字跡浮出來一閃而逝,飛快地溶化在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裏。
朝日沒看清那是什麼圖案,再看的時候那眼睛已經恢復了原來寶石一樣堅硬冰涼的質地。
直到童磨再也從她眼裏看不到什麼有趣的情緒,意興闌珊地退回去,朝日才猛吸了一口氣,意識到她剛才都沒有在呼吸。
“可憐的孩子,”有着七彩眼瞳的青年輕柔地嘆了口氣:“就這麼怕我嗎?”
他的吐息像他冰涼的發梢,淺淺地滑過耳道,帶起一串細密的雞皮疙瘩。
完了,第一個照面就要被討厭了。朝日低着頭,腦子裏飛快地轉過各種可能的挽救方式,發現腦子裏完全想不出來她該怎麼回答。
……因為真的很嚇人。
就在她焦急萬分地開動腦筋之時,一小點水滴落下來,打濕了她面前的地板。朝日抬起頭來,震驚地發現教祖哭了。
毫無預兆,朝日和她熟悉的林太郎的哭法都是那種毫無形象可言,皺着眉癟着嘴一把鼻涕一把淚,恨不能在地上打滾,哭到動情處甚至打個嗝,但是這位教祖不一樣。
他哭的無聲無息,甚至眼睛都不眨,晶瑩的淚珠就直直沿着那雙七彩眼珠的表面一路滑下來掉出眼眶打濕衣袖,都沒有一點水霧掛在睫毛上。
“我聽十香說了,你還這麼小,就要為了生計,一個人去那麼危險的千葉山,”他的聲音聽起來悲傷極了:“太可憐了,掉下來的時候一定很痛吧?”
白髮金眼的小女孩沒有回答他,她茫然地歪着頭,露出袖袍的指尖無意識地發抖,然後在幾秒鐘后的一個瞬間,突兀地安定下來。
朝日把手伸進懷裏掏了掏,掏出一塊十香前天給她擦眼淚的手帕,遞給了童磨。
青年怔了一下,這一下讓他看起來簡直像個孩子。他把手帕接過來,非常珍惜地放進懷裏,順着朝日伸出的手挽起了她的袖子,寬大的衣袖隨着他的動作落下去,露出下面一圈一圈纏着的繃帶。
裏面的傷什麼都有,基本都是那天和山神你追我趕的時候被切割出來的,左手在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摔成了輕微骨裂,繃帶下面敷着生天目給她弄的草藥,和血跡凝固在一起,透過雪白的布料露出黏稠的暗色。
還在流淚的眼睛極細微地眯起了一瞬間。
“明明自己都已經傷成這樣了卻還願意安慰我嗎?”青年露出一個帶着淚光的微笑,垂下睫毛的角度溫柔動人,蒼白的手指虛虛地劃過朝日受傷的手臂:“好孩子。”
“我會救贖你,指引你擺脫人世間的萬般痛苦,去往真正的極樂。”
這話聽在朝日耳朵里和“我會幫你早登極樂”沒什麼區別,讓她心跳都要停了,她幾乎是立刻就要跳起來婉拒“使不得使不得”,但是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直覺猛地從心頭升起,壓着她的脊背迫使她牢牢待在原地——在這種時候,在這個人面前,她得乖一點。
不能讓他覺得“朝日和其他人不同”。
這位教祖身上像是帶有一種神奇的讓人放鬆並沉浸其中的能力,朝日感覺自己像在對抗睡意或者醉意這種東西,稍一不注意她就會失去對思想的控制,表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咬住舌尖,讓自己像這道洞開的紙門之外的所有人一樣,低低地伏下身去。
接下來的事就像做夢一樣,直到回到屋子,拿被子把自己整個裹住的時候,朝日才止住了上下牙不自覺的顫抖磕碰,她縮在角落裏,手指緊緊地握住放在一邊的門栓,瘋狂想念她的刀。
屋子裏沒有點燈,只有室友生天目天星烏黑的眼睛,在房間的另一邊安靜地閃爍着。
生天目的視線落在朝日握着門栓的右手上。
明明那根木頭非常平滑,沒有任何凸起的地方,她的拇指還是微微曲了起來,就像前面頂着什麼東西一樣。
——那是個很標準的,握刀的姿勢。
“怎麼樣?今晚第一次見到教祖大人的感想?”他開口問道。
朝日震驚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個生天目會主動和她聊天。
“……怎麼說呢,和傳言中很相符,看起來確實像是可以帶領別人去往極樂的人。”
生天目眨了眨眼睛:“我第一次見到教祖大人的時候,害怕的一晚上沒睡着。”
這句話像是某種打開真誠溝通大門的鑰匙,朝日拽了拽床褥,把自己往生天目的方向挪了挪:“那你最後是怎麼克服的?”
生天目天星向朝日伸出手。朝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試探性地搭上了他的手。
男孩子的手比朝日整整大一圈,指骨長而細,但這都不是重點——生天目的手冷的像冰一樣,並且朝日摸到了一手汗。
……看來是還沒克服。
生天目這樣淡定的人,在這待了足足二十多天都沒還覺得教祖非常可怕,朝日覺得自己沒戲了。
“我得趕緊找回我的東西,”她喃喃道:“我爹娘還在家等着我呢。”
生天目並不知道朝日沒有爹娘這回事,他就很羨慕:“唉,還有人在家等你,真好啊。”
朝日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毫不心虛地反問他:“你爹娘沒在等你嗎?”
“我爹娘巴不得我再也不回去呢。”
好吧,看來是問到了傷心事,朝日安慰他:“沒事,你還有爹娘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了。”
“那倒是。”生天目點頭。
這段短暫且客氣又友好的對話雖然少了許多真誠,卻很好地撫平了朝日緊張的神經,小姑娘斜倚着牆壁的身子一點一點慢慢地滑進被子裏。過了好一會,生天目輕輕地叫了一聲:“朝日?”
沒有人回答,只有均勻的呼吸聲。
男孩子摸了摸她的頭,輕手輕腳地鑽進了自己的被子裏。
背對他的那一邊,小女孩兒燦金色的眼睛閃了閃。朝日放鬆下來,真正地進入了夢鄉。
教祖回來之後的生活除了每隔一天就會有一次的教徒見面之外,和平時的日常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
這之後朝日才知道,原來萬世極樂教的教眾根本不止山上這些人,只不過生活在山下和附近的教徒只會在教祖在的時候到山上來拜見他——當然是在晚上的例行接見教徒時間,朝日才一直沒有見到過他們。
基本沒什麼人知道教祖白天在做什麼,只有少數人才有在白天踏入那間居所的資格。朝日每次跟着教徒們在晚上一起進殿,聽人們跪在教祖的蓮座下痛哭失聲,在那專註包容的注視下傾吐自己的苦難。
大家苦的真的很相似,貧窮,飢餓;視為親人和伴侶的人因為意外或權貴者的一個念頭輕而易舉地死去;花街的游女被恩客辜負;賢惠的妻子遭到丈夫的虐待,朝日甚至還在傾訴的人中看到了木村早季。
這個被朝日強行救走的小姐姐在萬世極樂教長胖了一點,但看起來還是不太快樂,帶着朝日很熟悉的恍惚神色伏在教祖大人膝蓋上哭泣。
朝日這才知道木村早季早早就失去了母親,獨自跟着酗酒的父親和年邁的奶奶一起生活。父親酒醉后失手打死了母親,卻把這筆帳記在了她頭上,認為女兒也看不起他,總有一天會像妻子一樣離開他,經常在懷疑上頭的時候打她,或者把她趕出家門,拿不到錢不許回來,卻又在清醒的時候後悔,哭着找她回去。
早季為了奶奶一直忍耐着,直到疼愛她的奶奶也因為過度操勞而得病,沒有錢看醫生去世了。
於是在父親又一次喝醉,把她和她的背簍一起扔出家門,讓她找不到值錢的東西換酒就死在外面好了的時候,早季背着它踏進了千葉山。
名字叫做童磨的教祖大人一下一下耐心地拍着少女的脊背,溫柔地替她擦乾淚水,告訴她沒有關係,既然已經這麼痛苦就沒有必要再忍耐下去了,她可以信任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他會帶她得到幸福。
然後朝日聽到他又低又柔和的聲音,帶着天生的悲憫和某種不易察覺的興味,輕輕地劃過耳畔。
“所以乖孩子,告訴我那天晚上在千葉山發生了什麼。”
伏在他腿上的少女臉上還帶着未乾的淚痕,眉宇卻已經逐漸逐漸地平和了下來,她抿了抿嘴唇。
朝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
我今天糾結二哥的發色,感覺彩頁里是玫瑰金,封面好像是銀白,然後我就去查了查“白橡色”是個什麼顏色,發現是木地板色,感覺二哥的逼格瞬間就沒了,最後決定不詳細寫什麼色了2333
朝日有類似超直感的東西,在她看來,二哥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一個存在。
那生天目又是為什麼怕二哥呢?
感謝大家的收藏評論和投喂,我第一次寫這類劇情,委屈大家看奇怪的東西了!(鞠躬喜歡擅長逃跑的朝日同學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擅長逃跑的朝日同學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