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袁越站起來:“我來和朋友聊聊天。”
“何不順便把朋友的筆錄做了?”霍染因說,嘴角帶上似有若無的微笑,“節省大家的時間。”
袁越眉宇掠過一絲疑惑,他開口前,紀詢先打了個哈欠,不太客氣:“我在這裏都等半小時了,還要等多久呀?趕緊錄完了讓我回家行嗎?”
袁越走了,霍染因在袁越剛才的位置坐下,他打量着紀詢。
又來了。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紀詢不覺皺了下眉,他現在開始覺得,昨天霍染因和自己的見面過於巧合,就好像他是霍染因想要釣起來的那條魚,這條魚還傻傻咬了鉤。
“女人的直覺真可怕。”霍染因終於開口,“早上我以為她在亂說,沒想到她雖然沒拿到什麼證據,卻心裏有譜。”
“她心裏有譜,你心裏可能沒譜。”
“哦?”
“八卦成這樣,冒昧問句,您今年貴庚啊?”紀詢嘲諷一笑。
霍染因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他翻過這個篇章,拿起晚上的現場記錄,記錄很簡單,只是如實描寫,一共三五行字。
“反應過激了,居然把非專業人士的手臂拽脫臼,你有刀具恐懼症?”
“……”
“我去你家的時候,沒看到廚房刀具,房間裏的櫥櫃桌椅都做了圓角打磨,找了找柜子,連裁紙刀都是圓殼的……”
霍染因一翻手,一枚不足掌心大的蝸牛殼形迷你美工刀出現在桌面上。
他手指一推,刀刃彈出,很短的一截,不注意都看不到上邊的尖角。
紀詢目光全然本能地挪開了,他的喉結滾了滾,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悄然繞上他的頸項。隨後,他聽見彈簧鬆開的響動與霍染因瞭然的聲音。
“尖銳恐懼症。”
“霍警督,你是警察,跟我說說,這算不算入室盜竊?”
“入室盜竊的法條解釋和普通盜竊的立案標準想必不用我贅敘。”
“人民公僕不拿群眾一根針線的守則呢?”
“我說話習慣有證據,這是證物。”霍染因說,隨後,他將美工刀推向紀詢,為這輪針鋒相對劃上句號,“現在證據證明完畢,物歸原主,不拿群眾一根針線。”
紀詢垂眸望了一會美工刀,突然笑了。
他挑起的眼角充滿了不遜,可那淺淺的一彎勾本身就是一種美麗;他含在嘴角的笑容充斥着諷刺,諷刺中又有一絲彬彬有禮的味道;他臉上寫滿了切實的厭倦,可是那張臉,這個人,在和黑暗結合的時候,也染上了黑暗的魅力。
一種深邃暗沉,叫人哪怕明知飛蛾撲火,也想靠近他擁抱他的魅力。
“警督,你真在意我。鑒於我們之前確實沒有見過,而我也沒有失憶這種狗血小說標配橋段,只能推定……過去我們可能在一個超過十人的公開場合見過面,在那裏,我給你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或陰影,乃至於你橫看豎看都看我不順眼,對我戀戀不忘直到現在,終於冤家路窄。”
“不過聽我句勸。誰的人生沒點傷心事?習慣就好。”紀詢漫不經心,又開玩笑,“對了,我說話不講究證據,萬一猜錯——那就猜錯。我建議,不管對錯,你都不用繼續,我們默契點保持‘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說什麼’這個梗,就好了。”
記錄本子原本拿在霍染因手中,現在被他丟到桌子上。
他自出現在警隊后的不動如山被破壞了,此刻正滿臉不悅盯着紀詢。紀詢意外地在這時的霍染因身上看出了些昨晚上的撩人煙火氣。
可惜啊。
辣的太過,受不了。
*
紀詢走了,霍染因還得在辦公室里加班工作,命案發生后的第一時間總是額外忙碌,最黃金的偵破時間就是72小時,能多干點就多干點。
不多時,譚鳴九打着哈欠走進來:“聯絡到死者家屬來認屍了,死者家屬在周邊農村地區,說會儘快趕過來,家裏就父母和一個弟弟,看家境不怎麼樣,我打電話過去通知的時候,接電話的父親天塌地陷了一樣……誒,紀詢呢?走了?”
“嗯。”
“我看這樣案子他參與這麼多,還以為他決定回來了,都三年了,袁隊也不勸勸他,人總得往前……”譚鳴九小聲嘟囔,肉眼可見的低落着。夜晚總是讓人低落。
“袁隊和紀詢感情很好?”霍染因彷彿不經意問。
“很好,是手把手、背靠背整出來的交情。”譚鳴九樂於和新上司分享些無傷大雅的八卦,“紀詢剛來警隊的時候,是袁隊帶的他。他天生是吃這行飯的人,上手超快,除了現有的工作外,還愛翻陳年舊案。那些案子過了十幾二十年,證據要麼已經找到,要麼早就湮滅,但他硬是能翻出點不一樣的東西。”
“這麼厲害為什麼離開?要是好好乾,現在都做到隊長了吧?”霍染因拋出新問題。
“反正,多少有點他自己的考量吧。”譚鳴九的言辭一下含糊了,“他現在也挺好的,是個很出名的作者,人閑事少來錢快,我夢想中的生活。”
“唔。”霍染因,“你覺得他更喜歡過去的日子,還是現在的日子?”
譚鳴九扒了扒自己噌亮的腦袋,遲疑道:“這我哪知道。但可能是……過去吧。那時候的他很精神。”
“霍隊。”
眼鏡刑警匆匆跑進來。
“案子有新的發現!”
辦公室內的閑聊就此中斷,霍染因查看新的線索。去手機營業廳拉單子的刑警回來了,帶來了奚蕾手機號碼短訊和電話的清單。單子很厚,遠超正常聊天通訊的厚度。而且那些電話往往兩三秒鐘就掛斷。
霍染因略略皺眉。
“騷亂短訊、‘呼死你’?”
“肯定是。”眼鏡刑警補充,“這一般被用於放貸軟催收上。”
但這明顯不符合他們對案發現場的診斷,也和奚蕾現有經濟情況不相吻合。奚蕾名下有一筆四十萬左右的定期存款,不在曾鵬拿走的那張卡上,是一張獨立的農行卡,流水顯示自她開始工作就連續不斷的往裏面存錢,稱得上財務狀態良好。
“持續時間呢?”
“持續的時間倒是不長,”眼鏡刑警看了眼單子,“一共才三天,時間是1月5號,6號,7號。”
正好此時,監控室查監控的刑警也有新的發現,在基本相應的時間節點裏,一連三天,在奚蕾出小區門上班的時間裏,小區大門攝像頭都拍攝下了一部停在角落的寶馬。
寶馬靜靜停在角落,在奚蕾出現之前出現,在奚蕾離開之後離開。
而除了這幾天外,無論往前往後,都沒再見到這輛車的蹤跡。
車子的外殼將開車的人遮得嚴嚴實實,但攝像頭已清晰拍下車子的車牌號。
*
不怎麼安穩的一夜過去了,紀詢醒來的時候,時間才七點,他的腦袋隱隱作痛,也不知道是安眠藥帶來的副作用,還是睡着時接二連三的噩夢導致的。
昨天晚上他聯絡家裝公司尋找“魯大師”——木工木匠,一般和裝修家居這塊聯繫緊密。
但來回問了一圈,沒誰認識一個姓“魯”的木匠。
他打了個疲倦的哈欠,在一種似醒非醒的狀態中洗漱出門,等到了陽光醫院,他見着夏幼晴的時候,女人還有些鬱鬱寡歡,但已經從病床上起來,坐在花園椅上。
她的左手抱着一束花,花中插了兩個小玩偶。從紀詢看到不過兩秒鐘,整束開得正艷的花朵就被丟棄進垃圾桶。
一路走來,他在花園裏的不同人懷中看見了幾乎相同的花束,顯然花束來自陽光醫院,私人醫院在這方面的服務總是推陳出新,也頗得住院患者的喜愛,不過這回踢到了鐵板。
夏幼晴面色漠然,丟完了甚至拿起紙巾,擦一擦自己的手指。
這還得怪袁越。袁越在剛談戀愛的時候,很用了些心思,甚至犯規地場外求助一個剛巧被逮捕歸案,同時騙了十八個女人感情和金錢的詐騙犯,最後給夏幼晴送了兩支裏頭藏着捧心心的陶瓷小人的香薰蠟燭。
當時有多驚喜最後就有多憤怒,直到現在,女人也沒能從男女玩偶PTSD中走出來。
過去的事情自他心中悄悄溜過,他走到夏幼晴面前。
“曾鵬剛剛走?”他掃一眼夏幼晴放在膝上的盒子,“給你帶來了奚蕾的遺物。”
“紀詢,和你在一起有時候挺讓人沒有安全感的,”夏幼晴無奈說,“好像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你的眼睛。不過這也是你讓人信賴的地方。”
“這是很基礎的推理,如果你想——”
“別,不用,我不想。”夏幼晴三連拒絕,“我知道你厲害就行,不想知道你為什麼厲害。”
“奚蕾給了你什麼?”紀詢從善如流轉移話題。
夏幼晴摩挲下腿上的盒子,她將其打開,裏頭是一副十字綉,綉布上有拉個手拉手的Q版女孩子,從面相上看,正是奚蕾與夏幼晴。
一滴水落在綉布上。
紀詢禮貌假裝自己沒有看見,他的目光向旁邊偏了偏,這一偏,正好看見前方走來的一行四人。
四個人分成了兩波,霍染因和另一位警察走在前頭,另兩位衣着得體,保養良好的男女走在後邊。其中走在最後的女性是——
饒芳潔,陽光醫院副院長。
紀詢腦海閃過自己在陽光醫院牆壁上看見的照片。
饒芳潔是位中年女性,四五十的年齡,兩手都有東西,左手是個名牌小包,抓着包袋的無名指上,有圈深深的戒指痕;右手則提着個輕飄飄的中號紅色膠袋,紀詢朝膠袋看了一眼,裏頭透出輕薄重疊的陰影,是很多大小不同的薄片疊在一起的模樣,這些薄片的邊沿全呈直角,像是……收拾在一起的紙張。
他視線一滑,滑到饒芳潔身前西裝革履,步伐輕鬆的男人身上,看見男人戴戒指的手指。
戒指和饒芳潔手上痕迹吻合,兩人是夫妻關係。
“紀詢。”夏幼晴叫了他。她的視線方向和他一致,目光從霍染因身前轉過,落在饒芳潔與男人身上時,帶着深深的疑慮,“霍染因出現了。他們和蕾蕾的案子有關係?”
“饒芳潔的丈夫是奚蕾的情夫。”紀詢輕聲告訴夏幼晴。
夏幼晴悚然一驚,詞不達意:“情夫?蕾蕾怎麼會有情夫,等等,你怎麼知道情夫是誰?”
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紀詢一向不回答。霍染因的出現證明這對男女和奚蕾的案子有關。饒芳潔又於近期摘下戒指,明顯到完全將“我丈夫出軌了,出軌對象就是奚蕾”這一消息寫成條子貼在臉上。
“看見饒芳潔手中的紅色膠袋了嗎?”紀詢說是的夏幼晴完全沒有注意的東西,“那裏裝着紙張,能猜出是什麼紙張嗎?”
“……啊?”
“啊……我知道了,大約是發|票、購物小票。”紀詢自言自語,“男人腳步輕快,神色放鬆,證明在奚蕾這件事情上,他已經擺脫了嫌疑,他拿出了堅實的證據證明自己不在現場。什麼樣的發|票和購物小票能夠證明且大量收集也不會惹人懷疑——出差要報銷的時候。”
他得出了結論,轉頭看向夏幼晴,看見夏幼晴滿臉木然。
夏幼晴木然了一會,振作精神,試圖總結:“所以他們沒有嫌疑?”
“不好說。”
夏幼晴充滿求知慾地看着他。
紀詢的手在口袋裏搜索了下,思考的時候他不覺得疲憊,那是解開九連環,旋轉魔方,拼好拼圖的階段,人在遊戲的時候很難疲憊;但等遊戲做完,需要將遊戲的內容按部就班複述出來的時候,魔力就消散了,一切都變得枯燥又倦怠,需要吃點東西來提提神。
但是口袋裏空空如也,他好久沒有複述這些了,自然也沒有準備提神的零食。
這時旁邊伸來一隻手,夏幼晴給紀詢遞了顆梅子:“孕期不能吃太甜,我沒帶糖和巧克力,這個可以嗎?”
紀詢接過吃了。
他的小習慣袁越懂,夏幼晴也懂。這是當時他們一起照顧袁越時候被夏幼晴發現的,包括他家裏的地址。人和人的距離一旦過近,秘密便很難被保有。但人又是一個群居動物,因而秘密便可以被理解為——總會被知道的事情。
他含了含梅子,酸得他一個激靈,遲鈍的腦細胞跟着蹦跳兩下:“……從直覺來講,重大嫌疑人剛好有個看似不能推翻的不在場證明,十分可疑;從常理分析,注重打扮的饒芳潔提了個什麼也不能裝的小手包,導致發|票這個重要證物只能放在膠袋裡,這說明什麼?”
“說明饒芳潔之前對此沒有準備。”夏幼晴總算跟上了思路。
“東西是情夫準備的,準備得很及時,很充分。”紀詢說。
“他有問題。”夏幼晴脫口而出。
“好。”紀詢煞有介事點點頭,“他有問題。反正以小說而言,開頭出現的完美不在場證明,總是為了在後期顛覆推翻的。一個俗套的開頭,但勉強值得記一記。唔……他們停下來了,在說話。”
幾人都停下了,饒芳潔好像先走了,只剩下唐景龍,正和霍染因說話。
紀詢曾學過一段時間的唇語,他遙遙望着,分辨唐景龍說的話。
“‘我和蕾蕾關係很好……蕾蕾雖然文化不高,也不夠漂亮,但是個很樸實過日子的女人……我到了這個年紀,不看重什麼漂亮不漂亮,每個男人不都想要個讓人安心的家嗎?我每個月給蕾蕾一筆錢,就想讓她安安心心在家裏,不要那麼苦……如果蕾蕾不接觸亂七八糟的人,可能也不會……’”
旁邊傳來一聲譏誚憤怒的冷笑。
顯然是夏幼晴的,紀詢並不理會,他依然望着前方,並掏出手機,朝已經走遠的男人手上的東西抓拍一張,他覺得那東西有點眼熟。
被他拍的男人渾然不覺,霍染因卻突然回頭,目如鷹隼,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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