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人了!”
尖利的女音像一柄小刀,扯破了由燈光和醇酒織成的溫情脈脈的夜幕。周圍的人群滯了滯,接着像是被同一個遙控器控制那樣,集體扭轉脖子,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兩個剛剛詢問完酒吧經理的兩位警察反應最快,他們衝到了女音響起的位置,看見一位女侍應戰戰兢兢貼牆站立,她嘴巴張着,臉上一片空白,木愣愣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小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着什麼。
她的前邊,小巷的深處,一道蜿蜒的暗紅液體緩緩流出,液體的盡頭,有兩道黑影,一道面朝下倒在地上,另外一道俯壓在上。
“住手!”
“放下武器!”
兩位警察厲聲喝止,拔出武器指向前方,同時打亮強光電筒。光線驅散黑暗,現場情況這才分明,只見現場兩人體表並無明顯傷口,周圍有武器,是一把水果刀,丟在距離兩人五步開外的地方,刀身光亮,也並無血跡。
至於地面上的暗紅色液體,來自地上的一個破損便利袋,看着像是……
“火龍果汁。”
紀詢鬆開曾鵬,舉起雙手,慢慢站起來,面向警察:“你們來得正好,我要報警,這麼漆黑的巷子,這人掏出刀子,真是太可怕了。”
警方並沒有放鬆,他們飛快掃了眼現場,厲聲問:“你是從背後把他撲倒在地的?!”
紀詢頓了下。
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很簡單,他看到刀光,先下手為強,將人撲倒控制;嚴格責任認定的話,是他先打架鬥毆。
“誤會。”
但這時候,面朝地面的曾鵬突然開口。他撐起身子,一隻手臂垂着,動作遲緩的拍拍衣服,看着像是受了傷。但儘管如此,他依然諾諾連聲:
“都是誤會,我沒注意把廚房刀帶出來了……不麻煩警察,我們私了,私了。”
兩位警察互相使眼色,曾鵬低着頭,但沒有用,在他爬起來的時候,明亮的手電筒,已經清晰明白照出他的臉。
正是他們要找的嫌疑犯。
“……都回局裏一趟。”
*
最終,兩個人都被帶回了警局。紀詢被安置在刑偵二支里,但太晚了,沒人搭理他,只有個白天在案發現場看見的眼鏡刑警,對着電腦飛速敲鍵盤。
紀詢摸出手機,給夏幼晴分了條消息說明情況,又打開遊戲,有一搭沒一搭打着。
倏地,一陣椅子拖拉聲傳到耳旁。
紀詢手臂被人扯起,帶着清涼藥膏的手指直接抹上他腕側的傷口。
這點傷口他自己都沒發現,有這雙利眼還這樣不見外的,除了一個人,不做他想。
“嘶——”紀詢手臂一抬,避開了,“輕點。”
“幫你塗藥還這麼多話。”塗藥的人鬆了手,雙肘壓在桌面,上身微傾,一雙明銳雙目看過來的時候,自然柔和了視線,“小巷繳個普通人的械都擦破皮,太弱了吧。”
紀詢目光自上向下掠過坐在身前的人。
對方衝鋒衣、馬丁靴,做着隨時能衝上第一線的便裝打扮;他劍眉星目,薄唇微抿,剃着個精神的寸頭,因而耳下頸側一處缺了塊肉的猙獰傷口便完全暴露出來,破壞了他頗為俊秀的輪廓,導致他不說話時,整個人都顯得陽剛肅穆、不近人情。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產生的所有堅硬,都是為保護他人而生的盾牌。
紀詢對上袁越的眼睛。
那雙眼裏的關切,輕而易舉刺破分開后的些許時間,揉碎兩人不同工作生出的膈膜。
真像是自己只去休個長假,回來還和袁越搭檔啊。
紀詢想。
*
霍染因站在詢問室的單向透視玻璃后。譚鳴九和搭檔呆在裏頭,緊急詢問剛剛被帶回來的曾鵬,但裏頭的進展不太順利,一開始曾鵬似乎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帶過來,從頭一副坐立不安息事寧人的態度,最後甚至不要賠償了。
“我能不能早點回去?沒請假就離開,店裏會扣我工資,一旦扣錢,月底就沒有三百塊獎金了。”
“知道奚蕾嗎?”譚鳴九問。
這個名字讓曾鵬抬了一下頭,就一下。他很快重新低頭,腦袋勾着肩膀,像是脊柱完全沒法支撐他好好坐直。
“嗯,知道。別提她,我們早吵架分手了,我的事情和她沒關。”
“她死了也和你沒關嗎?!”譚鳴九大喝一聲。
曾鵬一下子呆住了,他臉上的怯弱幻化成一片茫然,茫然又蛻變成不信,他剛剛張開的嘴巴又重新閉合,像蚌殼一樣緊緊閉合,這時候他的臉上反而露出了三分抗拒的倔強。
他覺得警察在誆他。
直到譚鳴九拿出奚蕾死亡現場的照片。
這張照片擊潰了曾鵬,剛剛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男人居然在椅子上陷入了足足一分鐘無意義的狂吼和掙扎,然後力量消失了,他像一堆迅速燃燒之後的灰燼,跌落在椅子上。
詢問得以正常進行。
“1月11日晚,你去過奚蕾家裏嗎?”
“去過。”
“去幹什麼?”
“拿錢……”
……
詢問室里的聲音一路傳入霍染因耳朵,更多的線索開始出現。
法醫推定,奚蕾死亡時間為11日晚9-11時。
11日晚,奚蕾於7:52分出現在小區監控,回到小區。
11日晚,清安小區大門攝像頭顯示,嫌疑人7:03分到達小區,7:21分離開小區,自訴拿走放在家中的銀行卡,爾後回到出租屋,於8點下樓吃面,8點半后在住所附近的ATM機取款,換了四家銀行,總共取出三萬元錢。
霍染因目光微垂,進入嫌疑犯的視角。
月光冷冷照在人煙稀少的小巷子,他已做好準備,再度回到小區的後門,奚蕾的住所就在後門內的第一棟,圍牆不過兩米五,隨意就能翻越,他翻過圍牆,或者閃身進入監控壞掉很久的後門……
他敲開了女友的門……他進去……他撕開假面,露出猙獰的原型……他將人推倒在沙發上……他狠狠拿枕頭捂住女友面孔……捂住,壓死,掐着!掐着!……直到抽搐的身體不再動彈……她軟下去,軟軟躺着……
不對。
霍染因眉峰微擰,從嫌疑人視角中切換回來。
繩子呢?
為何一定要用繩子將人綁住,再捂其口鼻致死?因為害怕死者掙扎嗎?
……不。
曾鵬身高超過一米八,身材結實,在面對嬌小的奚蕾的時候,根本用不着繩子。
詢問室內,譚鳴九咄咄逼人:“拿錢幹什麼?這錢是奚蕾的存款吧?你朝她要錢她不肯給你,還罵你嘲諷你,說你沒用,沒錯吧?”
“還差一筆稅。”
“什麼稅?”
“契稅。”垂着眼望地面的曾鵬慢慢抬起眼,“我給她買了一套房。只準備了房款,沒準備稅。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十分鐘后,譚鳴九走出詢問室,手裏拿着張折得皺巴巴的單子,這是曾鵬自口袋裏拿出來的,奚蕾三個月前在陽光醫院打胎的單子。
“曾鵬說孩子不是他的。”譚鳴九牙疼得直抽氣,“孩子不是他的他還買房想和死者和好?再老實人好脾氣,也不至於綠雲罩頂喜當爹了還這樣唯唯諾諾滿心付出吧?”
“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總得帶點綠。”和譚鳴九搭檔的記錄員調侃,“我看曾鵬倒是真心的,至少房子的名字,切切實實寫的是奚蕾。”
霍染因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他在翻今天晚上的記錄,當目光掃到一處時,停住了:“紀詢出現在摸排現場,和曾鵬發生衝突?”
“哈。”譚鳴九探過頭來,“怎麼這案子哪哪都能見到他?冬眠三年終於睡夠了?”
*
“沒什麼好擔心的,過去年終體能測驗,我可是蟬聯冠軍。別說一個沒受訓的普通人,就算三五個,打不過總也跑得掉。”
二支的辦公室里,紀詢三言兩語回應了袁越的關心。
袁越不是善於閑聊的人,最初的關切之後,直接切入主題:“死者是你的朋友?”
“……算是。”
“今天你帶回來的人是兇手嗎?”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神探,看一眼就知道誰是真兇。”紀詢先是失笑,繼而以探討水果甜還是不甜的語氣隨意發揮,“應該不是吧。是的話不就太無聊了嗎?”
“那,要我和二支那邊商量一下,將案子接過來嗎?”
紀詢見到袁越稍稍壓下的眉眼。這人身上有種不動聲色的溫柔。這種溫柔在平時或許因為他的拙於言語而不顯露在外,可只要到達關鍵時刻,就一下變成汪洋大海,無邊無際。
有時候紀詢覺得袁越像一件老式冬衣。
基礎,顯土。
永遠缺它不可。
夏幼晴真該來找袁越的。紀詢想。袁越絕對不會讓她失望。袁越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怎麼,半年沒見,你也學會公器私用開後門了?”紀詢用玩笑敷衍過了對方的關心,這玩笑引得袁越微微發窘,連嘴角都抿得深了一點,露出頰邊一顆隱隱約約的酒窩。
袁越的長相其實很陽光,他性格方正,但並不死板,之所以顯得有些嚴肅,除了脖子上的傷口之外,還因為他笑起來就露出天生的酒窩,怎麼看怎麼顯得年輕。
一個刑警隊長長成這副模樣,實在不夠成熟穩重,無論是在抓捕罪犯還是帶領手下警員上,似乎都有點陷入下風,所以袁越越來越不愛笑了。
有點可惜。
紀詢想。
當年他入警隊的時候,袁越做事認真歸認真,說說笑笑的時候也不少。
不過可能從今開始,這種委屈就不用袁越一個人承受了。二支的霍染因,也是個光憑樣貌並不足以服眾的男人……
“想什麼呢?”紀詢的肩膀被拍了下,他回過神來,聽袁越說,“我沒有和你開玩笑,刑偵兩個支隊,彼此調一調手頭的案子,也沒什麼奇怪的。”
“得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上面一句話,下邊跑斷腿,現在還有誰敢不卯足力氣破案?”紀詢失笑。
近幾年來,寧市在這方面抓得越發嚴了,早早打出“命案不破,現場不撤”的口號,雖然因此讓刑偵支隊的警力捉襟見肘,幾乎每個刑警都熬油點燈地加班工作,但成效確實有,除去早年的案件外,重大刑事破案率維持在92%以上。
這個數據讓紀詢屢次懷疑,袁越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猝死在工作崗位上。他勸了人兩句:
“你有時間早點回家休息,免得在辦公室里就英年早逝,回頭連個烈士都評不上,多虧?”
“這麼擔心我不如回來和我搭檔吧。“
“不要。”紀詢拒絕得乾脆。
“紀詢——”
“三年前我就說過,我不再適合干這行了。”
“不,你適合。”袁越反駁,“你是我見過最適合干這行的人。”
紀詢默不作聲。
他不願回答,氣氛就陷入僵滯,袁越跟着沉默一會,將手伸進口袋裏,摸出顆糖果,塞到紀詢手中。
紀詢怔了下,捏捏糖果,想起他剛剛入職時候的事情。
畢竟沒有多少人天生就對死亡和屍體完全免疫,剛加入刑警隊的時候,他有個很嬌氣的小癖好,會在看屍體之前吃顆糖壓一壓。後來有一次出現場的時候忘帶了,那天也背,大夏天的,屍體又過了兩個月才發現,現場的氣味和屍體的模樣都一言難盡,他的狀態也一言難盡。
那次以後,袁越就發現了他的小癖好。再接着,袁越的口袋裏就總裝着兩三顆糖果,去現場之前給他遞一顆,看他心情不好了也給他遞一顆,兩人觀點不同爭執了,事後也給他遞一顆……跟萬用靈丹一樣,算“袁越式”貼心吧。
紀詢把玩着糖果,沒有吃。
袁越索性再拿出一顆,這回直接剝了糖果紙,把糖果塞進紀詢嘴裏,他說:“算了,你不想談這個我們就不說。但當時可是你說的要和我一起當一輩子警察的。”
紀詢含着糖,舔舔唇,甜的,甜到發苦。
是我說的。他在心中應道。那時年少又輕狂,不知道沒有誰能和誰一輩子。
“你應該明白,”他微微恍惚,心中的話瀉出嘴唇,“我邁不過那個坎……”
袁越還想說什麼,目光忽地一轉,停在紀詢身後:“霍隊?”
紀詢轉身,這才發現霍染因站在辦公室大門口,不知看了多久,聽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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