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到
九月的三江,依然酷熱,坐了五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周序走出火車站時,還感覺地是飄的,他兩腿浮腫,又被白花花的日頭一曬,差點就要暈倒在站前廣場,從清涼的東北來到這個素有“火爐”之稱的南方特大城市,他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
“大哥,看你累的,要不要去放鬆一下。”
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子帶着討好的神情地靠近周序,扭動着肥大的腰胯,朝周序眨了眨眼。
“謝謝,不需要。”
周序禮貌而略帶不屑地拒絕了。
“還有漂亮的小妹,都是十七八歲的,包你滿意。”中年女子並沒有放棄,她以為周序是瞧不中自已。在她眼裏,這個穿着白襯杉藍褲子,臉膛黑黑略顯羞澀的小夥子,應該是一個極好的獵物,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然而,她失望了,周序根本沒有給她說下去的機會,正眼也不瞧她,轉身就朝不遠處警亭方向走去,警亭里有兩個警察正熱火朝天地聊着什麼。
“呸,什麼東西,要不是老娘還有事,分分種弄死你。”中年女子悻悻的跑開,又瞄上了一個扛着大編織袋,拎着塑料桶的壯年男子。
這趟車是慢車,從東北盛陽開來,停停走走,見車就讓。周序沒有像大多數其他畢業的同學那樣,去弄卧鋪票,卧輔對於他這樣的家庭來說,實在是太貴了。當然,他這次是到單位去報到,按理,單位肯定會給他報銷車票的,但,周序不確定卧鋪能不能報,而且,就算是能報,他也不想給單位留下不能吃苦的壞印象。
他是盛陽建築學院畢業的,那個學院雖然不大,但是卻屬於建設部直屬的院校之一,在建築行業里還算是叫得響的,否則的話,效益很好的大型國企,三江建工集團也不會每年固定在他們學校招人。
去年,還有百分之十的大學畢業生由國家分配,今年則是這百分之十都沒有了,名義上,所有的大學畢業生都要自已去找工作,沒有找到工作的,檔案一律退回原籍。
周序是工業與民用建築93—4班的,班上共有三十六人,女生只有七個。
這些人中,家裏有路子的約佔一小半,都有了好的去處,什麼規劃局啊,城管局啊,建設局啊,設計院啊,建管站啊等等,最有本事的那個女生,也是班花,饒倩,據說母親是某個市裏的經委主任,雖然有七八門課曾經補考過,卻直接被省建行要走了。
按理說,工業與民用建築這個專業也不愁找工作,就算大城市裏聯繫不到單位,退一步說,回到原籍,四五線小城裏照樣不愁端不上鐵飯碗,畢竟,部屬院校的牌子,小地方蠻看得中的。
關鍵是,心態,心態,心態。
周序是從南方襄西省一個叫黃洲的小縣城裏考出來的,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最普通的工人,那個縣城原本就是個藏在深山的小村子,然而,在七十年代初,這裏一下遷來五個大型廠礦,常勝機械廠是修炮的,星火農機廠是做手扶拖拉機的,江宏機械廠是搞機床的,七三五七廠是生產炮彈的,還有個七九九礦,挖煤。
常勝機械廠有一萬多人,祖籍大都是東南沿海一帶,江宏機械廠的東北人比較多,全廠職工加家屬有五千多人,周序便是在六歲時隨父母從盛陽機械廠遷過來的,而七三五七廠人數最少,兩千人出頭,以安邑人為主,七九九礦在深山老林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從西南招過來的,估計也有上萬人。星火農機廠則是襄西省東方拖拉機廠分了一半家當過來,自然是以襄西本地人為主,大約有也有五千來人。
這些廠礦建好后,數萬名天南海北的人湧入那個名為米陂的小鎮,米陂鎮立馬升格為黃洲縣,學校、影院、機關、政府什麼的,也都很順利地建了起來,黃洲縣也一躍成為了襄西省東部地區經濟的扛把子。住在附近十里八村的當地人擠破了頭也要往這四廠一礦里鑽,只要是在這些個廠礦里上班的年輕人,都不愁找不上對象。
轉眼到了九十年代,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黃洲縣的這五大國企業就突然不行了,在周序上大二時,他的父母幾乎同時下了崗,每人回家拿四十塊錢的低保。
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也都是五十歲的人了,除了工廠里那點事,別無所長,所以,只能躺在家裏唉聲嘆氣。
周序在學校里再省吃儉用,一個月也要花費一百二十元左右,其中國家會有二十七塊錢的補助,剩下的,有一半要靠東北老家這邊的親戚資助。
周序算是從黃洲考入大學的,按照規定,如果他沒有簽約任何單位,檔案是要退回原地的,他可不想再回到那個年輕人紛紛逃離,已經漸漸“死去”的小地方。
所以,當三江建工集團來校招聘時,他從舅姥爺那順了兩瓶好酒,於夜晚九點鐘,作賊似的摸到學校招待所,敲響了來招聘的那人的房門。
就這樣,他來到了三江這個特大城市,顧名思義,三江市裡有三條江,潞江、藍江、輝江,三條大江把這個吳北省的省會天然劃成了五個區。
三江建工集團在新潞區,潞江邊上一棟五層樓高的紅磚建築,就是集團總部所在,這樣的房子周序很熟悉,單調的蘇式筒子樓,大多建於五六十年代,黃洲的四廠一礦全建成了這個樣子,盛陽街頭也比皆是。
來到幹部科報到,一個姓韓的女科長接待了他,韓科長五官精緻,皮膚細膩有光澤,大約一米七的個子,長腿蜂腰,波浪捲髮,渾身透着美麗少婦獨有的韻味,更要命的是,當韓科長轉過頭,掂起腳去夠檔案櫃最上一層的表格時,露出的那小半截白白的后腰,竟讓周序身上起了不恰當的反應。
周序把挎包擋在了身前,臉上有了發燙的感覺。
韓科長把表格給周序填,還關心的問:“是不是太熱了,我去給你倒懷水吧。”那聲音說不出的好聽。
周序不敢接話,忙低頭去填登記表,心慌意亂的,一下筆就寫錯了字,韓科長把水遞給他,說:“別緊張,來到三江建工,就跟到了家一樣,我給你換一張新表格。”
單身宿舍離這裏有兩站地,韓科長派了個小夥子來送他。
宿舍樓還是紅色的蘇式筒子樓,只有四層,三層住女生,其他層是男生,他被分在四層頂頭一間,旁邊就是公廁。
小夥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你來晚了些,其他房間都住滿了。”
周序忙說:“沒事,沒事,挺好的。”
房間像是新刷過的,有股說不出的味道,擺了三張床,還有三個柜子,床上的鋪被都是新的,大企業就是不一樣,看來可以節省一筆開支了,周序總體上還是滿意的,他不住的道謝,接過房間鑰匙,和那個幹部科的小夥子道了別。
正在整理行裝,門開了,進來一位年青人,比周序矮半頭,方臉大眼,留着絡腮鬍子,穿着紅色短袖,黑西褲,皮鞋擦得鋥亮,見了周序,那人先是一愣,繼而哈哈笑着,上來猛抱了周序一把,說:“就差你一個了,總惦記着啥時來,這不,就來了,我叫申巍,崇寧人。”
見周序有點發愣,他忙找來紙筆,寫下“申巍”二字,說:“這是我名字。”接着又寫下“崇寧市”,說:“這是我老家,離三江七十公里,小城市,但風景不錯,有山有湖有溶洞,閑時我帶你們去玩。對了,你叫什麼,哪裏人,哪畢業的。”
周序這才有機會說話:“周序,周公解夢的周,井然有序的序,老家東北,從盛陽建築學院來這裏報到。”
“東北人啊,東北好呀,雪花那個飄啊,大姑娘叼煙袋,還有冰雕看,好不好看,女的都挺高吧。”
申巍那跳躍性的語言,令周序很不適應,不知道該回答他哪一個問題。
正在此時,又一人推門進來,也是中等個子,但是人太瘦了,長臉尖下巴,胳膊大腿極細,中碼的短袖穿在身上,也顯得空落落的,褲子好像也不合身,進門這一會,他已提了兩次褲帶了。
“我來隆重介紹一下,這位是史曉明,綠松縣人氏,也是本省的,雖說離三江遠點,但肯定沒有你東北遠。”
說完,申巍把史曉明,綠松縣六個字又寫在了紙上,拿給周序看。
周序趕緊握住史曉明伸過來的手,搶在申巍前面說:“我叫周序,周公解夢的周,井然有序的序,老家東北,請多關照。”他可不想讓申巍寫自己的名字,因為他那手字實在是太難看了。
申巍和史曉明是早三天到的,他們幫周序整理好內務,便帶周序去宿舍周圍去轉,北邊公園,南邊商場,東邊鋼廠,西邊小吃街,這一圈下來,周序可累得夠嗆。
三人在路邊攤叫了四個小菜,三瓶啤酒,聊了個盡興,買單的時候三人互不相讓,最後還是申巍付了賬。
周序這才知道,史曉明是三江建築學院的,學的是建築管理,三年制的大專,而申巍畢業於崇寧水電學校,材料專業,中專。
我一個本科生進國企都難,他們又是怎麼進來的呢,周序不敢也不好意思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