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宴止取了玄天石就要回東境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破開九霄天封印了。
可自取玄天石后,他這夜來總做夢,內容已經記不太清了,他只隱隱約約記得,那一聲聲。
容榭。
容榭……
容榭……!
再記得清些的,許是他提着一串血紅的墜子,朝着那看不清顏容的清貴神上遞了過去,說著:“你看看,這劍穗配龍淵劍合不合適。”
宴止隱隱有些想發笑,對首那人一襲霜白,自是此間清貴無雙者,他怎麼就想着劍穗送他一串血紅血紅的呢?那人又怎麼可能會接。
可那人偏就接了。
纖若羊脂凝玉的五指握着深紅劍穗,帶出了分別樣美感來,但他這一眼望去,生不起分毫褻瀆心思來,宴止只覺‘他’自己歡喜極了,開口便是:“那我給你繫上?”
分明咫尺間,又好似隔萬里雲端那人收了劍穗沒給‘他’給他系劍穗的機會,那人只淡淡道:“凌雲,你不必日日到九霄來的。”
“沒事,我不辛苦的。”他樂呵呵一笑,又聽那人道:“不是,是水君……”
“哦,那更沒事了,他扛凍的。”眼見‘自己’笑得愈發歡暢,宴止有些猶疑,這惡劣性子,還真有幾分像他自己,不同之處莫約是,這人蠢了些。
宴止告誡自己夢當不得真,可他一想到夢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不覺間就失眠了,他許是清楚霜白所指為景容的,也該知道這一聲聲容榭叫的是誰。
可如今玄天石都到手了,他為什麼還會這麼記掛一個與自己為敵的人,夢中人,是他,也不是他,那個人,是景容,亦或不是。
究竟是誰呢……他夢中一聲聲喚着的容榭。
會是,他嗎……?
那個踏一地霜雪而來,清貴驚絕的道君——景容。
宴止這一想才驚覺,掌上玄天石跟他夢中的劍穗珠子,竟有九成相似。
人真的會有前世今生嗎?人真的還有前世今生嗎?自上古一戰,容榭神自墮,天道輪迴崩塌后。
宴止抬眼去望夕陽漸落下的血染天幕,他有些想找人說說話,這唯一能跟他說得上話的顏淮又在東境。
再想夢中聲聲呼喚,從最初的歡喜期許到最後的歇斯底里,宴止不由扯了扯唇角,他向來堅定的心竟有了分動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竟會把算計在局中的人記在心上,或許是從初見第一眼,又或是這雜夢紛擾,偏也亂了他思緒。
深春,東境被圍修士的求援急訊終於遞到了景容手中,而林無端還未抵極北域。
景容握着手中信紙沉吟片刻,低低道了句:“即刻啟程東境。”
如今東境的局勢,他們要是再不啟程,怕是只能替其他弟子收斂屍骨的。
但其實,現在動身也是來不及的。
修界弟子被妖魔兩族重圍谷中,糧草斷絕十日有餘,深春時節東境雨紛,悶燥得人心慌。
一位暫時的領隊弟子抱劍埋在草叢中,低聲鼓舞着士氣:“修界不會放棄我們的,諸位同僚再撐些時日,援軍馬上就到了!”
“援軍真的會來嗎……?南思遠都投敵了……”負傷在身的另一位弟子喘着粗氣,他被魔族所傷,這魔氣入骨,傷口根本癒合不了,又是陰雨濕綿的天氣,連他自己都預料到自己時日無多了。
“連南思遠這般精於算計的人都投入了魔修麾下,是不是說明,我們一開始就不可能有勝局……”此言一出,本就不高的士氣更是備受打擊。
那領隊的年輕弟子抿了抿唇,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有力的辯駁來,南思遠叛入魔君麾下一事,這打擊當真比寧九塵戰死多得多,他又要如何辯駁,鼓勵旁的弟子。
可……就算只有一絲希望也不該放棄。
“我們還有宗主!容榭道君!他可是這千萬年來人族最為驚絕之才!他一定不會不管我們的!”那領隊弟子揚聲喝道。
其餘弟子先是靜默一瞬,隨即齊齊應道:“對!還有宗主……!”
容榭道君四字給了他們極大的鼓勵,縱是今下陰雨連綿,天無放晴之時,他們也願意相信,他們的宗主能破開這陰沉,攜天光而來,救他們,救蒼生,於水火之中。
谷外紫牡撥着指上丹蔻,聽着谷中人族修士的天真言辭不由發笑,她只悠悠道:“天光乍破時,便是他們命隕時。”
魔君已然下令,殺無赦三字早奠定了這群修士的結局,就算是修界至高容榭道君想救他們,那也是來不及的。
至於她們妖魔兩族為何遲遲沒動手,那自然是,等天放晴了,才好一次處理了這些狡猾修士啊。
“我好些天沒見天晴了。”寧清近來都是昏昏沉沉的狀態,他醒時見陰天,夢時仍是陰沉,這春夏相交的時節,還真沒半點春夏的日子。
“明日會晴。”顏淮接過侍從送來的湯藥,一勺勺喂着寧清。
“是么。”寧清望了眼陰沉天幕,輕道:“這葯,有些苦了。”
顏淮抿唇想了想,他改過藥方,盡量讓它不太苦了,可折瀾好像還是不太喝的下去。
但。
“葯還是得喝的。”
“……好吧。”
寧清笑得頗為無奈,他只要放軟態度,在顏淮這兒什麼都好說,除了喝葯。
換種角度來看,或許是因為顏淮太在意他了。
顏淮對寧清的在意,從不在言語間,他甚至親自還用藤蔓做了個鞦韆掛在寧清殿中庭院,殿前一池子的紅蓮也換做了青蓮,入目一池南山遠翠煞是好看。
寧清少有醒着的時候,他多是倚着顏淮特地用藤蔓為他做的鞦韆一側,靜望檐上暗鴉掠過。
這魔族既出,魔族舊宮也重見天光了,樑上浮雕無聲敘說著魔宮舊時輝煌,池中死水煥生滿池紅蓮迎着舊人新主,殿前金磚玉瓦極盡奢靡,偏還帶着股浮華之下的雅緻。
魔族尚玄,偌大魔宮主調亦隨之偏深,望久了心情總會沉鬱幾分,可那一襲玄色向他走來時,寧清又覺得,也沒那麼難挨。
“溯回,我有些冷……”是他一言,顏淮隨即解了大氅覆於他肩上,這一彎腰就將他橫抱了起來,他輕聲應他:“我們回去。”
“好。”寧清依着顏淮,他如今身體愈發不好,顏淮閑暇時間幾乎都耗在了他這兒。
顏淮說明天會晴,寧清晨初起時,天空確實放了晴,南思遠拜會的帖子也遞到了他這兒。
“你又來做什麼。”從那日不歡而散后寧清就沒再見過南思遠了,現在看來,南思遠還是沒放棄說服他的心思。
“寧道友當真不好奇,你的意中人最近在做什麼嗎?”
“……”寧清沒立即答話,顏淮最近常陪他,但顏淮有多忙也是肉眼可見的,只是為什麼而忙,他至今不敢探究。
“寧道友真不想知道嗎?這可能是最後一個機會了。”南思遠觀察着寧清的表情,為了寧清倒戈助他,他已經放棄了很多,現在他惟願,寧清別被所謂情愛沖昏了頭腦,對他事不管不顧。
“……想。”
“跟我走。”
好在,他賭贏了。
應下南思遠邀約赴往前沿戰場前寧清思量了許多,也做過諸多假設,他唯獨不敢想的,是現實比設想慘烈得多。
魔修處理戰後殘局的方式向來簡單幹脆,一把火燃盡這屍山血海,也解決了後顧之憂。
寧清隱隱可見火海中着玄天宗服飾的弟子顫動指尖,那烈火分明離他很遠,偏也灼痛了寧清。
一息尚存的弟子在火海中苦苦掙扎,見南思遠攜寧清來時又好似看見了希望,艱難爬向寧清方向,竭力呼喊着:“寧師叔……寧師叔?!救救弟子……救救弟子……”
救……救救他們……?
有魔力加持下的魔火,又怎麼是他一個金丹修士解決得了的,何況,施法者,不止於金丹。
本應是春意正濃的時節,這荒谷之中卻沒有絲毫生氣,無邊荒蕪下遭罪的不止是人族,甚至還有沒有修鍊成型的游靈精怪們。
寧清閉了閉眼,一滴淚落時他亦緩慢跪跌在地,他顫抖的手撫上那烈火灼燒過的烏黑土地,生機探尋之下皆是空。
“怎……怎麼會這樣……”短短半年,究竟為什麼會成現在這個樣子……
“為什麼會這樣,常與罪魁禍首相伴相隨的寧道友你不該比我更清楚么。”南思遠答得淡漠,也不在意寧清何等狼狽,又或者,火海中一息尚存的同僚如何苦苦掙扎。
寧清愴然淚落,扶着這焦黑土壤的手亦不住顫抖,他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個字來,徒有一聲低低哀泣,蘊着生機的點點靈力自他指尖泛濫,重煥這大地生機。
是焦死的老樹再生新葉,是這荒蕪土地花草再臨,淡色的花喧嘩着,伴搖曳草葉,綴這遲來的春色。
寧清靈力透支得有些過度,他仍要踉蹌起身,向那熊熊火海走去,他魔怔了似的喃喃重複着:“救……救救他們……”
他踏過的地方生機煥發,與之相對的是他愈發蒼白的面色。
這淚不曾止歇,一如他心頭滴血,他從來不知,真相這般難承,平和假象之下滿目血淋,倒不如……
偏在這時,有一道幽藍靈力屏障擋住了寧清去路,他像不清楚凡力對靈力屏障無用似的伸手推了推,這踉蹌着後退幾步時,身後亦傳來微顫一句。
“折瀾……”
寧清恍惚轉過身去,只見天邊雲集的黑玄身影,為首那人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偏偏沒有再前跨一步。
寧清見顏淮朝他伸了手,他說:
“折瀾,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