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鳳凰隕,戰神怒(三十五)
天界南天門外。
閃爍着妖冶血光的大陣佈滿了整個南天門,陣外是以天帝,哦,現在應該說是上一任的天帝了——以前任天帝為首,聯合了幾十來個上神,共同佈下了噬神陣。
陣中,是被困住、渾身狼狽的臨淵。
天帝等人結陣的手勢每變換一次,陣中的噬神之力就會劇烈地波動起來。
那濃重的噬神之力翻湧肆虐,如同海浪般狠狠地拍向臨淵,在天帝他們有意的攻擊下,集中攻擊他胸口的逆鱗處。
饒是臨淵,也無法避開,噬神之力無處不在,當他勉強擋下這一擊后,鮮血自他的雙耳滑落下來,身體更是不自覺地顫抖。
“住手。”墨梵領着其他諸神趕來,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面色微變,不由斥道,“父親,你想毀了六界么?”
如今的六界還需要靠臨淵尊神手中的鳳凰淚才能維持穩定,天帝現在懷着要殺了臨淵尊神的念頭佈下了噬神陣,難道他以為臨淵尊神死了,他就能平安無事么?
不,到時候六界會一起毀了的,包括他們,也包括天帝。
“不就是鳳凰淚么,浮生的神軀已經塑造成功,只要除了臨淵,浮生還不是只能束手就擒。”天帝獰笑,目光陰鷙地看着墨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聯手把我從天帝的位置上趕了下來,只要他死了,我就還是天帝,至於你……一個小兒,也敢自稱天帝么?”
墨梵眼神一沉,他如今是徹底明白,自己的這個父親已經瘋了。
而這樣的父親,絕不能再登上帝位,否則,他的母親和弟弟,以後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諸位,與我一同出手,救出臨淵尊神。”墨梵沉聲道,兩手合掌結印,重重地砸向了噬神陣。
然而,眾神的攻擊落在大陣上,只讓大陣泛起道道漣漪,並沒能破陣。
臨淵胸前已被鮮血染紅,血水順着白衣落下,腳下已鋪開一片血色。
他吐出一口鮮血,眸中金光閃過,震耳欲聾的龍吟聲從他嘴裏發出來,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龍吼聲給震得失了心神,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趁他們失神的瞬間,臨淵搖身一變,化作黑龍向高空躍去。
龍尾攜着強勁的神力,狠狠地掃向噬神陣最薄弱的一點,而就在此時,天帝從龍吟聲中回過神來,一眼就看到了臨淵的舉動。
他目眥欲裂地看着黑龍,陰冷道:“想跑?做夢。”
說罷,天帝一掌拍在自己的胸膛上,頓時,一口精血被他吐出,鮮紅的血液噴在噬神陣上,很快就被吸收了。
而有了天帝精血加持的噬神陣猛地發出一陣刺眼而詭異的血色,黑龍的尾巴剛觸到大陣上,一股強烈的蝕骨之痛順着龍尾一路蔓延直胸口。
“吼——”
黑龍發出痛苦的龍吟聲,巨大的身體也瞬間失了力氣,從虛空中重重地砸了下來。
在砸向地上的那一刻,黑龍的身體快速地變小,變回了人形。
“噗嗤!”
臨淵剛站起來,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他此刻分外狼狽,白衣已經被血染紅,鮮血從眼尾、唇角、耳畔滑落,形成多道血痕,佈滿了他全身,聽覺和視覺在慢慢被剝奪。
視線逐漸模糊時,臨淵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此時此刻,他看到了他的小鳳凰。
依舊是那一身紅得耀眼奪目的紅裙,依舊是她沒有絲毫陰霾的笑容,耳邊似乎有鈴鐺聲響起,然後是一聲帶着無限情意的、輕輕的阿淵。
她的指尖撫上他的臉頰,溫度和觸感都是那麼的熟悉,就彷彿,她真的在這裏。
臨淵眨了眨眼,想要努力看清她的樣子,手已經下意識地握住了她:“誰讓你來的?誰帶你來的?回去!”
一聲高過一聲,一聲重過一聲,有怒氣,有恐懼,也有害怕。
這一刻,他已經意識到了,眼前的這個小姑娘,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可下一刻,紅衣姑娘猛地撲進了他的懷裏,腰上多了一雙有力的手,他被小姑娘擁住了腰身,腳下一轉,然後帶着他換了個位置。
攜着噬神之力的攻擊準確無誤地貫穿了她的胸口,溫熱的鮮血噴洒在臨淵的臉上、身上,以及他的心上。
浮生嘴邊有鮮血溢出,她無力地倒在臨淵的懷裏,鮮血從她紅裙上滴落,在她腳下開出了一朵朵血花。
“浮生……”臨淵渾身都在劇烈顫抖,連神魂都在發出悲鳴聲。
他鼻尖是她身上的血腥味,手下是她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他一眨眼,淚水便混着血落下,打在她如玉的臉上。
臨淵抬手,想拭去她臉上的那抹刺眼的血漬,但手覆上去后,才發現自己的手上也在瘋狂滲血,反倒越擦越臟。
浮生看着他泛紅的雙眼,感受到臉上冰涼的淚水,張了張嘴——
她曾無數次見過他的微笑,如冬日暖陽,晨曦初升,溫柔而溫暖,但她從沒想過他會哭,他哭起來的樣子真的好醜,不過,真好啊,她又保護了他一次。
“阿……淵……”浮生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剛說出一句話來,便覺得喉嚨格外的癢,不由連連咳出幾口血來。
“浮生。”臨淵死死地抵着她的的額頭,全然不顧那接連打在自己身上的噬神之力,“不要、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們不是說好了的么,我要一輩子給你畫眉,一輩子給你做鈴鐺。”
明明誓言還恍如昨日,她怎麼能再次離開。
血染紅了他們兩個人,浮生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說話也越發艱難,但她還是斷斷續續地道:“我其實……一直都……在啊……”
所以,我的阿淵啊,不要為了我的離開而難過,因為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啊。
——當清風吻過你的臉龐,當雨水撫摸過你的身體,當陽光牽起你的手,和你並肩而行,那都是我啊。
我時時刻刻,都是陪着你的啊。
她想說的有很多很多,但胸口實在太疼了,以至於她最後只能朝他微笑,而後慢慢地闔上眼,在他懷中安靜的睡着。
那一刻,天地萬物都在臨淵眼中凝滯,他唯一能看見的,只有懷中對着自己虛弱一笑的紅衣姑娘。
命運以這樣殘忍而又猝不及防的方式,讓過去與此刻重疊了在一起。
“浮生……”臨淵吻上她冰涼的唇,眼尾逐漸發紅。
他抬手,理了理她頰邊的髮絲,手指順着她的眉眼往下,然後替她攏了攏散亂的裙擺,低低地道:“別怕,阿淵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他打橫抱起她,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血色衣袍同黑髮被風揚起,眉宇間繚繞着淡淡的黑氣,不過一瞬間便蔓延至他全身。
墨發在頃刻間變成如雪般的白色,然而左下眼角的黑焰卻是完全變成了紅色,配上他那妖冶的眸色,彷彿整個人都是從烈獄中殺出來的修羅。
——曾經至高無上、令人尊崇的神祗,在那一瞬間墮魔,成為了令人驚恐的魔神。
“咔嚓!”
噬神大陣瞬間被破,以天帝為首的眾神口中狂吐鮮血,一副身受重傷的樣子倒在地上。
常洛帶着清風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他驚訝了一瞬,只是當目光落在臨淵身上,驚訝變作了震驚。
“臨淵,你……”常洛失聲,那句“入魔了”怎麼也吐不出來。
臨淵沒有搭理他,他的全部心神和視線都落在懷裏的紅衣姑娘身上,只是每行一步,周圍就會在剎那間鋪開一道道火蓮,將那佈下了噬神大陣的上神連魂魄都燒成灰燼。
常洛順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向了浮生,尤其是當他看見浮生胸口上的那道傷口時,一時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怪不得他會入魔,原來是因為浮生之死。
……
金色的火焰再次席捲而來,彷彿重現了一千年前的那場災難,不,這是比千年前還要嚴重的劫難。
剎那間,平靜了多年的六界災難再起。
仙界,人間,妖界,魔界,冥界,乃至天界,涅槃之火重燃,攜帶着墮神的魔力席捲了整個天地。
一時間,哭叫聲,慘叫聲,充滿了整個六界。
連各界的帝王都被震動了,紛紛上到天界,可看見的,卻是一頭白髮的臨淵。
而白髮男人的眼裏卻只有他的紅衣姑娘,兩人的血混在一處,順着衣擺落下,血紅的腳印和血水蔓延了一路。
忽而,他停下來,抬眼看着前面的五人,淡淡道:“讓開。”
君頤庭怎麼也想不到,在離當年的那場大火過去的一千年後,六界竟然又遭受了一如當年的烈火,只是,為了冥界的生靈,他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攔住了臨淵:“尊神,可否能告知,尊神為何……”
視線觸及他懷裏已經沒了生氣的人時,話音戛然而止。
其餘幾人也看見了,不由沉默下來。
當年,臨淵為了浮生的死,差點殺完整個天界的人,而如今,他又會怎麼做?
難道,他想讓整個六界為她陪葬么?
“尊神,為了浮生神女的死,便要讓天下陷入火海之中,是否太過殘忍了?”景長初拱了拱手,咬牙道。
臨淵只是平靜地看着他,但這份平靜卻讓眾人不寒而慄。
“你以為,六界為什麼能在千年前平安無事?”
不過是為了他的小鳳凰罷了,她要入輪迴修復三魂七魄,她要歷劫才能重塑神軀,所以他出手了,救下了六界。
可當六界也救不了他的小鳳凰的時候,那六界,還有存在的必要麼?
沒有。
他已經厭惡了這個骯髒的六界,不如就此毀去,然後重新建立六界,說不定他的小鳳凰也能獲得新生。
如果不能的話,那便一切都回歸混沌吧。
“尊神,您先冷靜一下,說不定還有辦法救浮生神女的。”爅慏見他臉上突生戾氣,趕忙道。
“是么?”
臨淵的金色眸子在瞬間變成紅色,剎那間,天地驟然色變,虛空之上黑雲翻湧,日光如晦,似是在醞釀狂風暴雨,即將傾盆而下。
眾人在這股似魔似神的威壓下止不住地發抖,他們此刻才知道,他一旦生起氣來,會有多可怕。
往往在他們以為已經摸清了臨淵的力量時,他總是會再次顯露出更為強大的力量,壓迫得眾人透不過氣來,也無法再生出反抗的心思。
天地同怒,這才是屬於遠古神祗的力量。
白髮飛揚,臨淵身上的黑氣“砰”的一聲乍開,凡是接觸到這股黑氣的人,都不由發出凄慘的尖叫聲。
這是在旁人眼中,被看作是怪物和魔鬼的神祗——似神似魔,似妖似仙。
同一時間,擋在他前面的五人被這力量震開。
臨淵抬腳,慢慢地往前走,夾雜着魔氣的金色火焰燃燒得越發大了,連常洛和清風都被波及到了。
就在他要走出眾人視線的那一瞬間,一道佛光從天而降,籠罩住了他。
在這道佛光出現的時候,一陣空靈的梵音響徹天際。
黑雲被溫和的佛光驅散,西天梵佛身披袈裟坐於虛空之中,位於臨淵的身前,面容慈祥而悲憫,他的身旁坐立着須菩提,長華尊神恭恭敬敬地立於他身後。
君頤庭和無塵等人看見西天梵佛,心中不由一喜。
“尊神,你太執着了。”梵佛的聲音里夾雜着幾分無奈,“六界將傾,眾生何辜……以六界生靈來為一人陪葬,此罪縱是墮入無邊深淵亦不能贖。”
臨淵眉眼冷凌,蒼白的唇瓣透着不可言說的涼薄:“眾生何辜?可她又何辜?”
在場的人聽見他這話,心頭一涼,看着他那雙猩紅的眸子,突然明白:在他懷中的那個紅衣姑娘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墮了魔。
即便西天梵佛出現,也不能阻止他滅世。
因為這世上唯一能阻止他的人,早已死去。
“無邊深淵又如何?沒有她,這六界於我,皆是深淵。”
所以,既然他的小鳳凰不在了,那他又何須再心懷這天下呢。
這一刻,金色火焰圍繞在他身邊,輕輕搖擺着,彷彿皆為他哀泣。
梵佛嘆了口氣:“眾生無辜,浮生神女亦無辜。”
“你是何意?”臨淵猛地望向梵佛,淡漠的眼中生出了一絲希望。
“天道有常,看似必死的棋局中,也定有一抹生機,浮生神女雖然已經魂飛魄散,但天道卻為她留下了一線生機。”梵佛輕聲道,“而這縷生機,就在尊神的身上。”
稍微停頓片刻,再次開口時,梵佛的聲音里多了幾分悵惘:“不論一千年前的那場劫難,還是此時的劫難,都是因她而起,自然,也該因她結束。”
這才是天道為她留下了這一縷生機的原因。
臨淵垂下眼,凝視着安靜地睡在自己懷裏的紅衣姑娘,睫毛輕輕顫抖起來:“涅槃之火,本尊會盡數熄滅。”
梵佛點點頭,聲音溫和:“待得一切結束,尊神心中所想之人,會在來處等你。”
言罷,他懷中的浮生驀地不見了蹤跡。
臨淵懷中一空,不由雙手合十,虔誠行禮:“多謝!”
梵佛微笑:“你該謝的人,是你自己。”
沒有沉浸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即便是墮魔,心中的那一盞明燈也從未熄滅,或許,那個紅衣姑娘便是他心中的那盞燈吧。
所以才不願意熄滅明燈,因為那是他唯一的執念和追求。
一旦熄滅,也就代表他忘記過去,成為六界新的魔神。
可是,忘記過去,忘記了他的小鳳凰的臨淵,還是真正的臨淵么?
……
佛光散去,梵佛離去。
長華尊神來至臨淵面前,眼神複雜地掃過他眼角的紅色火焰印記和一頭白髮,拍了拍他的肩膀:“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在臨淵陷入噬神陣中的時候,長華尊神就預感不好,連忙趕去西天請求梵佛出手,萬幸,他沒有來遲。
臨淵微微頷首,取出眼角下的鳳凰淚,以神力攜着鳳凰淚升入空中,而後猛地乍開。
帶着涼意的紅色雨水從天而降,帶走了瀰漫在六界中的每一縷金色的火焰。
大火逐漸被熄滅,只留下了滿目瘡痍的大地和哀鴻遍野的百姓。
在這般情況下,無論是哪一界,都忙得不可開交,臨淵在長華尊神的勸說下,跟着一起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每一日,他都過得無比忙碌,連想浮生的時間都沒有,在這樣的忙碌中,慢慢的,人間不知過了多少個四季輪迴。
又是一年草長鶯飛的春日,萬物復蘇,雀鳥低語,溫暖的陽光悄然停頓在臨淵身上,不知不覺化去幾分他身上的清冷。
天地重回嘈雜熱鬧。
而他重回往生閣。
臨淵一路走過黃泉路,穿過濃濃的霧氣,行至往生閣前。
他推開門進去,發現往生閣中一切如舊。
忽然,有一抹淡淡的清香飄來,那味道和往日他喝的茶一模一樣。
他循着清香而去,拐過轉角,映入眼帘的便是院中石桌旁的紅衣姑娘。
他停住腳步,目光落在那個身影上,半晌移不開眼。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紅衣姑娘轉身,裙擺在空中盪起一抹柔和的弧度,清脆的鈴鐺聲響個不停。
那一瞬間——
兩個人視線相交的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都離他們遠去,整個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
她眼角發紅,死死地盯着那清風明月般的容顏,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阿淵。”
我見過春日夏風,秋葉冬雪,也曾踏遍南水北山,東麓西嶺,可這四季春秋,倉山泱水,都不及你沖我展眉一笑。
臨淵久久地凝視着她臉上的笑容,心底彷彿被什麼填滿。
許久之後,他抬腳,一步一步走向她,恰如以前那般,他眉宇如畫,黑袍瀲灧,一派淡然卻又溫和地站在她面前,虛空踏步,腳底生蓮,緩緩朝她走來。
有風吹過,掀起紅色的裙擺,撩起白色的衣角。
他微微彎腰,俯身擁住她纖細的腰肢,壓着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道:“浮生,我回來了。”
“嗯。”浮生抬手摟住他,閉上眼輕輕回應。
兩個人的影子被火光拉的修長,糾纏在一起,無端升起幾分暖意。
臨淵撫着她的青絲,心底的戾氣逐漸被她身上的氣息撫平,不由重歸安寧與平和。
浮生鬆開他,回身端起桌上的茶杯,遞於他面前,揚起了唇角:“公子,我剛泡的茶。”
臨淵接過茶盞,輕抿了一口,忽而一笑:“還是以前的味道。”
浮生看着他臉上一如既往的笑容,抿唇一笑。
這世間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秋雨淅淅,晚風慢慢,也抵不過他眉眼間的星辰。
臨淵放下茶杯,抬手握住她的手,朝屋裏走去。
石桌上氤氳起的濕白霧氣模糊了兩人的背影,唯有清脆的鈴鐺聲響個不停,一切又彷彿回到了從前,他們還相伴於彼此身旁的時候。
浮世變遷,歲月如光,他們終究還是再次執手,共同走過未來漫漫長路,此生不再分離。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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