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鳳凰隕,戰神怒(三十四)
翌日清晨。
這個時辰,整個往生閣分外寧靜。
後院的狐妖,兔妖,乃至桃花妖都還在睡夢中,唯有一室的輕風微微拂過,吹動了桃花樹的枝椏,吹落了一地的青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正院中,屬於主人的房間光線微暗,窗戶被緊緊闔上,但仍有一絲清風從縫隙中溜了進來,只掀起了杏色帳子的一角。
杏色帳子被放下來,遮住了床榻上的景緻,卻擋不住裏面的喁喁細語。
身穿白色裏衣的男人青絲披散,半靠在床頭,垂眸看着懷中的女子,偶有幾縷烏髮滑到身前,發尾輕觸她的面容。
臉頰被發尾掃過,泛起酥酥麻麻的癢,浮生從被子裏伸出手,拂開臉上的髮絲,不料一下被人握住了手。
眼睫微顫,她睜開眼,猝不及防之下對上了男人含笑的深邃眼眸。
臨淵抬手,拂去她臉上的青絲,笑道:“醒了。”
浮生收回視線,把自己往他懷裏又拱了拱,而後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不想起來。”
“那我陪你,可好?”臨淵放開她的手,撫上她的臉頰,然後從她的臉側滑向耳後,插進她的發間,手上微微使力,迫使她揚起頭來,“永遠都這麼陪着你。”
下一刻,他低頭,準確地吻住她的唇,輕輕地在她唇上摩挲着,並不深入,彷彿要聽她的回答。
浮生摟着他,手扶着他的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僵硬和顫抖,心下一酸。
在失去她的那段日子裏,他所經歷的惶恐與不安不需要再多加言語,她已經從這一個吻中察覺出來。
於他們二人來說,離開的那人也許痛苦,但被護着的那一方也必然難過。
所以,他想要一個承諾,明知這個承諾在生死面前如此不堪一擊,卻還是固執的要從她這裏求得一個承諾。
“好,永遠。”浮生張了張嘴,如了他的願。
她呼吸間散發出來的清香讓臨淵不自主地加深了這個吻,一點一點深入,在她呼吸急促之時又慢慢退回來。
抬手,拭去她唇邊的水漬,臨淵與她額頭相抵,呼吸也不復以往的平穩,眼神微暗。
浮生的眼神卻一下落在了他衣襟微微敞開,露出來的胸膛之上——
左胸口上,一塊難看的傷疤橫在上面,看那樣子,似乎是在很久之前就有了。
“怎麼會受傷的?”浮生垂下眼,手指撫上他的傷口,眼睛泛紅,“你這麼厲害,有誰能傷得了你……”
話音戛然而止,浮生忽然想起來,若是他變作原形,這個傷口剛好是他龍身的逆鱗之處。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那麼,是為了她。
——這個世上,除了他自己,沒有誰能拿到他的逆鱗,而這塊逆鱗是給誰用的,答案不言而喻。
“阿淵,不值得的……”她低聲喃喃,眼神晦澀。
臨淵攏住衣衫,遮住了胸口上的傷疤,抬起她的下顎,果不其然看見了她紅紅的眼睛和複雜的目光,指尖不由輕撫她的眼皮:“值得的。”
浮生抬眸看他。
“因為,你是我的小鳳凰啊!”
正如當年,他的小鳳凰為了他,可以捨棄自己的生命一樣,他也能為了他的小鳳凰,剝鱗取血。
或許很痛,但只要想到他的小鳳凰會再次回到他身邊,一切的痛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她的骨血,是由他的骨血所造,她的身軀,是由他的逆鱗所造。
他們早已是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臨淵看着她呆愣的模樣,微微一笑,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然後起身,撩開帳子,隨手撿起床邊的外衫披在身上,再回身把他的小姑娘從被窩中抱出來。
將她放到梳妝枱前,臨淵拿起木梳,幫她梳頭,一下又一下,動作不緊不慢,神態格外虔誠,就好像在做什麼很重大的事情一樣。
浮生愣了一瞬,從銅鏡里看向身後無比認真的男人,吶吶道:“阿淵。”
“自從你化形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過這樣的畫面:我為你梳發,為你畫眉,為你穿衣。可惜,一切都還來不及實現,你就離我而去了。”臨淵給她挽好髮髻,將一朵鳳凰花別在她的髮髻中,“後來,我便一直在找你,只是,你的每一世都太短了,短得我來不及為你做什麼,你便又入輪迴,失去了關於我的記憶。”
即便那些記憶中,關於他的回憶往往只有一個眼神,一個聲音,可對於失去她的那些日子裏,這卻是無比珍貴的回憶。
浮生握住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側頭,對他一笑:“以後,每一天早上,你都要為我畫眉,不許反悔。”
她停頓了一下,慢慢的,把臉頰貼在他的手上,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輕聲道:“我也不會……再忘記你。”
他是眾生眼中的惡人,卻唯獨是她一人的聖佛。
聞言,臨淵眼中蘊起了笑意,眼底深處,更是有光在閃爍。
“說好了,不許反悔。”他聲音嘶啞。
“拉鉤。”
浮生勾住他的小拇指,一如當年那般,他的回答:“不反悔。”
臨淵伸出大拇指,與她的輕輕按在一處:“蓋章。”
浮生驀地笑了起來。
臨淵扶着她坐好,嘴邊含笑,仔細而耐心地給小姑娘描眉、塗口脂,然後又替她脫掉身上的裏衣,換了一件紅色的裏衣,再然後是紅色的裙子。
整個過程中,浮生的視線一直追隨着他,哪怕衣衫褪盡,臉上也沒有分毫羞澀,因為她知,他不會傷害她,更不會勉強她。
而臨淵目光清明,即便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與他坦誠相對,他也沒有褻瀆他的小姑娘,只穩穩噹噹地給她穿好衣,順好裙擺。
雖寂靜無聲,卻也另有一番溫馨在二人之間流轉,就彷彿是回到了一千年前,他寵着她,她鬧着他。
沒有隔閡,沒有陌生,一切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
當臨淵將一串紅玉鈴鐺掛在她腰間時,浮生不由看向銅鏡里的自己。
大紅的長裙裙擺用紅線勾勒出一朵朵芙蓉花,開得爛漫,層層疊疊地沒入腰間,再盛開在胸口處。
耀眼的紅,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好似又回到了當年,父母兄長皆在,而她,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胖鳥,整日不是在離玄宮中折騰人仰馬翻,便是站在臨淵的肩膀上拿丹藥當糖豆吃。
那時候,一切都還很美好,一切都沒有發生,離玄宮也是歲月靜好。
一眨眼,已是千年,一切都回不去了,唯獨身邊的人,一如既往,從未變過。
浮生站起身,提起裙擺做了當年想做卻沒做的事——她提着裙擺,原地轉了個圈,大紅的裙擺層層展開,映照出小姑娘彷彿從未沒有過陰霾的笑容。
“阿淵,好看么?”
這一刻,千年前化形的那一瞬間,彷彿與此時重疊在一起。
臨淵含笑道:“好看!”
他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而後與她十指緊扣。
浮生反手扣住他,和他慢慢往外走。
往生閣中的生靈先後醒來,安靜被打破,說話聲,打鬧聲,嬉笑聲,混雜在一起,給這冷清的往生閣增添了一份生氣。
“可以么?”浮生抬眸看着臨淵,這般問。
臨淵意會,鬆開她的手,無聲的回答,無聲的寵溺和包容。
浮生彎了彎唇角,拎起裙擺朝聲音的來源處跑了過去,清脆的鈴鐺聲響個不停。
“浮生,你起來了。”
“哎,你今兒怎麼突然想起穿這個顏色了,不過,還挺好看的。”
“浮生,你的鈴鐺又換了么?一定又是公子給你做的。”
“公子對你也太好了吧,他怎麼就不對我好一些呢?一個不高興就把我變來變去的,真是太偏心了。”
雪音幾人的聲音伴着時不時響起的鈴鐺聲混在一處,臨淵即便沒有親眼看見她此刻的表情,也能想像得出,她臉上現在一定一副笑眯眯的樣子,還對玄和做了個鬼臉,然後又嬌嬌軟軟地抱着雪音撒嬌。
臨淵指尖微動,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他指尖逸出,原本還想對着齜牙咧嘴的浮生放狠話的玄和“砰”的一聲變回了原形,獃獃地坐在石凳上,一副傻眼了的表情。
“噗——哈哈哈!”
姑娘們的笑聲齊齊從院子裏傳來,臨淵能從中聽出浮生的笑聲,搖了搖頭,他負手離開,往書房走去。
常洛在書房等候他多時,見他來了,頓時懨懨地道:“你昨兒毀了我一把扇子,何時才賠我一把?”
“等我從天界回來后。”臨淵淡淡道。
“你要回天界?”常洛一聽他要回天界,臉上的垂頭喪氣一瞬間便沒了,眯了眯眸子,“好端端的,你回去作甚?”
臨淵斜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揮了揮袖袍,頓時,一杯茶出現在他面前。
吹了吹還冒着熱氣的茶水,臨淵輕呷了一口,然後就聽見常洛高聲道:“你不會是因為韶樂的事情,特意回去找麻煩的吧?”
臨淵抬了抬眼皮,淡聲道:“嗯。”
“……”
常洛一噎,扶額道:“你又何必呢?浮生好不容易才回來了,你就不能安生一陣子么?何必要跟他們打得你死我活呢?”
“不是我不想安生,而是天帝不願意讓我安生。”臨淵眸光涼薄,幽深冷淡,“你以為韶樂是怎麼進來的?若不是有他的幫助,韶樂進入黃泉路后,怎麼可能還懷有神力。”
“雪音告訴我,韶樂臨死前,說天帝根本就沒有放棄對我的追殺,這一千年來,他時時刻刻都在盯着我,為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除掉我。”
然而,這千年來,除了他出去尋找浮生的轉世外,多數時間都待在往生閣中,以至於天帝根本就沒有機會能做什麼。
再加之涅槃之火每隔百年便會重燃,使得天帝多次不得不放棄針對他的計劃。
常洛蹙眉:“可你以前不就知道了么,怎麼現在又突然……”他一頓,“是因為浮生?天帝又把主意打到了浮生身上?”
臨淵不語。
“不是吧,千年前的那場屠戮難道還沒有讓他長教訓么?還是他活得不耐煩了,竟然還敢打浮生的主意。”常洛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
“大約是因為浮生的母親吧。”臨淵想了想,說,“按韶樂的意思是,天帝這一千年來對凰后念念不忘,以至生了心魔。”
“……他腦子有病吧,當年凰後為什麼會死?不就是因為他夫妻倆勾結妖界和魔界而導致的么,現在來個什麼念念不忘,他是把我們都當傻子了么?”
饒是常洛也被天帝這詭異的想法給驚到了,他現在念念不忘有什麼用,當年動手的時候也沒見他手下留情過啊。
這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他再來個款款深情,着實讓人倒胃口。
臨淵捏了捏眉心,低聲道:“所以我得去天界一趟,他既然已經不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了,那麼我也不介意換個人來坐。”
常洛:“……”默默地在心裏對臨淵豎起了大拇指。
厲害,一上來就是要換個天帝,這份魄力簡直沒誰了。
“那你覺得,誰合適這個位置?”常洛腹誹完了,突然好奇臨淵會把誰推上那個位置。
臨淵瞥了他一眼,垂下眼:“作為帝王,有弱點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帝王毫無弱點。”
常洛懂了,他是想把墨梵推上那個位置。
作為對凡人動了情的墨梵,天界大殿下,如果坐上了天帝的位置,那麼日後再不會有任何針對浮生的事情發生。
而為了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墨梵也會摁死天帝,不會讓他上跳下躥地惹怒臨淵,從而牽累了家人和愛人。
最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有臨淵的支持,哪怕墨梵真的想娶個凡人為後,也沒人敢反對。
除非他不想活了。
要知道,現如今六界的安危還握在臨淵的手裏,若不是為了浮生,他早就不管了,任由這六界覆滅。
“我等會兒就離開,這些日子,你幫我看着浮生。”臨淵抬眼,看向常洛。
“放心,你難得有囑託我的時候,我自然會幫你照顧好那丫頭。”常洛擺了擺手,笑道。
臨淵點點頭,起身就要離開,常洛卻又忽然出聲:“那,離玄宮呢?你已經封了離玄宮一千年了,真的不打算解封么?還有清風,他可以說是這六界中最忠於你的人,你難道真的要讓他這麼孤寂地守着離玄宮一輩子么?”
臨淵眼底劃過一抹淡淡的暖意,反手朝他扔了一個黑影,然後踱步出去。
常洛抬手,準確無誤地接住了他扔過來的東西,不料入手便是一片溫潤。
他低頭一看,發現是一枚玉牌,上面一個若隱若現的“解”字看得他眼睛發澀。
“喂,既然你把它給了我,那我現在就去解封離玄宮了?”常洛對快消失在往生閣大門的男人喊道。
臨淵只是對他擺了擺手,沒說話,然後徹底消失了在他的視線里。
常洛捂着眼,嘴上“嘁”了一聲,唇角卻一點一點地翹了起來。
“真是……”
真是什麼,他沒說,偏頭,揉了揉發紅的眼睛。
……
說是現在就去,但常洛也沒真的現在就離開往生閣,至少,他得等到臨淵回來之後,才能去解封離玄宮。
浮生恢復了記憶,但她的神力並沒有一齊恢復,他也擔心這個時候會有人來對浮生不利,所以履行對臨淵的承諾,好好照顧她,保護她。
只是浮生大多數時候都黏在雪音身邊,常洛對這隻外表非常漂亮的狐妖有了心理陰影,每次都坐在院外,死活不願意進後院。
小妖們聚在一處,對着慫慫的常洛上神嘀嘀咕咕的,聽得常洛臉黑。
什麼叫做神仙怕妖怪?別以為你們說的小聲,本上神就聽不見。
“也不知道你這麼怕雪音幹嘛?”浮生在他身旁坐下,雙手托着下巴,“阿淵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離開的時候連個招呼都不打,還一走就走這麼久,浮生鼓了鼓腮幫子,不滿地想,等他回來了,她非要把他趕出房間不可。
常洛無視了她的前一個問題,若無其事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換個天帝,又不是和人間換個皇上一樣簡單。”
“他能成功么?”浮生略有擔憂。
“臨淵都不能成功的話,那這六界中還沒有誰能成功的了。”常洛看着她臉上的擔憂,安慰道,“安心,他一定會成功的。”
“唉,雖然心裏知道,但感情上還是很擔心嘛。”
常洛閉嘴了,真是的,來安慰個人都能被秀一臉恩愛。
欺負他沒有喜歡的神女么?
一個憤憤不平,一個無精打采,正在這時,墨竹急匆匆而來,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慌張又凝重的神色。
“浮生,公子呢?”墨竹額角青筋暴起,語氣焦急。
浮生眨了眨眼:“他回天界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么?”
“那位霽雲上仙說,公子逆鱗的事,天界早已知曉,只怕那些上神會用公子的這個弱點來針對公子。”墨竹語速非常快的把事情說了一遍,大意就是天界知道韶樂潛入往生閣后,臨淵會去天界。
而為此,天界也早就準備好了對付臨淵的計劃。
如果臨淵還是以前的那個臨淵,或許他們還不會有這個膽子,但是現在的臨淵沒了逆鱗,也就等於有了弱點,那麼他就不再是無敵的。
沒有人會想把自己的命握在別人手裏,尤其是一群高高在上的神。
來龍去脈剛說完,就見天空有亮光響起,而後是低沉的雷聲和龍吟聲,浮生“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沉着臉看着天空。
“我們大意了,竟然沒有想到他們連這個都知道。”常洛也站了起來,語氣陰沉。
浮生閉了閉眼,平復了一下慌亂不安的心情,偏首,對常洛道:“我要去天界。”
“可是……”
“我要去到他身邊,生也好,死也罷,我們都要在一起。”
浮生打斷他的話,只看着他:“你只說,帶不帶我去。”
常洛猶豫不決,可聽着耳邊屬於臨淵憤怒的龍吟聲,他一咬牙,發狠道:“我帶你去,走。”
他快速朝外走去,浮生緊跟其後。
“浮生……”了解事情經過的眾妖跟了出來,一個個無不擔憂地望着浮生。
浮生回過身看了看他們,輕輕笑了笑:“往生閣,就拜託大家了。”
“放心,我們會守好我們的家的。”雪音輕聲道,“浮生,去吧,去把公子帶回來,我們大家等你們。”
浮生想笑,淚水先落了下來。
她轉身,抬腳繼續往前走。
她會回來的,帶着她愛的人一起,回到他們的家——
屬於浮生和臨淵,還有大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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