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空瘦4
帝都春已至，喧喧車馬遠。赤龍君一行離了西陵國永寧城，一路往東南方向走着官道。
蓷兒駕車故意走得很慢，沒有紫龍君的消息，到哪裏去接雨末？只不過是赤龍君安不下心在那皇宮裏等着，非要折騰着去接，蓷兒也不敢跟他爭辯，只能朝着米安國的方向慢慢走着。
“會不會駕車？”赤龍君睡了一覺，醒來發現馬車走的都沒有路邊的行人快，氣的搶了蓷兒手中的鞭子，坐到蓷兒身旁。
“赤龍君，你這一身的傷，車走的快了，我怕將你顛的散了架！”蓷兒又搶回馬鞭，朝着車轅上敲了兩下，稍稍催了下溜達得也有些睏倦的馬。
“這是去沙亭城的路嗎？”話出了口赤龍君突然錯愕，沙亭，雨沙亭，是明霜的本名，他助三公主建了新王城，三公主為他命名了沙亭城，而雨沙亭死在他的手裏！他又如何有面目去沙亭城見三公主？
“這是去北蒼城的路！”蓷兒答完，赤龍君鬆了一口氣，也好，先去北蒼城。蓷兒接著說，“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去給紫龍君送信了，告訴他我們在北蒼城等着接默君。”
“嗯，好！”
蓷兒有些意外赤龍君答應的這麼痛快，見赤龍君穿得有些單薄，坐在車廂外吹了會風臉色不好，就道，“赤龍君進去歇着吧！”
“嗯，好！”
竟是格外的聽話！赤龍君躺在馬車裏，想起剛從地牢裏出來時，雨末就怪他不該燒死明霜，當時怎麼就沒想到明霜和襲鴻還有這麼一層關係？明霜怎麼不對，也是三公主的夫君，怎麼就一時衝動，下了殺手？將他燒成了一堆碳灰！這還怎麼跟三公主要人？赤龍君騰地坐起，怕是要用我的命才能換雨末回來了吧！可是……
赤龍君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疼也不怕死，可此時突然心裏慌亂，他不想死！哎！赤龍君又咣當一聲筆直躺下，怎麼就一時衝動殺了明霜！越想越是後悔，更是發誓以後什麼都聽雨末的，決不再衝動犯錯！
“赤龍君，你把小桌上的點心吃了！”天怒之後赤龍君始終沒胖起來，小手腕都不及蓷兒的粗，斷髮凌亂，更是看得讓人心疼。赤龍君倚着車廂半躺着，手裏撥弄着桌上的小點心，卻吃不下，心裏盤算着雨末你還好嗎？我在北蒼城等你，你會來嗎？
赤龍君撩了車窗的帘子望向窗外，桃紅又是一年春，東風更催斷腸魂。望着那十里桃花林，淚眼朦朧間彷彿看到白衣輕骨，降龍鞭束着他的細腰，春風拂過花叢，花瓣翻飛，滑過他的玉冠烏髮，落在他的肩頭，只是他不曾回頭，一片幽情冷處濃。
雨末，你在時，十里桃花不及你。你不在時，春風十里都是你。
沙亭城外。
月光下，紫龍君一身白衣飄動，立於一處潭邊，抬頭望着前方不遠處的一處瀑布，風馳電掣的流水正與天上的銀河相接，在此傾瀉而下，瀰漫飄灑在半空。
“末兒！”紫龍君突然飛身朝瀑布的正中飛去，身形快速穿過了湍急的水流，一閃身進了瀑布后的一處石窟，窟中黑暗，身後瀑布的流水聲激蕩，石壁的流水叮咚，紫龍君靜默了一會，朝着黑暗裏走去。
這處石窟和紫龍山的龍潭洞很是相似，剛進來幽暗，空間狹小，但是往裏走了一段，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一處極大的洞穴里有潭有樹，樹頂也有一處空洞，映進月光，灑在小潭上，清輝一片。
“末兒！”紫龍君從小潭邊繞過，朝着巨樹下一個巨形的石台走去，待到了跟前，看清了石台上躺着的人，不禁大驚失色，剛要抬手觸碰那薄的已經幾近透明的手，卻突然被一位布衣婦人攔住了。
“太子殿下！”紫龍君聞聲回了頭，看見正是襲鴻朝着自己走了過來，“二王子，末兒為何變成了這般模樣？”
“太子殿下，你是怎麼找來的？”襲鴻將手中的一個小盅遞給了那布衣婦人，指着不遠處的石桌石凳請紫龍君過去坐。
紫龍君雙眼盯着那婦人接過了小盅，撩起了雨末的衣袖，那手臂上只剩了皮包着骨頭，皮膚也是薄的血絲可見，婦人從小盅里取了紅色的藥膏塗在了雨末的手臂上，一片殷紅漫開，不知是藥膏着了皮膚融化，還是雨末的身體有血水流出，紫龍君驚恐的搶過小盅，又抓住那婦人的手，問：“你做了什麼？”
“楚楚姑娘，你先下去吧！”襲鴻將那婦人打發走，又從紫龍君的手中接過小盅，道：“太子殿下，我們坐下說！”
“你答應給末兒解毒的，你對他做了什麼？”紫龍君還是不放心離開雨末的身邊，就守在石台旁，雙眼盯着雨末毫無血色的臉，顫抖着手探了探雨末的鼻息。
“他活着！我也正是在給他解毒！他隨時會醒，若是見了你，可能會氣血奔潰，你還是迴避的好！”襲鴻指着不遠處的石桌石凳，“我們過去說，請！”
紫龍君隨着襲鴻一起坐在了巨樹下的石凳上，雙眼還是一直看着雨末，“二王子不要稱呼我太子了，西陵國已經有了新國君，我也不會再回西陵國，你叫我無念就好！”
“無念？無念……”襲鴻默念了幾次無念，“無念，我見過你！”
“襲鴻！這山洞我來過！”紫龍君也覺得這裏十分的熟悉，之前覺得可能是因為這裏和紫龍山的龍潭洞很像，但是記憶里又明明有些模糊的回憶就是發生在這裏，聽襲鴻如此說，紫龍君才敢確定他曾隨上古主神來過這裏。
“你是無念！是跟着那個白鬍子老頭的小孩！”襲鴻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穿着白衣服，清清冷冷的站在小潭邊，像個小神仙般的無念。
自從將水元和木元融入體內后，有些之前已經消失的記憶又回來了，紫龍君最近記起了很多事。他記得那次替上古主神受天怒時，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他聽到上古主神說，你為他受苦，他因你而生，你會與他感同身受，他卻永遠不知你是何人。天怒止息后，他還是常常能聽到那個孩子的哭聲，他問上古主神，他是誰？他在哪裏？上古主神說他在雨國永寧城，他是敬王府剛出生的王子，他叫末兒！你受了天怒之苦，換來了他的生命，你會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悲為悲，你會守護他的一生，若有機緣見到了他，你就會像影子一樣追隨他。
可是，這樣太苦了，無念再不是無念，再不是他自己，他會如同別人的影子一般活着。上古主神將木元和水元從他的體內生生剝離，同時也帶走了他許多的記憶，就這樣他把末兒忘了，他又活回了無念本來的樣子。但是，雨國屠城，本不問世事的無念還是按着上天的指引找到了永寧城外的雨末，救了他。這次，也是按着上天的指引，找到了被襲鴻變成了活死人的雨末。命里糾纏，忘了有什麼用？他為雨末的生受了天怒，雨末出生就把他的命攥在了手裏，他此生都只能為他活着了。
紫龍君望着石台上的雨末，無怨無悔，為他活着，無念願意！
“隱龜是受上古主神之命，在這裏煉出了恨生散！那本是給鳳仙主神的，為了讓她不會受天怒之刑。但是，隱龜卻將那顆毒藥給了你的妹妹鳳姿！”紫龍君記起了在這山洞裏發生的一切，上古主神帶他來這裏找隱龜，助他施展了水逆流、曇花現的神跡，使他成為國師，而隱龜答應了煉製恨生散。
一切都是天意！隱龜如此做的結果是，陰差陽錯之下他的族人慘遭血洗，他自己也做了冤死鬼，又害得三公主守着有情郎卻不得親近，逼得明霜要施五元獻祭。
“鳳姿，現在好嗎？”三公主替鳳仙主神擋下了隱龜的恨生散，龍之淵替鳳仙主神當下了襲鴻的潰魂丹，主神待她們情同姐妹，也是冥冥中的機緣。
“鳳姿之前一直覺得愧對明霜，苦苦哀求我為她解毒。鳳姿體內的毒時間太久，我都沒有把握她能不能熬過數年拔毒之苦，我不忍心鳳姿苦熬幾年又丟了性命，便始終沒有答應。”襲鴻搖了搖頭接着道：“她不聽我的勸告，又懂一些巫術，便自己琢磨着各種方法折騰自己。那明霜也是該死，明明是他的原因，他卻不肯說，就看着鳳姿受盡□□心靈的折磨！如今，他倒是死了一了百了，只是苦了鳳姿身體沒醫好，又失了心上人，我急着回來，一是因為那西永天天堵在麒麟府聒噪，二也是擔心鳳姿，明霜的骨灰運回后，鳳姿天天望着明霜的畫像發獃，水米不進，翎羽就又回西陵國找了我！”
紫龍君：“那現在？”
襲鴻接着答：“現在好些了，翎羽說明霜是主動犧牲自己參與了五元獻祭，結果失敗了，丟了命！誆騙了明霜的明霽也被殺了，她也沒處找人算賬去！她總是難免要傷心一段時間，願歲月能慢慢稀釋她的痛苦吧！”
“這？”紫龍君有些愕然，他不會說謊，眼裏也揉不下沙子，真相終有大白於天下之時，紫龍君猜到這是雨末的主意，那就權且暫時讓大家都心理上過得去吧！否則，三公主得知是赤龍君殺了明霜，要報仇，他又該幫誰呢？
“麒麟府？”襲鴻從腰中摸出了令牌，在手裏摩挲着，“還給我留着嗎？”
“那是自然，母后答應了你的，永兒也不敢反悔！”紫龍君又看了看小潭邊舀水做活的楚楚姑娘，“你想回去，隨時都可以！”
“嗯！”襲鴻難得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在那麒麟府的地窖里有他此生最美好的回憶。辰歸給他送飯，為他療傷，陪他說話，兩個孤獨的靈魂在黑暗裏彼此慰藉。辰歸不知家人所蹤，記憶中的每件童年趣事都給襲鴻講了無數遍，襲鴻拖着腮聽着，燭火里淚光晶瑩，他忍不住抬手為他拭淚。襲鴻以為家人都死了，只剩他孤單一人苟活於世，便與辰歸一遍一遍講王城故園，他做王子時是多麼寂寞，只有隨着師父在山野尋葯時才能開心的像個孩子。地窖里陰冷，兩個人相互依偎着取暖，記憶里便有了彼此。辰歸再回想起小時候受了父親的斥責，心裏害怕，襲鴻就站在他面前為他拭淚。襲鴻再回想起小時候坐在窗邊看着遠山發獃，百無聊賴，辰歸就坐在他的身旁，襲鴻指着遠處道，那裏有很高的瀑布，我帶你去看。
辰歸終是不能來看看這高達百丈的瀑布，而襲鴻還可以有楚楚姑娘的陪伴，再去看一看辰歸曾經的家，走一走辰歸走過的路，日子便有了盼頭，活着也有了意義。
“末兒，能活？”活死人，除了尚有微弱的氣息，已跟死人無疑，即使偶爾醒來，也只有力氣睜睜眼。昏死過去時，也並不是毫無知覺，蝕骨的劇痛一直都在，他只能忍耐，一旦放棄，便會魂消魄散。
襲鴻帶紫龍君來到石台前，看着楚楚姑娘用小石磨滾出一點青果汁，配上了藥液，滴到雨末的口中，又拿過之前的小盅，在雨末的四肢上塗抹起來。襲鴻道：“他的求生欲很強，他醒時會叫月影，會說等我，他在不斷地提醒自己這個世上有人等他！他不會放棄的，他會堅持着求生。”
“月影，可以來看他嗎？”
襲鴻又將紫龍君引回石桌旁，搖了搖頭，道：“不可以，你也不要再來了。為了拔毒，他的皮膚和血管都輕薄得如同蟬翼，吹彈可破，若是碰巧醒來時見到了至親，怕是會因為激動，瞬間氣血崩潰而亡。他在我這裏，你也可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一定會盡心儘力為他拔毒。”
“要至少一年時間？”紫龍君也知只能如此，只是要苦了月影，還心心念念的等着要接雨末回去。
襲鴻答：“是！我也想他儘快好起來！他中的毒是我做的，也是天道好輪迴，現在我要被他困在這裏！”
紫龍君又回到石台邊，俯下身看着雨末緊閉的雙眼和緊抿的薄唇，心裏默默道，末兒，我和月影都等着你，你不在，我會保護好月影，讓他好好活着，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