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師父

六.師父

說是抓豬兒,結果連豬毛都還沒看到一根,郭路就被一隊武警團團圍住了。帶頭的那個歪着頭對肩膀上一個黑不溜秋的殼殼——後來郭路知道那個叫對講機,說:“報告陳隊,小孩找到了!”

“馬上帶回來!”

黑殼殼裏面傳出聲音,看得郭路十分新鮮。

雖然郭路覺得自己走就可以了,但武警還是堅持找了一副擔架,把他扛下山,送上了一輛救護車。

剛上車,郭路的心就一緊!

那個被他一柴刀打斷了手,又一柴刀拍在臉上打翻了的兵,就緊閉着眼睛,躺在他旁邊。頭上胳膊上纏滿了繃帶,旁邊輸液架上還吊著一瓶水。完了,這回要洗白了,一會兒他爬起來,揪到我說是我打的,肯定又要挨罵,說不定還要給我兩下,郭路鬱悶地想,算了,打就打、罵就罵吧,又不是沒挨過。

直到那個肩膀上扛着牌牌的武警大官過來喊他為止,他一直都在琢磨這事。最好是罵完打完就算,別捅到我媽那邊。郭路不怕被罵也不怕挨打,就怕郭婆婆憂鬱地望着他,眼裏噙滿淚水。

但是,武警大官貌似根本就不在乎這事。他一上救護車,翻來覆去就是問關於老頭的各種問題。那個躺在旁邊的兵,提都沒有提。

第二十遍問到老頭去哪裏了之後,郭路終於不耐煩了:“哪個曉得嘛!他拎起我到處跑,山上又沒得路標!”

武警大官倒是很耐心:“那他為啥又把你丟下來喃?”

“他要抓就抓,要丟就丟了噻!我又不是他肚皮裏頭的蛔蟲,啷個曉得嘛!”

武警大官一笑。這個娃娃,有意思。剛才他有意無意地用上了一些審問技巧,但郭路被他軲轆來軲轆去地問,就是滴水不漏。看來,要麼這娃娃天生一副比大人還堅韌的神經,要麼就是真不知道——

“這個柴刀,我曉得,郭三娃的!”

救護車外面有人大聲說話,郭路一聽就知道,是徐老虎。他擔架也不睡了,一個后滾翻跳出車,伸手就揪緊徐老虎的脖領子:“冒啥子皮皮?老子三天不給你松骨,你皮皮就肇癢嗦!”

“你、你要幹啥子!你拿刀砍了武警,還敢打人嗦!”

其實徐虎是蒙的,他根本不知道郭路在山上幹了啥。不要說他,連武警都沒弄清。那些現場勘查的人,只是覺得躺在救護車裏那個兵的手摺得有點奇怪,有點像是薄的鈍器打擊造成,跟之前被那個逃犯打傷的人很不一樣。正好現場又撿了一把柴刀,就拿回來作為證物。

但是郭路不知道啊。他雖然鋼筋鐵骨,力大無窮,心性終究還是個六歲上七歲未滿的娃娃,這一蒙,就把他蒙住了。

“放你先人的彎勾拐子連環屁!我連刀好久掉了都不曉得,才沒有砍過武警!”

雖然嘴上這麼說,臉上神色卻有些僵硬。武警是什麼人?都是見慣了犯罪分子抵賴撒謊的,頓時神色就有些凝重了。不過從直覺上,這些人還是不太相信,一個還沒有扁擔高的娃娃,能兩柴刀收拾掉一個受過山地戰特訓的武警特戰精英。

武警大官盯着郭路,正要說話,旁邊一個穿白大褂的女武警忽然說:“報告陳隊,小劉醒了!”

回頭一看,救護車上躺得像個死人的斷臂武警居然在這個當口真的醒了,正呻吟着要爬起來。完了,郭路想,這把恐怕要被告狀告到家裏頭去,看那個扛牌牌的武警大官好像很上心,肯定不得輕輕放過……

斷了手的武警在白大褂女武警的攙扶下,笨拙地從救護車上下來。他一眼看到郭路,眼睛就瞪大了。“咦?”他用好的那隻手朝郭路一指:“你——”

一塊石頭就在這時準確無誤地命中他額頭,打得他往後一仰,狂噴鮮血。這個叫小劉的武警實在是太倒霉了,連這句話都沒能說完,又暈了過去。看他脖子幾乎折了二百七十度,怕是裏面的骨頭已經斷了。

石頭不光只照顧他一個,在場的人人有份。全是河灘里磨得光光的鵝卵石,硬得很,挨上就是斷手斷腳。陳隊幸好頭上戴了個鋼盔,把石頭彈飛了。就這樣額頭也青了好大一塊,立刻就腫得老高。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不過一個小孩,如此嘵嘵詰問,實在可笑!”遠處山上揚起一陣狂笑。灰衣老人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單腳點在一棵松樹梢上,山風勁急,而他筆立如槍。“當兵吃糧,不去拿賊,反與好人為難,留來何用!”說著手一揚,又是一枚鵝卵石飛來。救護車挨了這一下,朝外一側的玻璃就像下雨一般,嘩啦啦全部碎成小塊,滾得滿地都是。

武警大官低聲下令:“狙擊手!”

“是!”

周圍立刻有人開始佈置。但老人似乎早有警覺,腳底一彈,如巨大的夜梟彈起,藉著暮色投入林中,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在那邊!”

“追!還楞着幹啥子,”武警大官被老人突然冒出來擺了一道,心情不好,再看郭路,也沒心思搭理了。他心想反正是個六七歲的娃娃,又是本村的,還飛得到天上去?於是手一揮就說,“小江,送那個娃兒回家!”

徐虎一看武警要放了郭路,有點慌了,拖着武警大官的手就說:“政府,郭三娃放不得,放不得啊!”

“走開!”

武警大官要衝上一線去指揮,但徐老虎死勁把他拖住:“放不得,放不得啊!”

啪!

武警大官急火攻心,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徐虎臉上,一頓狂罵:“鎚子!媽的在老子面前扯謊聊白,一個奶毛都沒退齊的娃兒,你非要說得像個惡霸。滾!耽擱老子抓逃犯,槍斃你龜兒子!”

徐老虎捂着打腫了的臉,落荒而走。

郭路走三步,退一步,穿白大褂的武警姐姐小江又哄又騙又嚇唬,好容易把他弄進了郭大爺家門。郭路以為這次又要被罵了,縮着頭,緊着頂瓜皮準備硬扛,誰知道郭婆婆一看他進門,大哭着衝過來一把死死摟住,邊哭邊說:“三娃兒,我的三娃兒啊,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沒打到豬兒……”郭路小聲說。

“要啥子豬兒嘛!你人回來就好,”郭大爺發話了,“三狗娃,你就不曉得你跑了,你媽在村口是望了又望,生怕你不回來。你狗東西是不曉得,今天山上跑來一個逃犯!聽說殺了好多的人!你看周圍那麼多武警,那麼多的黑背狼狗,你以為他們都是出來春遊的嗦?”

郭路耷拉着腦袋,不說話,任郭大爺和郭婆婆罵。罵了一陣,郭婆婆心痛了:“三娃兒,吃過飯沒有?”

“沒……”

“趕快進去吃飯,給你留了臘肉。”

屋裏的十瓦小電燈亮着,一如既往,照亮小方桌上扣住的菜和飯。那一刻郭路幸福得想哭,那昏黃的默默的光芒,平日裏如此熟悉,而他竟然從來沒有察覺,它是如此美麗,如此溫暖。

吃飽了,上床躺平了,郭路望着窗外,還一直惦着那個老人,惦着那天他出入在那群大兵之間,落手如電,矯若游龍。和老人的出手一比,自己那幾招王八拳簡直不上枱面。想學,我想學,一定要學到手。可惜,武警把整座山圍得鐵桶一樣,他就是變成蚊子也飛不上去。

武警圍山一直持續了近半個月才收隊,第二天郭路就想上山。他悄悄地溜進郭婆婆房裏,乖巧地喊:“媽。”

郭婆婆不回頭都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又想上山?”她一邊縫衣服,一邊問。

“嗯。”

郭婆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長長地嘆一口氣。

“這次我會很注意,”郭路賭咒發誓,“抓個豬兒馬上就下來!不下來你把我屁股打爛。”

“去吧,去吧,”郭婆婆輕聲說,“關你在家也不是辦法。”

“噢!”

郭路如脫了韁的那啥一般剛躥到門檻,郭婆婆又喊:“站到!”

“還有啥子?”

“……注意安全。”

“曉得了,”郭路有點想哭,“媽,我曉得。”

他先去了趟廚房,從泡酸菜的罐子下面摸出這兩年賣野豬兒偷偷存的零花,到集市上買了一袋半斤裝的精鹽,二十斤米,十斤臘肉,打了個包裹背上。

“郭三娃,又要上山了哈?”遇到的人都這麼跟他打招呼。好在他上山摸野豬也被大家看得習慣了,都不覺得奇怪。

熟門熟路地爬到當天老人被一群武警包圍的地方,所有屍體都已經收拾,只剩被踩得七零八落的亂草,以及地上偶爾一灘紫黑的痕迹,還在訴說當天的慘烈。郭路不敢久留,摸向懸崖。他找到老藤,拽着爬下懸崖,很快就來到熊洞面前。

我要學功夫,比電視裏那個什麼龍還厲害的功夫。郭路再度在心裏重複了一遍,拎着米和肉闖進洞裏,大喊一聲:“大爺,我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迴音滿洞,巨大的熊骨仍然靜靜地趴在石台上,但一個人也沒有。

完了,大爺肯定是被那些當兵的抓回去了。郭路脫手扔了米和肉,垂頭喪氣。他年紀本來就小,遇到這種不開心的事情,第一想到就是放聲大哭。

“嗚嗚嗚……大爺被抓走啦……嗚嗚……”

“小娃娃,你哭什麼?”

“大爺?”

郭路一回身,灰衣老人反背着雙手,筆直地就站在他身後。他大喜過頭,哈哈笑着就撲到老人懷裏。老人摸摸他的頭說:“真是個傻小子。”

雖然面容嚴肅,老人眼裏卻滿是笑意。

“你又來找我做什麼?”老人明知故問。

“學你打架的本事!我好想跟你一樣,打架打得那麼漂亮那麼威風!”

“傻小子,那不叫打架,那叫拳法,中華功夫!”老人臉色變得凝重,“我中華拳法,源遠流長,乃國之精粹,民族之魂!若是教姦邪小人得了去,輕則禍害一方,重則社稷傾覆!是以我門中最重心性。入我門者,須得秉持胸中一口浩然之氣!我門中規矩雖多,最大有三:一、不得憑武技妄取一文,所謂貧賤不能移者也;二、不得以武技屈身侍奉權貴,所謂富貴不能淫者也;三、若遇不平,必要伸張正義,但死無悔,雖千萬人吾往矣!所謂威武不能屈者也。你要學老夫的拳法,便要謹守這三大門規,你可願意?”

“大爺,你在說啥子?我聽不太懂……”

“唉,”老人嘆了口氣,“老夫深山習藝,藝成出山,沒想到這天下竟已換了人間!非但衣着談吐大不相同,眾多奇技淫巧,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恍若隔世啊!老夫說話,想必你也聽不太懂吧?嗯,簡而言之,就是想要學老夫的功夫,必須守三大規矩。一、不得憑武力搶奪他人錢財;二、不可做那有錢人的狗腿,去欺壓好人;三、若見了有人做壞事,不管那人有多厲害,必要憑你的本事,要他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為世間公道,為天理正義,死也不怕!你可能做到?”

“嗯,”郭路重重地一點頭,“我不怕,我能做到!”

“好,你跪下!”

郭路在老人面前跪倒。老人摸着他的頭頂,緩緩說道:“想必你還不知道老夫的名諱。老夫柳淳風,今天就替門中歷代二十八位祖師,收下你……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郭路。”

“郭路?好!從今天起,你就是封山派第三十代弟子!”

石窟中異常安靜。灰衣老人背朝郭路,緩緩擺出一個架勢,凝如山嶽,勢若懸河。

“我封山派開山鍾祖師,在大雪山中見天地奇景有感,創出封山劍術,流傳後世。於十二代柳掌門手中,又傳下柳家拳法。我如今先傳你這柳家拳法,能得多少,看你的造化了。”

郭路站起來,模仿着老人的姿態,笨拙地擺出架勢。幾縷光線從石縫透入,照出他的身影。那光越來越淡,終於、一切遁入黑暗。不知過去多久,洞內再度明亮。郭路仍在一絲不苟地跟着老人練拳,他的身影依然映在石壁上,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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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出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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