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突圍
郭路完全不知道山下發生的一切。憑着直覺,他猜想山上可能來了一頭大猛獸。熊?老虎?反正不管是啥,打翻了拖到鄉上,起碼賣它十張紅票子。
正想着,忽然面前的樹葉子嘩嘩地動了。地上突然拱起一塊,一個滿臉塗得灰黃灰黃的人冒出來,伸手就揪郭路的脖子:“小孩,過來!”
郭路嚇了一跳,本能地倒退半步,柴刀一撩,把對方的手打開。
灰黃臉,滿身葉子的大漢慘叫一聲,手扭向一個正常人絕對沒法伸出來的角度。剛才那一傢伙,竟然把他手打折了。這大漢咬着牙,又伸另一隻手來抓。郭路無緣無故被他的慘叫嚇到,心裏一緊張,柴刀平着掄起來,正好拍在大漢臉上。大漢哼都沒哼得出一聲,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不動了。
“殺人了!怎麼辦?”
郭路真的有點心慌。怎麼說他也才不到七歲,還是個沒上小學的娃娃。把人打得在床上躺個把月,跟要了一條人命還是區別很大。至於那人到底是暈過去還是死了,他沒什麼經驗,也不懂摸脈搏。那一刻他完全心慌意亂——連身後的動靜都沒察覺。
“咦,一個娃娃?”
郭路剛聽到背後有人說話,就覺得脖領子一緊,被人從後面提了起來。這隻手就像鋼鉗般緊緊掐住他顱骨下三分,他一向自負力氣大,居然掙扎不脫。先人板板的,為啥個個都抓老子的頸項呢?他正在肚裏罵,就一聽到一連串咔嚓咔嚓的聲音。緊接着啪!啪!有人放了兩槍。十幾個聲音一起大吼:“放下人質!跪下!拒捕當場擊斃!”
抓住郭路的人身材極高,蒼勁如松。郭路瘦瘦小小,其實也沒什麼拿來做擋箭牌的價值。而且這人根本沒有拿郭路做人質的意思,隨手把他就是一拋,骨溜溜丟到草叢裏。
“你們這些當兵的,個個都是苦出身。今天為了一個不知廉恥的官兒跟老夫為難,不知道是為什麼?”
“軍人服從命令!少羅嗦!投不投降?”
郭路趴在草叢裏,看那剛才抓他的人眉毛抖了抖:“真要逼老夫殺人?”
這人頭髮花白,年歲不小了,一身灰朴朴的古式長衣,長方臉,重眉毛。那眉毛一抖,眼神一瞪,立刻就有幾分銳利的味道。郭路打慣了大野獸。凡是逼得走投無路,回頭拚命的山豬或是野羊,瞪起眼來都是這種感覺。
再無人答話。十幾把衝鋒槍一齊舉起,向灰衣老人瞄準。
哼!
重重一哼之後,灰衣老人原地消失。暴風般密集的子彈從他剛才站的地方掃過,後面的樹林被打得亂抖。幾個武警一看沒中,本能地抬起槍口正要亂掃,這時老人卻從天而降!只見他一個托掌推在某兵的下巴上,被擊中者頓時狂噴鮮血,仰天飛出。接着橫肘、反手斬、挑肘,腋底拳,武警們一個個倒地。全副武裝的他們,在灰衣老人面前,綿羊一般毫無抵抗能力。
打得太好看了!
郭路趴在草叢裏,看得目瞪口呆。老人的打法遠遠超越了他的認知。他從小打群架積累下來的經驗,和老人圓熟老辣的手法一比,簡直屁也算不上。老人這麼一抬手,那麼一頂肘,四周那些兵就像送上門去被打一樣。而且老人落手又重,招招不離要害。一個壯實的大兵兩太陽穴、喉頭、前胸連吃了幾下,卻站着不動,似乎被打懵了。看他搖搖晃晃地,努力抬起手中槍。那支三斤半的81就像有千鈞重,大兵脖筋綳得要斷,也無法將槍口舉起一點點。
“你已經死了!”老人袖子一拂,回頭不再理那個大兵。大兵胸口處碗大一個血洞,猙獰可怖。他掙扎着蹣跚幾步,嘴裏噴出一堆血糊糊的什麼東西,頹然倒地。
轉眼之間,附近還能喘氣的貌似只剩那個灰衣老人和郭路了。老人站在那裏,四周是大兵們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就那麼一直站着,筆直如勁竹。郭路有點心慌,畏畏縮縮地站起來,突然聽到長長一聲嘆息。
“寒骨枕黃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誰家老!唉……”
老人負手而立,憑崖臨風,衣袂翻飛如鐵。他望着遠遠的青山,眉頭深皺,不知道在考慮什麼。
郭路等了幾分鐘,有點耐不住了,就問:“大爺,你在念啥子?”
“念什麼不重要,你若是有心,日後自然知道,”灰衣老人雙眉一緊,突轉為疾言厲色,“小娃娃,今天老夫在你面前殺了這許多人,你且評判下,對是不對?”
“對不對?”
郭路直發愣。他一個六歲上七歲未滿的娃娃,跟人打交道的時間還沒有山上攆野豬的時候多,突然被問到判人生死這種深奧的哲學問題,真是一腦袋空白。憑着直覺,他覺得這老大爺雖然手狠,但不像壞人,但是那些兵也未必壞,那麼好人為什麼要打好人呢?
“這個……這個就像我上山打野豬兒一樣,有啥對不對喃?我要打它,它就咬我;它咬我,我就打爛它的腦殼。大家憑本事嘛。它打不贏又跑不脫,就只有被我扛回去,掛起來炙成臘肉了噻。”
“但憑問心無愧,豈能盡如人心?”
老人不知道在想什麼,反覆念着這兩句,望着郭路的眼光,也越來越亮。突然他手一展,如大鵬伸翅,眨眼就撲到郭路面前。郭路眼睜睜看着他的手這麼一伸,又揪住了自己脖頸,偏偏就是躲不開。
“膚如錦緞!肌似軟鐵!骨比堅鋼!怎麼可能,世上竟然有根骨如此深厚之人?”
郭路全身上下到處都痛。感覺就像那老頭不知道生了多少只手,一瞬間全都伸出來在自己身上捏。先人板板的,手勁還不小,要是個核桃估計都能捏碎了。
“哎!我說大爺,你在我身上亂摸啥子嘛……喂,不要捏我的蛋蛋!”
“禁聲!”
灰衣老人突然拎起郭路大踏步奔走,就像拎只小雞一樣,毫不費力。郭路低頭只見一雙布鞋在亂草上飛一般踏過,耳旁大風呼呼。他耳朵相當靈,遠遠聽見身後有撥草聲,心裏知道,肯定是大兵的同伴搜尋過來了。
“大爺,你朝右邊拐,繞過那棵大樹子。”
“小娃娃,那邊是個懸崖,你以為老夫不知道?”
“懸崖下頭有個洞子,裏頭有潭水。可以燒火可以煮飯吃,很巴適的!”
老人看一眼郭路,腳下變向,真往大樹那邊去了。樹後果然是個斷崖,下面雲霧繚繞,不知道有多深。郭路指點說:“要揪到那個老山藤,旁邊有個窩窩可以落腳——”
老人片刻未停,腳一縱就拔地而起,半空裏輕巧地在郭路說的那個老藤邊一搭,撲進雲霧之中。郭路覺得有點暈乎。那山壁上常年滲出泉水,長滿了青苔。平時他拖着老藤下去,時不時也要摔個兩跤。雖然落到底也不過六七十米,仗着皮粗肉厚傷不到,畢竟摔得疼痛。今天這老人輕輕巧巧地這邊一跳,那邊一搭,穩穩噹噹就到了底,登時讓郭路又佩服了幾分。
山崖下果然有個不起眼的洞窟。撥開山藤野草,裏面黑乎乎的,時不時還吹出些冷風。老人嗅了嗅,自言自語地說:“熊窟?”
“這你都聞得出來?裏頭是有個大狗熊,不過都死了,只剩骨頭架架,”郭路想想又補一句,“死了很久了,不得臭的!”
“進!”
進到洞裏,老人還在四下里打量,郭路已經熟門熟路地從石台下拖出塑料布和被褥。“大爺,你先坐一哈,我來煮飯。”說著變戲法一樣掏出一口鐵鍋,又盛了米,到水潭邊淘洗去了。
岩洞深處被郭路挖了一個火塘。現在有打火機,也用不着費心留火種什麼的。他拖了些洞裏備下的乾柴,一會兒就生旺了火,把米和一塊洗乾淨的臘肉一起煮。這是川北常見的燜飯做法。等飯一熟,臘肉也就熟了,切成一片一片,相當美味。
灰衣老人盤腿坐在石台上,腰挺得筆直,冷眼看着郭路忙裏忙外,也不插話。等飯菜都熟了,郭路舀了一大碗給他。他接過來扒了一口,這才點點頭:“嗯,看你娃娃小小年紀,倒還勤快!不錯,不錯。”
“大爺,你還有啥子事情沒得?”
“事情?”
“你要是沒事,就在這休息兩天。我先走了哈!”
看郭路拔腳要走,老人眉毛就是一皺。他挺腰蹬地,人如一頭大鷹般越過郭路頭頂,堵住了洞口:“哪裏去?”
“我答應了我媽,上山來抓個野豬兒就回去的。現在天又不早了,我要趕緊點去抓,”郭路看着老人,眼珠轉了兩轉,“大爺,你是不是害怕那些當兵的曉得你在這?你放心嘛,我不得跟他們說。”
老人鋒銳的目光在郭路身上掃了又掃。膽氣弱的人,早就被嚇得站不住了。郭路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二是經常打架、磨練得膽氣十足,因此穩穩噹噹地站着,並不害怕。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生得好膽氣!好,老夫就讓你走,去吧!”
老人把手一背,從郭路身邊走開,另尋了塊石頭坐下。他讓開了洞口,竟是不打算再阻擋了。郭路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回頭揮手說:“大爺,洞裏頭有潮氣,我每次只存二十幾斤米,差不多吃半個月就沒得了。我下個星期再來,給你多帶點。”
老人什麼也沒說,靜靜地等着郭路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才笑了一笑,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