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紅妝為誰着
一
聞人府
“聽兒……”,聞人息仍舊是那樣喚着她,她卻突然開始怕了,因為他們似乎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三年匆匆虛度,他彷彿消盡了那股子少年氣,變得和那邊那把劍一樣,套了個水紋蛇形劍鞘,如游蛇入水,一去不回
九幽存喜蛇,太祖皇帝頗不以為然,以為蛇肖龍,卻終只能游於水陸之間,幻想翱翔九天也只是黃粱一夢,無端的妄念而已
聞人息說,“你真的想嫁與我嗎?”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漫下,就像極清澈的湖泊,慢慢地消逝了冰雪覆蓋的光芒,沉寂在一片惱人的黑暗裏,不復明亮,一直一直,直到它水涸湖干,直到她此生終老,她努力地瞞着他,她心中說的明明是,“當然想啊!我想了十四年,想了我的一個花樣年華,豆蔻開了還謝”,張口卻只剩,“小少爺想娶的話……”
“聽雨就嫁!”,我等你回頭,你會回頭的吧?可你若真的一世不回頭,聽雨便是耗上這一世等你,又有何妨
他卻說,“你不用勉強的……”
原來我也在妄想嗎?
“聽兒……一點也不勉強……”,怎麼會勉強呢?“聽兒的命都是你的,你若願意,聽兒縱是死也毫無怨言……”
“聽兒……”,他又喚了一聲,沒有一點波瀾,平平靜靜地,“好,那我娶你……”
聞人府的冬季,來得和秋天一般悄無聲息,聞人息怕風,以前冬季到時,他連到外頭胡鬧都不願了,可他二十生辰這日,才剛得蒼天父母允許得以成家立業,他卻換上新人的紅衣,迫不及待地要娶身邊的婢女為妻,在一陣陣寒風蕭索中,他站在門口周到妥帖地迎着賓客,來來往往賓客中都知,那婢女不是常人,乃是聞人府下一任刀主,這青梅竹馬的情誼有幾分是難說,在繼劍前便已立好了府中基業,破了刀劍不合的傳言,聞人府這一任劍主卻是不容小覷
破風並不理會這些,對他而言,今日是個歡喜的日子,於他十四年前在祈雨台邊說的一樣,“我要嫁妹妹了!”
“我們家的新娘子下轎了!”,破風將車趕到聞人府側門,“吁”一拉韁繩停下馬車,聽雨沒有娘家,她的娘家就是聞人府,所以這一趟接親,不過是從側門入正門,聽雨掀開帘子,林言同坐在裏面,一言不發,破風對這沒眼色的小師弟毫無辦法,看聽雨將要下車,他揮鞭抽了車內林言的腳邊木板,“還不快點扶一下!”
林言沒有照做,事實上他自從兩年前那次回聞人府起,就再也不曾聽過破風的話了,此前他最愛膩着聽雨,此後他總是躲着聽雨,也再沒像從前那樣嬉笑了,破風覺得這大喜日子都被他那一臉即將出殯的喪樣毀了,自己扶聽雨下車,把他一人留在了車內,想着他總會自己跟上
誰知林言真就在車裏一直坐着,他這回難得沒有暈車,路上破風想着藉此和他玩笑一番,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只隔着車簾安靜地看了整整一路的風景
后廚
秋菊駝了一大袋的麵粉,滿身是汗地把它摔到角落裏,打開袋口,勺了一勺麵粉,混了水,開始搓麵皮,秋菊正幹活時,忽然來了只小飛鳥,站在砧板邊,伸喙啄開一個包好的包子,一扭頭,它又啄了一個,不到一柱香工夫,秋菊包好的肉包個個露餡,此時那鳥又啄起一張麵皮,就向門外撲稜稜飛去,秋菊一愣,撿了廚上一把擀麵杖,大喊着也隨那飛鳥而去,“臭鳥!”
秋菊就拿着那擀麵杖,隻身一直趕到間裏院附近,間裏院是前家主書房,是小少爺傷心之地,尋常人誰敢擅闖,此時卻見屋外牆上背對她坐了個人,那鳥徑飛到那人手上,只看那人手拿下那張麵皮,對那鳥兒道,“小頑皮,這回幹得不錯!”,轉臉過來,原來是柚子
秋菊此刻看他膽大妄為至此,嚇得把自己的包子和麵皮都忘了,“喂!你可知這是何地?還是聽我句勸,快快下來為好!”
“我只是在這牆上罷了,我看那帶着書的瞎子在這院裏徘徊難去,以為這只是間無人的荒院,想領他出去,卻不知這是何禁地?”,柚子指向院中之人,正是隨方巾派赴聞人府拜禮的林書
居然有人還進去了,秋菊就要衝入院中,沒想和在院中晃悠的林書撞個正着,柚子坐在牆上高喊道,“林公子,這位秋菊姑娘說這是禁院,不能入內!”
“秋菊?”,林書合起手上的書,微微拜了一禮,“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秋菊有傲霜枝的別名,不錯的名字……”
“不錯嗎?”,秋菊對林書印象好多了,可對啄她包子的柚子沒有絲毫的好感,“你怎麼知道我叫秋菊的?”
“是你娘告訴我的……”
“我娘?我娘早早便故去了,你騙誰呢?”,秋菊才不信他的胡說八道
“我知道你娘叫秋桂,她託夢給我說的,你們聞人府起名總是這樣,世代人為奴僕,春蘭的娘叫春桃,夏竹的娘叫夏荷,月季的娘是月見……”
“你!”,秋菊氣上心頭,“請你們離開間裏院,否則我會上報家主,趕你們出去!”
林書無意與人爭鬥,向來聲處回禮道,“林書惶恐……”
林書?怎麼有點耳熟呢?
“林公子與這位秋菊姑娘,你二人與我有緣,我贈你們一禮……”,柚子翻身下牆,將那麵皮置於林書手中,搶過林書手上的書放到秋菊手裏,面對林書,“過往恩仇,望你煙消雲散……”
秋菊一拍腦袋,想起了林書是誰,她不識字,還特意去請教過聽兒呢!她一把把林書攔在身後,朝柚子做了個“快滾”的手勢,柚子無奈地擺擺頭,秋菊轉過身來,大獻殷勤,“今日有紅豆湯,客人可要先試試小女的手藝?”,這是她做得最好的點心,小少爺都說好吃的……
林書手一松扔棄了那麵皮,低下的聲音隨風飄灑,“紅豆湯,莫若一碗相思淚……過往情義,豈能說散就散……”
二
齊岸深以為,干算命這行勾當,有一張巧嘴還在其次,先得有的是眼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好宰的獵物,那是第一等要事,就比如他前面走的那三個人,中間那位矮個小女孩,和兩邊兩位略略高點的公子——不,該有一位是姑娘裝扮的,他見過聞人府的荊媽媽,從此知道男女不可貌相,那兩位公子裝扮的人雖舉止都不似小女子一般扭捏,但問題在於中間那小女孩與右邊那位公子離得遠遠的,卻與左邊那位“公子”整個手拉手靠在了一起,不是相好的此時早該叫“男女授受不親”了,是相好的不是風塵女子這也太過放肆了,且時而兩邊那兩人幾個眼神匯到一塊,就齊齊紅臉低下頭去,誰看不出來他倆互相有意思,而右邊那位絲毫不介意左邊那兩位的舉動,綜上種種,不難猜到
趁着左邊那兩位姑娘與那位公子分開去那些小攤販處,齊岸也開始了他的招生意,他咳兩下嗓子,賣力地大喊起來,走過葯傾,“合天時地利,合才貌門第,只要您十個銅板……”,他又換了價錢,“貧道包你姻緣和美……”
編的詞都沒唱完,葯傾已拉住齊岸,“先生,在下想算一卦……”
齊岸故作高深,手指裝模作樣撥拉幾下,“依貧道看,公子想算的可是姻緣?”
“你剛才喊的不就是算姻緣嗎?”,葯傾倒是不太中計,“難道你還能算其它的?”
一時語塞,齊岸心裏只道這門生意怕是有點難做了,“對,對……”,他糊弄兩聲,“不知公子為誰算的,八字姓名如何?”
“為我和一位姑娘,至於八字,我是……”,他提筆在齊岸遞過來的紅紙上寫下自己的,“甲辰,戌辰,辛丑,癸巳,葯傾”,林語此時正悄悄靠近了他,葯傾卻毫無所知,而後照碧瑕曾告訴他的,“乙巳,丁亥,癸西,壬戌……”,對了,他好像至今都不曉得碧瑕的姓呢……
“咦,原來師兄比碧瑕還大一歲呢!”,林語大喊,葯傾一下用手封住她的嘴,“噓!”,他手忙腳亂又放開林語,看向碧瑕那邊,“我知道算八字馬虎不得,這才說了真話,三師妹,你可莫要告訴小師妹這事……”
“為何?”,林語不懂,“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師傅對外換了我的生辰,謊稱我是拾來的,為的是我娘親的名聲……”,葯傾悄悄道,“小師妹覺着她比我大,可以護着我,她要是知道就不會對我這麼……”,葯傾眨眨眼睛,林語“噢”了一聲,看來不是碧瑕單相思嘛,可他們倆這樣你遮我掩的何時才是盡頭,既然如此,何不讓她這個做師妹的牽一回紅線,林語把還在那邊探頭探腦的碧瑕拉回來,“碧瑕,你姓什麼?”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碧瑕悄咪咪地,“我只和你說,我爹有個小名叫‘黑子’,但我實在不清楚他姓甚名誰,因而我隨娘親姓,我姓紅……”,碧瑕像藏着什麼大秘密一樣,“因着我爹的事,我娘親精神時而好,時而壞,她最愛抱了我,一字一字地喊我‘小夭’,所以我本名,其實是‘夭’才對……”
“夭?那可是嬰兒早逝之意,你娘怎麼起這麼個不吉利的名?”,林語拉着碧瑕一路來到葯傾身邊,突然將兩人的手放到一起,閃身到碧瑕另一邊,架着碧瑕不讓她逃跑,那兩人相互對視良久,碧瑕回臉問林語,“你幹嘛?”
“嗚……”,林語裝作委屈巴巴的模樣,“都怪你現在穿着男裝,害得方才我落別人一個不守婦道,不知羞恥的名號,所以……”,她把兩人的手按到一塊去,“還是你們牽着吧!”
“誰敢這麼說你?”,碧瑕用力掙開林語的手,一副要給她報仇的樣,“到底是誰呀?”
誰?林語可沒編好是誰?情急之下,她一下子指向剛才給葯傾算命的齊岸,“是他!”
齊岸才沒想到事情是這個發展,連自己是無辜的都忘了,反射性地往後一蹦想逃跑,卻不知是撞到了誰,“哎呀”跌在地上
“亦允!亦允!哇!”
等等,這個哭聲是,“花花,你怎麼在這?”
花花見是他,一下止了哭,一雙眼好似猛虎搜尋獵物般盯着齊岸這隻小白兔掃了又掃,終於確定了,“就是你!”
“我的老天爺哪!”,他這回明明纏着師叔要了個新的面具,咋又被認出來了呢?齊岸只能又放開腳步拚命跑,誰想花花小胳膊小腿的,竟跑得一點不比齊岸慢,齊岸在集市上繞了幾個來回,一連換了好幾張面具,筋疲力盡之餘回頭一看,那傢伙居然還在,齊岸心裏可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往細想,衝進一處綠地,一座樓宇聳立其間,牌匾卻是“芙蓉閣”三字,水池上浮着滿塘蓮花,哎,怎麼又是水,左邊水,右邊水,前面水,後邊一個花花,是誰說天無絕人之路的,他今日落進這個半島就是絕處難逢生了,齊岸急中生智,一下衝進芙蓉閣里,裏頭人來人往,原來是一間茶樓,他便專往人群多處鑽,一路鑽向二樓的閣欄上,向下望見花花被困在人群中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心下一松,四處一看,卻見到碧瑕三人就在二樓自己對面悠閑地喝着茶,臉色大變,轉身欲跑,這時三樓上傳來一聲琴音,幽幽漂流淌下
齊岸抬頭一看,三樓上站着一群人,為首的乃是個矇著面紗的女子,他認得那是辛夷宮的辛紫霖宮主,右邊那位貌美的女子便是號稱當今武林第一美人的辛錦柔,這琴音正是由她所彈,後邊一眾宮衣女子,個個才貌出眾,不愧辛夷宮大名,他再往右一看,黑壓壓一群黑衣人,為首的戴了一面黑斗笠,遮得面目不清,想必是辛夷宮中號稱“琥珀石”的琥珀,一曲而已,竟惑人心智,樓上樓下眾人齊齊停下手中的活計,安心聆聽,一曲才罷,齊岸猛然從夢中驚醒,想起自己被兩面包抄的狼狽之境,正要逃時,三樓上辛紫霖開口了,那辛紫霖雖已是半老徐娘,聲音卻莫名好聽,“各位到我辛夷宮芙蓉閣,紫霖真是榮幸至極……”
另一邊,花花在一樓被人擠上了二樓,齊岸逃竄時是向里跑,故而上的是裏面那邊的閣欄,而花花上的是外面這邊的,也是葯傾三人所在的這邊,花花被推上閣欄,一個踉蹌將欲摔倒之際,一旁的葯傾扶住她,“小妹妹,當心點別摔着了……”
花花定定地看了葯傾一會,竟忽地流下眼淚來,“不見了,不見了……嗚嗚……”
眼淚一直漫到葯傾身上的衣裳,把好好一件衣服弄得皺皺巴巴地,碧瑕不耐煩,抓起花花的衣領子把她提起來,這時,一個清靈的聲音從三樓飄下,“二樓那位公子……”
辛錦柔指的正是葯傾,葯傾有些費解地望着三樓那位美人,辛錦柔接著說,掩嘴笑了一笑,“那位公子倒有些眼熟,似我一位故人……”
“故人?”,碧瑕醋性大發,林語攔也攔不住她,碧瑕對着三樓大喊,“裝得跟個招客的青樓女子一樣!故人?你怎麼不喊‘客人’?”
那位琥珀拔劍出來,從三樓一躍而下,劍指碧瑕,碧瑕揚起她的鞭子,兩人蓄勢待發,葯傾正站在兩人中間不知所措,林語被兩人的氣場嚇得逃到一邊,卻正撞上逃跑的齊岸
“喂,你猜誰會贏?”,齊岸竟然膽子大到主動找她攀談了
“當然是碧瑕了!”,林語躲在一邊理所當然
齊岸不以為然,“我賭琥珀!”
三
碧瑕並沒有在芙蓉閣這等魚龍混雜之地拿出她的絕命鞭,而是用了一條普通的鞭子,相反,琥珀用的卻是自己最慣常用的那把劍,按理是琥珀得了便宜,林語覺着,就算是琥珀僥倖勝了,那也只是僥倖而已,以至於碧瑕一鞭捲起葯傾,推給林語要她好生照顧時,林語險些被葯傾撞倒在地,齊岸看到葯傾,回過勁來摸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現正戴着另一張面具,根本無需害怕葯傾他們認出——可是花花不一樣,她對着齊岸看了又看,扯起他的袖子就要往樓梯下拉,齊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扯住林語,林語一把扯住葯傾,花花這一拉就把幾人拉回到剛才葯傾的位置,碧瑕一鞭躲閃不及,將齊岸拉住林語的衣角劈開,四人兩兩一邊倒地,琥珀趁勢而入,佔盡上風,琥珀以為這闖進鬥爭的四人是碧瑕的幫手,林語和花花看起來都是小姑娘,葯傾於辛錦柔似有舊緣,於是琥珀將劍一揮,對準齊岸,齊岸慌亂中應戰,袖中飛花摘葉,場面一時成了一對二,琥珀揮劍擋下一片葉子,碧瑕的鞭子趁機向著琥珀的劍纏繞而上,琥珀拉着劍,“以少勝多,算什麼英雄好漢?”
齊岸很是無辜,“我並非來幫她的,我是……”
沒等他說完,碧瑕朝他做了個手勢,“謝謝這位大哥了!”
有苦說不出,齊岸憋得可勁兒慌,混亂中琥珀一劍把分心的齊岸逼到窗邊,眼見窗下水流汩汩,蓮香四溢,齊岸愈加慌張,這下給了琥珀機會,以劍背把齊岸從二樓打落,齊岸“噗通”再次落水,從水裏往上最後一看時,只見碧瑕和琥珀相繼從窗邊躍下,足尖輕點蓮花蓮葉,一直打到屋頂上,林語拉着葯傾,花花從湖裏拖起濕漉漉的齊岸,黑壓壓一群人從茶樓湧出來跟着兩人的打鬥而去
聞人府前,沈亦允帶着隨從數人高聲唱禮
“南芝殿沈亦允攜暗門叛徒杜若松前來拜賀聞人府小公子新婚!”
杜堂主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聞人府上下,畢竟杜若松曾是聞人息的師父,聞人息無意落人不尊師長的口舌,可杜若松又是他弒父仇人,孝期剛結,他也不願給人不孝父母的把柄,故而這幾年搜尋杜若松下落,都是暗中進行,沒成想如今卻被沈亦允搶先一步,又於這樣的大日子帶來,要聞人息當眾處置,想想就知是專為刁難
聞人息再見到杜若松時,他的杜師傅,除了那張臉還是從前的模樣,其餘的都無一相似了,杜若松整個人獃獃地被沈亦允倒綁着手,眼神有些空洞無物,似乎無法理解自己目前的處境一樣,聞人息上前握起他的手,掂量了半天該說的話,最後還是像幼時那樣喊了他一聲,“杜師傅……”
杜若松似乎很費解他這句話,盯了他半晌,突然叫,“冬兒……”
聞人息腦筋一轉,按上杜若松的脈搏,臉色有點凝重,“是忘前塵……”
說句實在話,聞人息根本不會切脈,忘前塵也不是把脈輕易能把得出來的,這是他靈光一閃想到的計策,對沈亦允倒打一耙道,“閣下餵食杜師傅忘前塵,不知是何居心?”
“忘前塵?”,沈亦允才不會中他的計,他從柳侍然手裏將杜若松搶過來時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雖然癥狀有些像忘前塵,不過他們南芝殿的獨門秘葯可不會那麼容易外泄,便假意恭維,“小公子醫術當真是高明……可無端構陷,是不合禮義的……”
沈亦允卻不知聞人府中先祖就曾留下一張忘前塵的藥方,而月季已偷偷將一顆忘前塵送到聞人息手裏,只待給杜若松悄悄喂下,雖是對不起杜堂主,但這是目前解困的唯一辦法
葯山的人此時卻來湊熱鬧,是三長老元獵之,“不如讓老夫來診診脈,各位意下如何?”,說著竟一下推開扶着杜若松的聞人息,徑直把手搭上杜若松的脈,又翻開杜若松眼瞼,幾番折騰之後,倒也是臉色凝重,聞人府中人都始料未及,正當元獵之準備開口時,那邊碧瑕和琥珀兩人一前一後踏着屋頂落到聞人府院中,一時雞飛狗跳,場面一度混亂,碧瑕和琥珀也被驚起的人群衝散
林語遠遠喊着碧瑕的名字,走近聞人府門
聞人息站在門前,隔着人海茫茫,遠遠依稀認得那聲,似曾相識,卻不知從何處來,是人間還是地府,他有些怔怔地喃喃,而後拔開人群大聲叫喊,“林語!”
忽的有人覺着臉上落了片片冰花,抬頭望天,卻見天上紛紛揚揚竟落起彩色的雪來,伴隨着一陣陣銅鈴聲飄然落地,如今初冬時節,這一片片彩雪於空中映出五彩斑斕,大有大地回春,群芳爭艷之勢,引來大片漫天飛舞的蝴蝶,蝴蝶抱雪,倒強似飛蛾撲火般,被冰成一具具華美的屍體,最後紛紛然盡數落下,所有人舉頭嘆息這一場凄美至極的悲劇,有認出的人大叫,“潑墨成畫,靜水撲蝶,是縵娘子柳漫然!”
西蜀蒼黃坊的柳漫然,與其兄柳侍然,先祖柳石山並稱柳家三仙,名列第二,一生痴迷染畫,傳聞由她調劑的染料,隨意往牆上一潑,淌下的墨跡自然呈一幅山水彩畫,神奇至極,故有“潑墨成畫”的美名,又有人說,她的染料只需靜靜地放在桶中,便能交織成一季春華秋實,引來蜂舞蝶繞,故又有“靜水撲蝶”的稱號
“不好,柳漫然的兄長柳侍然和杜堂主是至交!”,月季反應過來,攔在門口,向杜若松原本站的地方看去時,他果然已經不見了
另一邊,元獵之撿起一隻展翅的蝴蝶,於人群中輕聲道,“小公子說得不錯,果真是忘前塵……”
四
“臭小子寄信來說,到時三書六禮,一樣不會少聽兒的,我趕車,我們到隨衣院后,秋菊會在院裏候着,幫聽兒換上新服,我去前院主婚……”,破風興緻勃勃地安排開來,他踢了坐在階下發獃的林言一腳,“你呢,帶聽兒上轎……”
想到這,林言終於走下了馬車……
……
“那混小子在幹什麼?怎麼還不來?”,破風說著就要去院外抓林言回來,秋菊正在替聽雨梳發,聽雨叫住破風,不確定地問,“大哥,我好看嗎?”
“好看,好看極了!”,破風清楚他的好妹妹在擔心什麼,“他呀,會喜歡的……”
“哪有你這麼說人的,聽兒該羞死了……”,秋菊逗他們二人,“聽兒,你可算熬出頭了,我們做下人的,伺候了小少爺十幾年,雖然小少爺待我們不比常人,如今沒想你能當一回主子……”
“聽兒,你不要聽外面那些閑言碎語……”,破風趕緊止住秋菊的話,“就算你不當下一任刀主,那個臭小子也不敢不娶你!”
聽雨卻沒有在意那些,她只覺得內心隱隱不安,她期待了那許多年的事,如今看起來就像一段支離破碎的夢,她怕,這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就算我成了下一任刀主,他也未必真心想娶我……”
秋菊給聽雨披上蓋頭,破風蹲到她身前,握住聽雨的手好讓她安心一點,他寬慰道,“我知道你,你呀,自小就愛憂心一些這樣那樣的事,可這是真的,他問名時送來的雁早早便到了曲水谷,訂親的帛書更早,現在只差他迎你過門,背你過了三道坎,拜了天地,你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沒有人會笑話你,我明白,聞人府願意迎你為妻,不過是想要縛住你,得到一把聽話的刀,可你們是情投意合,這便沒人敢阻攔,若是有人敢攔,大哥第一個不同意……如此,你就放下心來去吧……”
“風師兄……”,門“吱嘎”打開,林言進來了,他是低着頭一步一步走進來的,破風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覺得他彷彿周身縈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失落,破風有點介意他在聽兒的大喜日子一副持喪的表情,卻聽他說,“把綢帶給我吧……”
秋菊把綢帶遞給他,破風也不好再說他什麼,林言拉着聽雨走出門外,在秋菊和破風相繼離去的空蕩無人的院落里,向側門走去,他只進過聞人府一次,卻記得那麼清楚,大概那天他永遠也忘不了,他以為的東西,一瞬間破滅成灰,就像聽到她親口對他說,“我現在,不愛你了……”
“小師弟……”,聽雨拉拉綢帶,“兩年前,那時……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守規矩,逾越主上了,我現如今有幸嫁與他,並且,我……只有那一次對他這一人起過那樣污穢的念頭而已,此生也不再對第二人這般痴心,這樣……你能不厭惡我了嗎?”
“我不厭惡你……”,林言拉着她,步伐不變,“我什麼時候厭惡你了?”
“可你從那回起,便刻意躲我至今,我……”
“好了……上轎吧!”,林言鬆開綢帶,把它系在轎子上,“他在等你……”
……
花花拖着還在一口口往外吐水的齊岸來到聞人府前,就見沈亦允在和畫眉置氣,濕濕的小手抓上沈亦允乾淨的衣裳,“亦……亦允,我抓他……抓他回來了,我抓他回來陪我們玩……”
“畫眉,看住小姐,別讓她再亂跑了!”,沈亦允很是和氣地牽起花花的手,花花就流着哈喇子咬着手指盯着自己的另一隻手,被沈亦允直接交到畫眉手中,“否則我狠狠治你的罪!”
畫眉應了一聲“是”,帶着花花乖乖坐回席位上
沈亦允扶起齊岸,“花花頑皮,對不住,沈某在此先行賠罪,希望不要與孩子一般見識……”
齊岸從水裏被花花撈起——他根本不知道花花那個小個子怎麼能把他拉起來的,就像他不知道花花怎麼認出他的一樣,這簡直就是千古第一未解難解之謎,齊岸仍舊心有餘悸,可還是很講禮的,“謝沈前輩和……芳華小姐相助……”
紅轎子終於來到聞人府門前,聽雨不奢求是八抬大轎十里紅妝,可只要過了今天,她就能永遠陪在他身邊,沒有……不會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們分開,聞人府的家主娶了妻,那便是一生一世的契約,她……她竟能永遠陪着他了……
聞人息守在轎前,等紅娘掀開轎簾,伸手拉她下轎
他突然說,“聽兒,對不起……”
聽雨不知道,他明明正背着她過門,心卻還在別人那裏,她向下偷偷看去,一道一道地在心裏數着,邁過了火盆,跨過了馬鞍,踩過了喜字,他們越過門檻時,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地上的零零碎碎的紅紙隨風捲起,沾到他們身上,聽雨隔着蓋頭,“小少爺,聽兒……”
“別說話……”,爆竹聲,鞭炮聲里,她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她魂牽夢縈,朝思暮想,他混混沌沌,一無所知,“聽兒,我……其實等一個人等很久了,我以為她死了,可今天我聽得真切,她回來了,我該信的,我沒見到她的屍,就不該斷定她死了的,她還活着……她還活着……”
“我……”,聽雨以為自己無話可說,可她的聲音卻很冷靜,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哭,可臉上真的在淌着水,“我……知道啊……”
“我知道小少爺並不想娶我的……”
他們互相牽着走進喜堂,隔了一條大紅綢帶,綢帶上繫着紅艷艷的綢花,林言躲在人群里,扭頭便走,今天,這裏,不屬於他……
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場合,一切對林語而言都是陌生的,但她卻看見了讓她足夠熟悉的東西,就像當年,林中村樹下,她一回首,便見那挑菜的小少年向她走來,不知是否仍如那時一般的興奮,但她依舊這般喊着,“二哥,二哥!”
她追上去,碧瑕在後面大喊,“林語,不能跑!”
聞人息是被她的聲音喚醒的,對,是喚醒,他一向渾渾噩噩,毫無頭緒,他看着她追着不知是誰走出喜堂,情不自禁就想跟隨她遠去,天涯海角都相隨
繫着新娘子和新郎官的紅綢帶就那麼長,從拜天地的牌位前剛好能到喜堂門檻
聽雨緊緊握着紅火火的綢帶,聞人息回頭看,高堂上擺着的是聞人龍和冬梅的牌位,破風候在一邊震驚地盯着他,然而只有一瞬,那紅綢帶就這樣空蕩蕩掉到了地上
——他們幾乎是同時放了手
——她選擇讓他走,而他選擇走
她一直都曉得自己留不住他的,留不住……
“聽兒,對不起……”
“我幾時怪過你?”
“聽兒!這個臭小子,聽兒你等一會,大哥綁也把他綁回來和你成親!皮痒痒了是吧!馬蜂窩沒做夠是吧!簡直混蛋!”,破風回過神,扶住將欲倒下的聽雨,就要去拉聞人息回來
“別……別去……”,聽雨忽然伸手拉住破風,“大哥,他想去哪……我又有什麼理由攔着呢……”
“你……誒!都是你慣得他!”
不過是一場痴心錯付,天弄人願
五
林語一直朝前追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聞人府的走廊很長,大喜的紅燈籠掛了一路,黃葉雜着稀花,來來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熱鬧極了,她的腳步忽然一頓,一陣鑽心的痛楚從小腿處襲來,林語腦海里浮現出葯浮叮囑她的話來,“最近還是不要走太快的好……”
慘了,舊傷複發,林語坐到地上,向腿上呵着氣,氣息觸碰到黑紫的傷口,越發疼痛,倒吸一口涼氣,“呲……”
“林……林語,是你嗎?”,林語回過頭來,看見追着她出來的穿着新服的聞人息,一步步往她走來,他走得很慢,可是從他眼裏彷彿有光,林語心裏犯嘀咕:他不是那對新人嗎?我記得……對,是聞人息!
“林語,你怎麼了?”,聞人息還是認出了她來,她長高了一點,可大致像以前一樣,她綁了雙馬尾,幼稚天真里似乎又摻了什麼,“林語,我守約來了……”
“你怎麼認得我?”,林語慌忙想從地上爬起,終究功虧一簣,難道是從棣叔和大哥那裏嗎?來抓她這個漏網之魚,他們與她家人到底何怨何仇,要把人逼上這種絕路
“林語!”,是碧瑕從喜堂里出來了,“叫你不要跑,你忘了你的傷了!咦?”,她瞧見聞人息在這,“你不是……那個誰嗎?”,想起聞人府對林語的窮追猛打,立刻像只護犢子的老母雞似的擋到林語面前,“你想幹嘛?我可告訴你,你敢傷她,我和你沒完!”
“我……”,聞人息輕聲,眸中真的似有光芒,清風呢喃,花草零落,“我想娶林語……”
“哈!”,碧瑕被他這一句話弄了個措不及防,直到林語從地上伸手拉拉她的衣擺,她才算回過神來,把腿受傷的林語扶起,林語這次不知為何,好像早能猜到他要說的話一般,說不出的鎮定
她與他之間似乎隔了很久很久,等了很久很久……
“我很快就二十一歲,我們說好,我到了那時就來娶你的,我還沒有九幽,可是……”
“膚淺!”,林語毫不留情,“我與你今日分明是第一回見面,你卻能拋下你新婚的妻子說要來娶我,若是你妻子貌若無鹽,你也不必在先前允她此婚……”
“你……不記得我了……我是……”
“你是誰不重要!”,林語在碧瑕攙扶下走過他,“重要的是你的妻子還在喜堂里等你!”
聞人息笑了,“原來你也覺得我該娶她,所有人都覺得我得娶聽兒,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我要告訴你們,我不想,我一點都不想,我不想背劍譜練劍!我不想當這個家主!我不想娶聽兒!”,他軟弱無力地坐到地上,好像耗盡了一切的力氣,說完了這一生的話,臉上淌出淚來,“我根本不想!”
林語沒料到她的一句話,他會有如此大的反應,猛地朝他身後一瞥,卻看見了折返的林言,她慌地掙開碧瑕的手,竟然不顧腿上的傷挪了過去,碧瑕沒來得及攔林語,可林言壓根沒注意到林語,他只看到聞人息一身紅裝在那裏,那聽兒呢?聞人息跑出來了,那聽兒呢?他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林語眼睜睜看着她的二哥越過她,反而去質問聞人息,“聽兒呢?你們此時該是拜天地的吉時,你出來做什麼?”
“二哥!你這三年去哪了?”,林語拉住林言,可林言已經不認識她了,林言說,“你是誰?”
“我是你的小語兒呀!我是你小妹妹!”,林語聽到他那句話,心裏似乎被什麼東西揪了一把,難以置信,“你不記得我了?”
“我為什麼要記得你?”,林言輕輕甩開她的手,可林語腿本就有傷,一個踉蹌摔倒,小腿那處血已然淤青發黑髮紫,碧瑕出來抱不平,“你怎麼能推人呢!”,說著想扶起林語,可林語整個人好像失掉了氣力一般癱倒在地,扶都扶不起來,“林語!叫你不要亂跑了!”,她手忙腳亂用隨身的藥材給林語處理,林語卻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傷勢,她的心比腿痛一千倍一萬倍,“你果真半點都不認得我了嗎?”
林言不認得她,依他的性子自然也不睬她,聞人息現不知何故跑出喜堂,聽兒此時怕是要淪為眾人的笑柄,風師兄八成已帶她回隨衣院避開那些無聊的小人了,想到這,林言徑直往隨衣院方向奔去,留下走廊上坐在地上的兩人相對相望
聞人息不願相信,“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林語似有所悟,喃喃自語,“他真的不記得我了……”
碧瑕點頭稱是,“他看起來的確是忘了,依我看,倒有點像是南芝殿的秘葯忘憂,你記得吧?”
“我記得!”,林語記起碧瑕同她說過,一時興奮就要站起,被碧瑕一下按了下去,“葯山有解藥對不對?”
“對……”,碧瑕看住她,心道南芝殿秘葯只是緩緩林語罷了,她那二哥哪有福吃這等珍貴的秘葯,估計就是磕到腦子失憶了之類的,可惜她不會探脈,不能醫治,不過人找到就好,他們葯山醫師不少,雖說大長老這一脈少與人來往,隨便找個人幫忙看看也不是不行的……
碧瑕把林語拖回客房那邊,走廊上這會只剩了聞人息一人,他不顧一切拋下一切跑出來,竟然落得這麼個可笑的結果……
他幽幽地在走廊上沿着步道徘徊,他在想自己是否該回喜堂,遵那些人的意思娶了聽兒,夏竹姨臨終託付猶在耳畔,可他不願,破風欣喜的神情他是看在眼裏的,可他不想,林語適才的教訓也回蕩在他心裏,可他就是不願也不想!
“小少爺,不,家主,秋菊拜見家主!”,那邊卻是秋菊拎了兩張白紙和筆墨走來,想來她還不曉得聞人息逃婚的事,“家主,秋菊有急事,先行告退……”
秋菊是去找林書的,她讓林書在他住的客房那一帶等她
碧瑕一邊走一邊勸慰林語,一直來到客房外,“林語,你安下心聽我說,我今日見他,他也不算是個壞人,他未必就是你的仇人……”
客房所在的六處彎道圈出兩個空曠的天井來,種了許多草木,過冬了,只餘一些枝丫空空,一株紅梅窄路相迎,彎道處設了竹屏用來擋冷風,林語她們就坐在一張屏風旁邊
隔了那張屏風
林書抱着林莫,林莫膝上攤開一本書,林莫用手指在林書手上一筆一劃描着字,林書一字一句地為他念出來,描完一篇后,林書給他講,“這一招是為逃,你記得向右第一步為虛,引人隨你向右想制住你,可第二三步就須快向左,但這一招不好,如果對方看穿了你,先向了左,你便退無可退,如果對方此時手握利刃,你就暴露了自己的弱點,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林書接著說,“你還記得三不算嗎?”
“嗯……”,林莫口齒不清地回答,“不算至親,不算同門,不算林中村……”
竹屏那一邊,碧瑕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那樣一個大宗門怎會無故毀你全家,其中恩怨怕是理也理不直,一紙空文說不了什麼,但你別怕,忘了那些前塵往事,盡皆忘了吧!以前那些算得什麼?無論如何,葯山以後就是你的家……”
林語的聲音,“你說得不錯……”
碧瑕正說著,林書也在聽着,此時秋菊已沿着走廊過來了,見到秋菊拿着酒席上的湯碗,碧瑕猛然想起自己把葯傾落在了喜宴的酒席上,師兄今次是第一回下山,沒有人陪着怕是要出事,“林語,你先在這等我,我去找師兄回來……”
秋菊對巧遇的碧瑕和林語點頭示意,當時是秋菊負責安排各人食宿,與她們二人算是萍水相逢點頭之交,碧瑕先走一步,秋菊捧着湯和紙墨,走到帘子前,一下便掀開了,“林公子,你果然在這處藏着,秋菊猜小莫喜愛那旁邊一株紅梅,想你們會坐在這……”,她欣喜異常,“你說要給我寫的字,我拿來了,還有我親手做的湯……”
“大哥?”,林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為親人們盡死絕了,而自己已經是孤家寡人,碧瑕也曾開她的玩笑說她是天煞孤星,今日她卻一連找回了兩個哥哥,她如果不是不能站起,必會一路小跑着歡天喜到林書面前,“大哥!”
林書聽見林語的聲音,定了一會神,待林莫的手悄悄按上他的手時,他才說,“小妹,是你嗎?你回來了!”
這一別三載,恍隔三世……
“嗯……我……”,回來了,林語興奮不加掩飾
“小妹你倒是有點變了”,林書說這話時,臉上神情不明,“在剛才那人面前,你把每一句話都說得那麼順……”
“是嗎?”
這一段久別重逢尚未演完,客房的天井旁,忽的一個人被踢出來,定睛看去,卻是一手拿着鞭子的碧瑕,林語慌亂之中,不顧腿上疼痛,趕緊撲上去,跪倒在碧瑕身邊,黑暗裏走出一個白髮婦人來——是葯浮,“傾兒若有半點差池,我砍了你們二人的腳也不夠還的……”
碧瑕起身半跪,“師父,碧瑕知罪!”
“知罪就好……”,葯浮倒也算看着碧瑕長了幾年,沒忍下心去真砍了她的腳,“傾兒呢?”
“師兄在喜堂里……”,林語回話間,葯傾已從喜堂摸回了客房,正看到葯浮在教訓兩人,忙衝上去跪在葯浮前面,“師父,是傾兒的錯,是傾兒想看看山下的風光,要兩位師妹帶傾兒下山的,還請師父不要責罰兩位師妹……”
葯浮見葯傾無事,心也算放了大半,“起來吧!”
林語正想照葯浮所說起身,一時忘卻了腳上的傷,得虧碧瑕記着,連忙扶住林語起來,林語道了聲謝,葯浮發現林語的腳傷,立刻喝道,“別起來了,快尋個地坐着……”
碧瑕被這一喝嚇到,趕忙照做,把林語帶到一旁的走廊上坐下,葯浮檢查了半天,面色大變,訓道,“碧瑕,我先前說過,林語連走快一點都還不行,你這一路帶着她幹了什麼!”
碧瑕想了一下,自己帶着林語一路蹦蹦跳跳,跟別人在芙蓉閣打架時扔下林語一個人帶着葯傾在人海里,最要緊的還是讓她去追林言,林言那一推更是雪上加霜,但終歸說來是她的錯,碧瑕撓撓頭,“我錯了,師父……”
林語此時再望去,林書和林莫連帶着秋菊都已不見了蹤影
隨衣院
破風合上聽雨房前的木門,叮囑前來看聽兒的林言,“混小子,你看住聽兒,無論是誰都不許放他進去,聽到了沒有?”
“風師兄,怎麼了?”,林言剛從聽雨不用成婚的好消息里尋得一點開心,卻見破風神色凝重地一番囑咐
破風裝作沒事的樣子,私下卻緊緊握住了拳頭,“無礙,只是有件事,我要向你月季姐姐問個清楚!”
六
聞人府祠堂
破風坐在門檻上,面對站在跟前的月季,“你是不是要給我一個解釋?”
“沒什麼可解釋的”,月季攤開手,“這是你情我願,我們又沒有逼她……”
“你們明明知道聽兒她……這與逼她何異?”,破風是真真生氣了,“從今天起,我和那個混小子,不會讓你們再靠近聽兒一步,直到她痊癒為止!”
月季急了,聞人息逃婚和破風發現這事都是她完全沒料到的,“破風,你不能這樣……”
“我偏要這樣!”,破風語氣堅決,“你告訴聞人息,他既不娶聽兒,就擔不得聽兒的深情厚誼!”
半年後,六月初六,擇劍大會第二十次
據說擇劍大會源於南安王九幽存,是因前朝末年群雄並起,江湖勢亂,九幽存以一人一把木劍獨挑當時江湖四大宗師,破慕容修之摘星劍,婁慶之雨花劍,絕情涯之絕情雙劍,為天下劍首,立盟主之規,自此每九幽易主之時,至六月初六,劍主於龍脊山龍亭擇劍,大勝天下,方為盟主
聞人息自幼聽他的父親無數次說起過這般場景,但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麼快,自半年前他逃婚,被拒,遊盪,而今算是徹悟了,人是無欲則剛,劍亦如此,這繁華一夢,終究是過眼雲煙,就如他手持木劍走上擇劍台時,放眼只見百千人頭攢動,更遠處群山掩映間層層疊疊的綠樹,他一劍獨立於世,於這存了三百年的巨木所建的擇劍台上,近處人有茶有酒,各大宗派匯聚於此,正中台上,紅彤彤的血池裏插着那把劍,他明曉自己今日便是要在此,站到暮鼓聲起,滴血認劍,接盟主令
僅此而已
如三百年來的每一次那樣
聽雨從聞人息逃婚後,一度暈厥,至今昏迷不醒,故而這半年一直在曲水谷休養生息,林言時刻陪着,此時只好歇在山下客棧
辰時
碧瑕“砰”地一聲掀開藥罐子,一壺子葯咕嚕咕嚕噴出來,儘管早有準備,仍然噴得碧瑕一身都是濕漉漉的藥味,她仔細看看壺裏剩餘的一點暗綠色冒着雪白的泡泡全身上下寫着“可疑”的葯汁,“林語,你真是個天才,我服你了,好好一副補藥煎成了毒藥,幸虧師兄沒喝……”,碧瑕一本正經地教訓新來的師妹,指着藥單上一味葯,“這個先煎的你肯定後下了,它有大毒你不清楚嗎?”
“爹爹好像有講過……”,林語自言自語,而後責問起碧瑕來,“誰讓你不寫明白一點的……”
的確,碧瑕的字寫得跟雞爪似的揉成一團,“先”字和“后”字看起來一模一樣,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在此之前,林語已經煎壞了好幾副藥材,這次是迫於無奈,碧瑕才給她一步步把煎藥的步驟寫出來的
碧瑕打趣她,“你還真是沒有做葯的天賦,卻有制毒的異稟……”
因為林語煎壞了葯的問題,本來葯浮受不住葯傾的軟磨硬泡,應允要帶他們去擇劍大會一事拖了一會日程,更兼碧瑕一身衣裳被一再淋濕,又沒有多少換洗的衣物,葯浮只能決定先去龍城買衣衫和新的藥材
巳時
龍脊山
一個人上來了,是海月鏢局的海連時,他曾與聞人龍在鏢銀一事上出過矛盾,聞人龍大人有大量最終讓與了他,搏了個好名聲,但海連時卻落了個守財奴的綽號,令他憤懣不已,至今心懷不滿
海連時提了兩把大鎚,左右手各一隻,足有兩個人頭那麼大的錘上釘滿了各式鋼釘,一看就知極重,這鎚子若是直接砸在聞人息的木劍上,不說別的,單是靠這一身重量就足以把木劍生生壓斷,海連時揮舞起鎚子,連帶着手臂上的肌肉突起,手腕上青筋暴露,看起來甚是恐怖,“請小公子賜教!”
看台上,林書候在當時方巾派門主施全身後,林莫拉着姐姐林沫的手也在,林沫一張小臉慘白,時不時咳嗽兩聲,似乎正在病中,林書是替施全的獨子施奎治病的醫師,施奎年紀尚小,和林莫玩在了一處,這也是林書一介白身能隨侍左右的原因之一
台上,海連時正面直衝而來,一雙大鎚不留情面,聞人息迅速閃身躲避至其身後,海連時一下砸得台上一個大大的坑,木屑飛揚,塵土四散,看得聞人息在後面,立時沿地旋轉,在木台上拉出一道弧溝,聞人息朝上一跳,踩定一柄大鎚,海連時即刻揚起另一柄鎚子掃過,就盼着這一下能打他個頭破血流,故而用盡全力直取聞人息面門,聞人息趕快低頭,趁大鎚的慣性拉着海連時的手倒向一邊時,聞人息一劍架住他的脖子,“承讓……”
這一番下來,聞人息只守不攻,分明是未盡全力,底下人人稱好,海連時輸得卻是口不服心也不服,“小公子倒真像你那父親,假仁假義得很……”
午時
一行四人來到龍城客棧落腳,葯傾和葯浮一間房,碧瑕和林語一間房
林語敲了敲門,“碧瑕,今天的事,對不住……”,她說的是煎藥之事,這事碧瑕明顯沒放在心上,碧瑕在屋裏換下濕透的衣裳,林語手裏正拿着新的衣物,她推開門想把衣物放到房裏給碧瑕,然而接下來……
“啊!”
林語幾乎是下意識地把衣物扔到碧瑕手裏,一面驚叫一面喊着讓碧瑕將衣物穿好,隨即奪門而出,來到兩人的房門外,她喘了一大口氣,手一抹一片鮮紅,這才發覺自己剛剛流了鼻血
(註:首先請忍下你內心一切衝動把這段備註看完,我不知道你們作何亂七八糟的感想,但是我想把所有我能告訴你們的告訴你們,先告訴各位,葯傾是女的,而且這兩傢伙都不知道自己真實身份,並不想讓你們誤會我們幹嘛幹嘛,先告訴你們我們絕對不會幹嘛幹嘛,這本書里也不會有人幹嘛幹嘛,請各位買根雪糕冷靜一點,然後,我們必須必須,是必須這麼寫,但是理由暫時不能說,我怎麼也要留點懸念對不對?其他疑點後面會解釋你們耐心等等就行了,我們開始想到這個完全是因為超級喜歡《浮生六記》沈復對陳芸那句告白,“來世卿當做男,我為女子相從”,還有人物性格的天平要平衡一下,還有因果報應的設計,就這樣而已,另外我之前有暗示的哈,其實按我說,他倆說到底只是一個誰生孩子的區別,交換一下有什麼關係嘛,討厭他們的話順便說一句他們都不會活到結局,林語和碧瑕純粹朋友關係,一點男女情誼都沒,接下來是林語致力拆姻緣的三人歡樂日常,不管你們喜不喜歡,反正我倆看着寫着挺開心,我就希望我家小雁雁開心,目的單純沒你們想那麼鬼複雜,沒了,拜拜……突然覺得當作者心好累,還得時時刻刻猜你們的內心活動,誒……)
碧瑕換好了衣裳出門,就被候在門外的林語一把攔下,“你你你……你究竟男的女的?”
“女的……有什麼不對嗎?”
林語結結巴巴地大叫,“可可可……可是我看見了,我全都看見了!”
“看見什麼?”,碧瑕泰然自若,一點心虛的樣子都看不出來
“我看見你……你……”,林語再說不出一點話來,她的認知簡直在這一刻完全崩塌,她怎麼忘了,碧瑕說過,養大他的娘親是個時好時壞的瘋子,還給他起了個那麼古怪的名字,想想就知那是他養母才對,自己的女兒襁褓夭折,便撿了個男嬰當作自己的孩兒,還有……還有,什麼葵水,碧瑕那傢伙搖頭是因為根本不知道吧!這下可怎麼辦是好?回想碧瑕和葯傾相互之間含情脈脈的,她一把掐死自己給他們做紅娘的念頭,紅娘?她這次要做棒打鴛鴦的那根棒子!
七
未時
“還有嗎?”,聞人息這一聲尚未問完,又見一人飛身上前,是河伯徐會仁的大弟子鐵陽,聽雨怎麼說來也算是暗門弟子,半年前聞人息逃婚,甩盡了暗門和舅舅的面子,儘管他和這個舅舅一點也不親熱
天上這時紛紛洒洒淋起雨來,看來鐵陽是看天已陰沉才決心上台,鐵陽腳一轉,彈起地上薄薄一層積水,聞人息旋身一一躲過,然終不免身上被彈到幾滴,誰料小小一滴水,在他之手竟化做刀刃般的暗器,愣是在聞人息手腳上劃出幾道細小的血口子,血沿着傷口一點點下流,此時鐵陽周身雨激水花,聞人息難近他身,他卻反倒假意誇讚聞人息,“小公子真是好身手!鐵陽佩服!”
雨仍在下着,聞人息見這漫天細雨,忽然記起劍譜里一招“尋花問柳”來,這是從前爹爹最愛舞的一招,劍起雨無痕,劍舞風有聲,劍至極快時,能避開天降雨霖,聞人息重起劍勢,再不從第一招出劍,而是由此招起手,漸漸地在飛散的雨滴中將劍舞得如一條長龍戲水,鐵陽踏起一片又一片水花,終被融合其間,劍停下時,劍尖正對着鐵陽的喉嚨,“若不是在這台上光明正大地打,息兒未必是鐵陽哥的對手……”
“光明正大?”,鐵陽丁點不領他的情,“小公子的意思是,我暗門是鬼蜮伎倆,見不得光了?”
申時
已經到了看台下
“你別靠近我,離我遠些……”,林語今日不同尋常和碧瑕黏在一起的模樣,反而是一個勁地遠離他,不止如此,她還連着葯傾,“不行,你也離師兄遠些!”
“怎麼了?”,碧瑕的眼神在此刻黯淡下來,他拉住林語,在她耳邊悄悄道,“莫不是你對你二哥心灰意冷,移情別戀也喜歡師兄了?”
“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林語像是一下被踩了尾巴,“我才不喜歡軟軟弱弱的人呢……”
“你說什麼?”,碧瑕怒氣上竄,說誰都行,怎麼能這麼說他師兄呢,“你再說一遍?”
林語趕忙搖頭,自己辯解道,“不是……我說你喜歡的東西我是永遠不會和你搶的……”
台上,又見一人自南芝殿的看台而起,是一個黑衣男子,約三十來歲,是沈亦允跟隨多年的手下,黑衣上畫各色各樣的金色細線迷圈,是為迷影之術,此術須得記三千方位,五萬變化,不是一般人可練,南芝殿百年方得這一根苗子
“初次見面,不才迷影,還請小公子留手……”,話一說完,迷影足尖一動,台上忽地連出十數道影子來,其身影就匿在這些影子中間,觀者眼花繚亂,誰也不知哪道影子是真,哪道影子是假,過了許久,聞人息也不攻擊,只靜靜地呆在原地,突然影子中躥出一個人來,聞人息引劍與之過了一招,伯仲之間,不分高下,這招過後,雜亂的影子慢慢停下,聚成一個身影,迷影問他,“為何只守不攻?”
聞人息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平復,“兵……兵本慈悲得靈,是為護人,而非傷人,所以……息兒想好,惟願遵守本心,不為外物侵擾,息兒悟劍乃慈悲劍,立誓不以手中之劍沾滴血……”
“那……我認輸!”,迷影心甘情願輸給一個如此的人,說完便毅然跳下台去,聞人息在台上,也不知他如何堅持得了這許久,木劍被他在之前與各人的鬥爭中劃出一道又一道傷痕,臉色已是虛弱
迷影來到沈亦允跟前,徑直單膝跪下,沈亦允責問道,“你為什麼要認輸?”
“殿主明鑒,迷影並非甘心輸給他,只是小公子不攻虛影,迷影便只能先攻,這樣下去迷影耗力過多,終會敗於他手……”
沈亦允不斷地來回動着扣在一起的十指,顯然在掂量他話中幾分真幾分假,“好了,你先起來吧……”
“大哥!”,林語從台下的人潮里看到看台上的林書,不顧方巾派弟子的攔截衝上看台去,她望見林書身後項上掛着鐵鎖子的林沫和林莫,幾欲落淚,“大沫小莫,你們也還……”,活着……
酉時
報時的鐘聲剛過,聞人息再次連挑兩人,已然筋疲力竭,看起來是再受不住一點波折了,此時卻又有一道身影撲上台去,人影落地,卻是破風
“破風,你怎麼上來了?”,聞人息累得一下坐到地上,在破風面前,他是毫無戒心,也來不及去想破風為了何事才站到這與他對立的擇劍台上
“怎麼?我沒資格上來嗎?”
“不是……”,聞人息搖搖頭,他慢慢地站起來,然而仍舊一點防備也無
“其實,與其聽你直呼我的名字,我還是很想聽你叫我一聲”,破風頓了一頓,“哥……”
“什麼?”,聞人息懷疑自己聽錯了
破風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我說,我就是冬梅那個賤人當年早逝的孩子!”
“破風,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破風是盡情發泄着所有的一切的不滿,“我比你大,就因為你嫡我庶,我就得一輩子站你身後當你的刀為你賣命,從小你調皮犯錯家主都不會捨得打你,板子都是我的,我忍了,聽兒是我妹妹,她死乞白賴硬是要倒貼去做你的刀,她犯賤才被你當眾羞辱棄婚,你說她活該對不對?那我也忍了,冬梅……她從來沒抱過我,可是她天天抱你,她沒給我講過故事,可是天天給你講,她從來不會哄我,可是你磕着碰着一點她就跟摔到心頭肉似的說不哭不哭了唷,她明明是我娘!我除了忍還能怎樣?”,破風越說越激動,以至於雙目含淚,他大叫道,“我為了什麼非得把這些都忍下來!”
“如果你死了,九幽就是我的,荊媽媽……不……”,破風幾乎是不可覺察地微微一笑,對着台下的李荊喊了一聲,“師傅,您站得遠,這台上生死由命,你可未必攔得住我……”
聞人息卻不管這些,“可是……息兒自小就羨慕破風,破風背書、習武什麼都學得比我快比我好,如果不是……我好想像破風一樣,飛刀……因為破風我以前不知多想學飛刀,沒有人逼着破風做功課、練劍,我總是想,如果我……我是破風該多好……”
“你……”,破風的心有那麼一瞬軟了下來,“那你現在應我……娶聽兒,一輩子對她好,我就下去!”
“我可以……”,聞人息繼續說著,“我可以不娶聽兒,但是一輩子對她好嗎?”
“老話說得好,痴情女子負心漢,半點沒錯,混蛋!”
戌時的鐘聲在這一刻“咚”地敲響,劍地里的血已經乾涸,一滴不剩,那把劍自劍池飛躍到半空,劍血下滴,不住地顫抖着,發出“泠泠”的劍聲,它既不急着朝向聞人息,也不多看對面的破風一眼,似抱着繡球拋郎君的待嫁閨女一樣難以抉擇,劍尖指着眾人轉了一圈,忽然鎖定了目標,猛的下墜,聞人息認命似的閉上眼,毫無反抗,破風握着的刀都把手指割出血來
可九幽竟是往台下飛去
恰恰是向著林語這邊……
施全招呼弟子離散,林語牽着林沫,拉着林書,林書帶上林莫,所有人都紛紛躲開來,慌忙逃竄,沒人知道九幽劍在搞什麼怪名堂,或出了什麼壞毛病,但天下第一劍——問誰敢試其鋒芒?
“噌!”
劍光劃過林書臉頰,破開一道細微的口子,九幽刺入石地中,裂紋四散有約八寸,沾着林書血跡的劍身發著淡淡的紅光:它認主了……
九幽出世第二十二位刀主,聽雨
九幽出世第二十二位劍主,“聞人書!”
看台上月季急急忙忙跑過來,扶着柱子,累得氣喘吁吁,“終於還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