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芝蘭淡傾華

第八卷 芝蘭淡傾華

東喬,龍脊山,龍城

鶯鳥常常和與她共侍的畫眉抱怨,伺候了小主子花花一年,這位才十二三的孩子,簡直和滑溜溜的泥鰍一般——一個不留神,她就給你溜到茫茫人海中去了

“小小姐!小小姐!”,鶯鳥推開人潮,踮着腳四處亂瞧,總算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榕樹邊瞄到了花花的身影,榕樹旁擺了一個賣花攤子,各種應季的不應季的粉嫩嫩的初開花苞一簇簇栽在盆里鋪了一地,一個神情憨傻,目光獃滯的姑娘,蹲在墊着盆下盛水石碟的麻布前,把腦袋向左歪歪,點點頭,又向右歪歪,對着最上頭那朵艷紅的大芍藥花,痴痴地笑起來

擺攤的花農是個木訥的人,挽着袖子,只二十來歲,身邊除卻栽花的瓶瓶罐罐,還放了幾對喜鵲,皆是以紅繩縛翼縛爪,羽毛遮蔽下,仔細看時綁着止血的白條布,想來是捕鳥時陷阱所留下的傷

今兒是七夕,七月初七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點河燈,放喜鵲,戴頭花

這位花農用還略帶着稚嫩的語氣道,“姑娘可是要……買花嗎?”

這姑娘對着他的芍藥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許久了……

“花!”,正在賣花的小花農小心翼翼地試探客人的意願時,花花突然站起,右手的小個頭食指指向那朵紅彤彤彷彿能把四周的夜色照得通明的芍藥,一雙小腳輪流踩着拍子,咧開嘴,向著人群中的鶯鳥,“花花!花花!這是花花喔!”

“小小姐,你怎麼又到處亂跑了呢?”,鶯鳥牽起花花的小手,花花卻仍一味地盯着那朵芍藥,鶯鳥隨之看過去,“小小姐,你是想要這朵成色不好的牡丹嗎?”,她解開錢袋,沒等花花回答,“老闆,來個一朵吧!”

“什麼成色不好的牡丹!”,小花農火氣上躥,“這芍藥是將謝了不錯,可牡丹和芍藥怎能將它們混為一談?我平生最恨是以為芍藥次於牡丹,肖其形卻無氣度者,芍藥之婉約,牡丹之大氣,各有千秋,芍藥之氣,牡丹亦難企及,芍藥此花,絕不是你說的東施效顰,邯鄲學步之輩!不過是龍有九子,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而已!”

鶯鳥着實沒料到自己隨意的一句話便惹來對方一頓說教,於花花草草一事她本就一無所知,會稱此花為牡丹單是因三月多時她家老爺在屋裏供了幾盆牡丹,大約就是這個模樣,現在再往仔細里瞧,還真是有些不同,這盆花的葉沒有鋸齒,色更深,花也小一點,“這位小哥,對不住啊,小女子不是愛花之人,只覺得這花與牡丹有些許相似,就隨口亂叫,實是抱歉……”

“也罷也罷!”,小花農語氣漸軟,“是我太過較真了,我看這小妹妹站了將近一個時辰,想是喜歡我的花,今日也是我第一回擺攤,來,這盆……”,他伸手拗下靠里那朵最大的芍藥插到花花發端,又搬了整個小花盆塞到花花手裏,“最大的,算你們十三文好了,本來也是快開過了的,拿回家細心養養,淋點水,年年都能開幾朵!”

花花抬起右手輕輕掃掃頭上的紅芍藥,依舊是傻乎乎地笑着,“花……花花……想……”

“一算鴻星運程嘞!二看家宅風水喲!三定前世姻緣喂!”

花花嘟起嘴,結結巴巴想把被打斷的話說完,“花花想……想要……”

“五個銅板算一算嘞!”

花花的眉頭使勁皺得緊巴巴的,“花花想要……吃……”

“不準不要錢嘞!”

“花花要吃果……”

“包您風調雨順,步步高升嘞!”

“哇!!嗚嗚……”,花花嗬地一聲,摘下頭上的紅花,砸在地上,小花農和鶯鳥阻攔不及,小花農是惜花,鶯鳥是惜那條小裙,花花一屁股坐到上面,花液污了裙,花花像個幾歲幼兒,大哭起來,指着只顧着自己吆喝的齊岸告狀,“壞蛋,這個大壞蛋!!”

“小小姐,你……你別哭了……”,鶯鳥手足無措地安慰

“壞蛋!亦允……亦允打他!”,花花仍舊哭鬧

齊岸被無緣無故扯進去,心裏自然很不滿,“干我何事我自喊我的,你自說你的,井水不犯河水……誒,你這是做甚”

卻是小花農拉住齊岸,“喂,你是沒心沒肺還是裝模作樣,你沒瞧見嗎”,他頓了一會,“那姑娘……是……傻子……”

“傻子又如何了”,齊岸隨便裝個高深老道的樣子,手指輕輕撥弄兩下,“老夫適才小小向天算了一卦,這姑娘乃是惡鬼積怨轉世,仗勢欺人,倚着自己身有疾患賣可憐,污衊好人,禍害人間不淺……”

沒想花花卻慢慢止了哭聲,拽着齊岸道,“算我要算……”

“你要算什麼?”,傻子也有生意賺?

花花咬字不清,“樹,樹起火……燒死人……放火……”

“小小姐是想問你,我家主人戶前有棵百年梓木,去年一日夜裏忽地起火,將樹邊庭院連同屋裏的老爺都……的事,想是問你何人縱的火”,先前伺候花花的百靈和鸝哥也一道葬身於那日的火中,這才換了她和畫眉來

“世間善惡皆有因果相報,善事成大德,惡事成大惡,此乃常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但念你我有此七夕夜相逢之緣份,我只道你此人是頭頂惡虎,眉間有煞,偶逢祥雲之氣,兩氣混雜,當夜必是有福星墜地,真火盈空,唉,善惡終有報,善惡到頭終有報啊!”,齊岸信口扯了一堆有的沒的,把花花連同鶯鳥這沒傻的人都說得一愣一愣的,而後總算扯入正題,“算命錢,十五文……”

“哦哦……”,鶯鳥早忘了他先前叫喊的“五個銅板算一算”,一邊應聲一邊往袖口裏拿錢,齊岸攤開手,鶯鳥正預備將錢放到這江湖騙子的手掌心裏時,橫向里突然一隻手伸出,攔住了鶯鳥

“亦允!亦允……”,花花大叫

來人便是南芝殿的新主沈亦允

沈亦允此番出門是獨自來尋花花的,他既憂心花花安危,又不放心別人來找,這下可好,還真是如他所料,這鶯鳥也是個沒用的,輕易便被人唬住了,他不是心疼那幾文錢,是怕以後遇上了大事無法保花花周全,他正想出聲喝走那算命人,這一看卻呆住了

這人……分明就是約二十年前已死的……

“你……你不是尤傷,不可能!你究竟是誰?”,沈亦允手上一抖,握住了一把環形刃,向著齊岸,“扮成這樣意欲何為?”

慘了慘了,齊岸下意識牽起袖子遮臉,轉身拔腿就跑,這次他是被害慘了,這面具到底按誰的臉做的問題是他根本一點都不認識這叫尤傷的人!

師傅師叔救命啊!

齊岸心裏叫師傅,袖子伸開一道縫瞧路,卻真就瞧見了他的師傅——花木瓜領着破風三人正在人群中閑逛,“師傅!”,齊岸手一遮撕下面具,花木瓜還沒反應過來,齊岸“嗖”地一下躲到他身後,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裳,明顯是怕極了

“唉,師兄?我們正找你呢!”,破風打趣他,“你這是怎麼了?又被人揭穿了?”

“師傅我慘了,這回不是那些小蝦米找上來,撞破我的人是……”,齊岸話沒說完,沈亦允卻已追到跟前

花木瓜心下明了,拱手行了個禮,“沈少主,不……該叫沈殿主了,這着急忙慌的,是有什麼要事嗎?不知在下能否效勞一二?”

“花兄說笑了,有何事敢勞煩花兄出馬?只是剛才遇上一位……”,沈亦允雖一口一個“花兄”親昵無比,客氣至極,神情卻疏離更有針鋒相對之感,他加重語氣,道,“遇上一位一位大奸大惡之徒,我正待拿他時,不留神被他跑了,現正追逐……”

“哦,不知此人做了何種奸惡之事,連沈殿主這般心懷善念,能饒諸惡之人也看不過去,意欲除之而後快的?”,花木瓜的口氣與沈亦允也是一般無二,明裡恭維,暗裏諷刺

“小事罷了,這人圖謀不軌,欺辱我家中僕人,要知芳華才十二來歲,心智未開……”,沈亦允一把將花花拉到前面,花花本就矮小,一雙眼天真惹人憐愛,聽到沈亦允這樣說,她又連聲附和,“對對,亦允說得對,十二歲……就是十二歲……就是欺負我……”,如此一來二去,無意間便坐實了齊岸欺辱幼童的罪名

“那人還欲搶奪芳華受我命出行買花的錢財”,沈亦允繼續胡說八道

“對對,就是亦允說的這樣……”,花花唯沈亦允是從

目睹真相的鶯鳥則是裝聾作啞

“我才沒有!”,齊岸大聲爭辯,而後捂住嘴,騙子也是有尊嚴的,哪由得他們信口胡說,他分明是明目張胆靠着一張巧嘴的真本事騙來的,可不是那種粗魯的強盜行徑

“啊,他……他!”,花花臉探到花木瓜身後,小手拽住齊岸的衣角,轉頭向著沈亦允,肯定地說道,“他!他!”

齊岸這下反應極快,袖裏掉出一片綠葉,一閃之間將衣裳那角裁開,不顧前面是哪玩命地只管跑,“噗通”一聲,一腳踩空,掉進湖中,“師傅!師傅!”

末了眾人獃獃地看着齊岸在水裏“撲棱”激了幾下水花,一湖的河燈翻了十數個,花木瓜終於回過神來,“差點忘了,這孩子根本不會水啊!”

翌日夜,龍亭

龍亭在龍脊山山頂處,俯瞰東洲大陸,為前朝宰相陶苙親自督工建造,風吹雨打,至今已有三百年

南芝殿有七百年史,傳聞是前朝初立時所建,為的是廟堂中的人在江湖中也有些許地位,仗着這便宜,後來便漸漸在商貿處獨佔鰲頭,前朝亡后,南芝殿日趨衰微,太祖以南芝殿為前朝餘孽,扶持辛夷宮與之對立,而九幽旬順應民心,在洛城一戰中投靠太祖,裏應外合助太祖除去九幽存這一心腹大患,於是九幽勢起

這場宴席場面並不大,至少與林言想像中的相差甚遠,一是赴宴之人不算太多,只有百十來個人,都散在龍亭四周,甚至遠不如聞人龍仙逝當日前來憑弔的人多,二是太無聊,他聽着沈亦允念叨了半天,也沒明白他想講什麼,還不如一旁一直拉着齊岸端詳來端詳去的花花有趣,三是——按花木瓜的話來說,是最最重要的,菜式單一,兩三個菜乾巴巴連碗湯都不配,葷少素多,一桌下來也不夠他墊墊肚子的

沈亦允端起茶盞,“亦允是戴孝在身,此番設宴,能得江湖上諸位朋友賞臉光臨,無以為報,只能以茶代酒,亦允敬眾位一杯!”,沈亦允一杯飲盡,把盞掉個頭,果真是一滴不剩,四周人皆說,“新殿主客氣了!”,而後滿飲此杯

“亦允得眾位朋友賞識,承了南芝殿殿主這一虛銜,本應虛心受教,但亦允以下舉動絕非為了爭權奪勢,只是盟主意外去世,九幽易主,此乃武林大事,杜若松叛主弒主,至今在逃,杜若松原是流落江湖的浪子一個,幸得暗門苗長老賞識,收入門下,心下必是感激萬分,唯命是從才對,但現如今他做出這等事來,暗門卻始終沒有回應,何況,如今九幽劍還存在曲水谷之中,九幽是武林重器,萬不可落在狼子野心之人手裏,亦允謹在此,請暗門五長老——花兄代暗門,給死去的聞人兄一個說法,給武林一個說法!”,此話長篇大論,拐了山路十八彎回來,花木瓜一句就概述下了,“我呸,我還道是意在聞人府,原來卻是故意引了我暗門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邊說一邊往嘴裏拔飯,“哐啷”把碗往桌上一放,打了個飽嗝,“沈亦允,你別以為老子不懂你在打什麼歪主意!”

花木瓜端了一杯酒下肚,藉著酒勁說話愈發沒有顧忌起來,“咱們且不論若松是不是真的弒主一事尚待查證,你明裡暗裏不就是說若松是受了我們門主的命宰了聞人龍那小子嗎?那好,我告訴你,我們暗門是擅暗器,但行事向來是光明磊落,敢做敢當,才不是你這種肖小可以任意抵毀的!”

暗門門主董素行與聞人龍有舊怨,據說是與董素行之妹,即聞人龍髮妻早死之事有關,但暗門同聞人府交情卻是不淺,這也是為何九幽劍歷任大多寄往曲水谷三千洞窟的由來

“花兄這脾氣可真是好生大呀!”,沈亦允慢悠悠放下手裏的茶盞,拿起架在飯碗上的筷子,夾了一片菜葉子,細嚼慢咽,好似完全沒有介意

花木瓜每到生氣時肚子就會餓,於是他嘩嗶嗶又扒了一碗飯,把碗一放,“我看你的脾氣也不小嘛,你說若松殺了盟主,我還道你是弒父奪位呢!你披着那片孝衣是做戲給誰看呢?”

“花兄……”,沈亦允手一緊,生生把那兩根筷子折斷,他壓低了聲音,“請你慎言……”

場面一度劍拔弩張,底下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所有人都盯着站起那兩人,花木瓜扶着桌子搖搖晃晃坐下,沈亦允一雙眼狠狠地隨他而動,他卻好像沒有受到一點影響一樣,照舊打了個飽嗝,然後……

“嘔~~~”

——他吐了……

花木瓜左手撐着桌子,右手擦嘴,慢慢直起腰來,半是威脅道,“沈亦允我和你說……我可不會……”,然後……

“嘔~~~嘔~~~”

——他又吐了

果然吃得太多了……

人群中靜悄悄地不知道是誰輕笑了一聲,破風扶起近乎虛脫的花木瓜,沈亦允撣撣衣裳坐下,輕咳兩聲,“既然花兄身體不適,那亦允也沒道理再勉強下去了,各位請盡興!”

宴會依舊,各人都像之前的鬧劇從未發生一樣,該吃吃該喝喝,破風心裏曉得,那沈亦允是個笑面虎,老謀深算的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與他來往的也大多是這樣的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林言理了半天頭緒,最後才說,“那我們到底……還是不是幌子?”

破風給他翻了個白眼,“沈老殿主有五個兒女,這沈亦允行五,比排頭那二十年前就翹辮子的沈亦非小了十五歲,排行老二的是個兒子,襁褓中死了,老三老四是雙胞胎的女兒,二十年前也和沈亦非一道死在夜犬手裏,你說就剩了他一個人來,不懷疑他懷疑誰”,破風費了一番口舌和林言說清,“沈老殿主也因此怨他這個兒子,所以呢,這新殿主實是踩着他哥哥姐姐的屍骨,才換來他今日的風光……”

“夜犬誰呀人既是這什麼夜犬殺的,又關沈亦允什麼事?這二人又有何干係?”,林言糊裏糊塗

“那是一個手上沾滿無辜鮮血的刺客!”,破風看了他一眼,緩緩說,“一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惡人……”

“一切人命在夜犬眼裏,都是以銀子來衡量的……”,破風不認識夜犬,也沒見過他,“事實上,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在見到他之後活着,他的相貌,他是男是女,除了當年圍殺他的幾個高手——現在也大多不在了,和惡名昭著的蘇別……蘇別,據說是他唯一信任的人……”,破風和林言一人一邊帶着花木瓜坐進他們來時的馬車裏,齊岸作為徒弟本應第一個前來侍候的,奈何花花一直纏着他不放,破風接着對林言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

“我現在也能懂!”,林言悶悶不樂,轉念想到聽雨,“聽兒呢?”

聽雨和齊岸還在宴中

沈家是前朝遺脈,慣用一柄環形刃,相傳是沈氏先祖於南方越城遇一怪石,呈環形,邊緣處有天賜機關,可大可小,邊緣呈尖利齒形,嘗以此環套巨樹,頃刻即斷,而環不見絲毫磨損跡象,先祖大喜,仿此石造環,以南方越城之名,名為南越環

花花仍舊纏着齊岸不放,好似小孩找到了新的玩意,就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地耍弄它

“就是他!就是他!”,花花機械般向著一邊的沈亦允重複這話,沈亦允正同各人道別,本無須理會這傻孩子的想法,但時而還抽空應她一句,“芳華乖,亦允知道了……”,齊岸正被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拽着,定定地尷尬萬分地站在沈亦允一旁,大約因他是花木瓜的徒弟,此刻卻在自個師傅對頭人的一旁,不明就裏的人總以為其中必有各種曲折,不敢問及,然而事實卻是齊岸生怕再落得昨夜那個下場,萬一把這傻孩子弄哭,他到時可就千夫所指,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正煩惱時,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

“花花……”,齊岸軟下聲,千辛萬苦從花花手裏扯回一點右手的袖子,左手伸進袖袋裏拿出一盞花燈來——這是他昨兒掉進湖裏時抓到的,“你看這是什麼?”

“嗯……”,花花仔細看來,圓圓的,四周裁剪成一瓣一瓣的,漆成粉色,漂亮的,“花花!花花知道了!這是花花!”,花花驚喜之餘,卻仍拽着齊岸不放

“那花花你看好了……”,齊岸把那花燈往上一拋,袖裏流出幾片小葉,一片一片劃開了花托,原本扎在一處的紅紙四散開來,這時齊岸手一揮,刀葉一擦,片片紅紙着了煙,從空中緩緩墜落,飄啊飄,花花伸手去接,就同小孩看到空中的肥皂泡泡就要去戳破一樣,“花花……”

齊岸趁花花的手一松,轉眼已溜之大吉,獨剩花花一個人在那對着漫天飛花,傻傻地笑

“聽兒代師伯去和新殿主拜別了……”,破風坐到馬車前,向龍亭那邊,看高山蔥蘢,樹叢青翠欲滴,月色蒼茫,聽雨向沈亦允深深拜上一揖,沈亦允拉着花花的手,畫眉和鶯鳥在後,破風感慨似的,“那真的是一把好刀……”

陽光暖的時候,洛城的街頭好似鍍了一層金光,有點老舊的馬車再次駛上洛城東大街時,已近秋季,入秋天涼,幸虧聽雨早早料到歸程時的天氣,給大夥都備了秋衣,破風把車趕得很慢,林言掖着暖烘烘的棉衣,臉色有些蒼白,馬車剛剛在聞人府前停下時,他便率先從車裏鑽出來,吸一口氣,呼……

月季候在府門前,見到馬車,踏着小碎步迎了上去,她是老季的孫女,本名是月牙,姓季,秋菊便叫她月季,說是好記些,慢慢地大家就都這樣叫了

“夏竹姐姐呢?”,破風問她,“還有那個臭小子去哪了?”

月季熟絡又不失禮誼地搭話,“小少爺接到你們今日趕回來的信,原本是想親自侯着你們的,可是昨晚太興奮了,踢了被子着了涼,夏竹姐在看着他……”

“那小子還這麼不安分,冬姨娘可不會再每日夜裏起來替他蓋被子了……”,破風頓了一下,狀似無意地道,“她早死了……”

“是呢,冬姨娘死得真是冤枉,我記得杜堂主……還在府里時,待她很不錯,只是冬姐姐生性膽怯,除了老爺其餘人都難近身……”,月季嘆氣,“其實……冬姐姐是個好人……”

“就算是家主也未必近得了她的身……她的心腸可是真夠硬的”,破風扯開話題,林言往手上呵氣,聽雨也下車了,“進去吧!”

花木瓜和齊岸已經先行回曲水谷了

那是林言第一回進到這座古老的府第,門前兩個石獅子好似都隨着時光頹唐了許多,金黃色又是紅彤彤的暮色照映下來,好像披上了一層霞光萬丈的綵衣,花花草草消逝了艷色,雪白的小花四處綴着,如同聞人龍剛去那會,一模一樣

夏竹攤開那幅畫,簡單的幾筆,一個小女孩坐在溪澗邊,一對光腳丫擱在水裏,綁着雙馬尾,不編辮——她記起聽雨一慣是披散着頭髮的,秋菊則會編兩條長辮

她從庫房裏取了前家主那把廢棄已久的小刀,帶給小少爺,這本是給他留個念想,想那段無憂無慮,有人撐起傘遮風擋雨,打打鬧鬧,還沒長大的日子

“竹姨你……你為什麼?”,聞人息傷寒未好,清晨按古方灌了百沸湯,上吐下瀉了一陣,現已好多了,他從床鋪上起來,很輕很輕的聲,“為什麼?”

“小少爺,你可知聽兒待你如何?”,夏竹心底只為聽雨不平,一時竟忘了主僕之分,言語中滿是責備

“聽兒她……她待我自是好的……”,聞人息卻仍是迷迷瞪瞪,全然不知夏竹這樣問的用意

夏竹的語氣愈發重了,她把畫放到蠟燭上,火舌在紙張邊來回躍動,紙上映出來黃色的斑點,“那你為何負她?”

“我沒有負她,我也待她好的,我……”

“竹姨知道你的心性,故而我只問你,這畫上的姑娘是誰?你喃喃的又是誰的名姓?”

“是我……”,聞人息定了定神,帶了幾分堅決,“我將來想娶的人……不,也可能是……”,鬼……

“那聽兒呢?”,夏竹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聽兒可以幫我掀轎簾啊……”

“若是聽兒在此處,知道你說了這樣的話語,定是肝腸寸斷,你曉得嗎?聽兒盼着你孝期一結,能娶她為妻,如今你卻……我的小少爺,你……”,夏竹再說不出話來了,也不知怎樣才能叫這迷迷糊糊不諳世事的小少爺醒上一醒,一時氣上心頭,撿起地上那把刻着“雲間”的匕首,就要把那畫划爛

“不!”,聞人息撲上去欲奪那把刀,“竹姨不要!”,他握住刀把上部,“息兒好不容易畫好的……”

“小少爺你怎麼能……怎麼能是如此絕情的人……”,夏竹欲掙開他的手,可聞人息畢竟練了三年武,又極其用功,如今也正學着天下罕有的劍法,着急起來時便用起了招式,以刀為劍,他在悟着劍法初時的慈悲,在悟着終於的平靜,也在悟着中間的狠辣,反手握刀就是一個殺招,刀鋒沒入血肉時,不管是握刀人抑或受了那一刀的人,只剩兩人,都迎着片刻的陽光,依舊那樣暖着,斜過了日暉照下的屋宇,風蕭蕭瑟瑟,掀開話本子那一角,籟籟作響,夏竹握了聞人息的手,艱難地說著,“我..……此番遭難,是……是我忘了尊卑,冒犯主上,是……活該,但……夏竹以罪奴之身,求你,我求你許聽兒一世姻緣,我這樣求你……”,她的手漸漸落了,一息尚存之際,她彷彿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似的,努力將那畫向蠟燭扔去,聞人息沒有攔她,靜靜呆在那,看畫慢慢焦黑了,聽着他的竹姨說出了她今生最後兩個字,“可好?”

“竹姨!”

傍晚時分

聞人府上下一片寂靜,四季居邊,一卷破草席包了一具死屍,在城外後山崗聞人氏墓地一旁,尋了個空地挖了個坑草草埋了

林言久尋聽兒不到,一路摸到隨衣院裏來

門前銀杏樹上的黃鸝叫得很歡,樹上的枝丫,翩翩落了一葉

他躡手躡腳去推開了門

聽雨坐在聞人息躺着的床前,聞人息手裏還抓着那殘破的焦黑了邊沿的畫卷,畫中是他的心上人,他的臉上,還濺着已經黑紅的夏竹的血,淌着未乾的淚痕

聽雨俯下去,在他額間輕輕地,似乎怕驚醒了他一樣,輕輕而溫柔地

吻了一吻……

林言只覺得,那彷彿是在一瞬之間,自己的影子都拔高了許多

“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

兩年後……

“碧瑕,碧瑕!你聽到我說話了沒?”

“當然有!”,碧瑕招呼林語過來,“你快來瞧,這皮影戲演得可真了呢!”

“演得能有多真,不過是一兩個紙皮人晃來晃去,再有一兩個人在一邊唱幾句戲詞,除此之外還能怎樣?”,林語悶悶不樂

“誒,林語,來看這個,這是煎餅果子嘢!”

“煎餅果子”,林語總算有了點興趣,“賣相不錯,就是不知味道真正如何”,她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啊,碧瑕碧瑕,你到底是不是陪我回舒城,怎麼一路都在看這又看那”,林語學着碧瑕的樣把頭左右晃來晃去,“看這又看那……”

“我這不是難得出來一回嘛!”,碧瑕心虛,她是故意拖時間,但可不能在林語面前露了馬腳,“平日只有師傅師兄閉關時我才能出來晃晃,而且……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第一個林語這就有疑問了,“你師兄……”不是嗎?

“當然不是!”,碧瑕鼓足了氣大喊,卻明顯中氣不足,“師兄是……是……是那個啦!”

“是哪個呢”,林語故作姿態

“林語你成心耍我!”

“嘻嘻”,林語終於笑開來,“你得有那個破綻……”,我才能趁虛而入耍耍你嘛!

“你餓了吧?”,碧瑕紅着張臉,故意扯開話題,向小販買了幾個煎餅果子,而後隨意牽起林語的手,給了她一些銅板,“你也買幾個好了……”

林語卻是第一回被人牽手,何況碧瑕女生男相,看着兩人交握的手,不自覺臉也紅了,林語撇開碧瑕,碧瑕趁她不留意,一下將煎餅果子塞進她口中,林語被嗆得一個勁咳嗽,碧瑕跑進人群中,“哼,捉弄我,罰你一個煎餅果子!”

碧瑕繼續扮鬼臉,“這下你可知道味道如何了吧?”

此時,賣煎餅果子的商販正將新鮮熱乎的煎餅果子包好了,正要遞給一位客人,剛緩過勁的林語一把搶過去,待到小販和客人回神,便只有木柜上幾個銅板叮叮噹噹了,林語追上去,“君子有仇必報……”,看我不還你十個煎餅果子!

“錯了!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兩人在滿街熙熙攘攘中追逐打鬧,越過一波又一波人群,碧瑕故意不使輕功,卻照舊把林語甩在身後,不遠不近地吊著她,碧瑕再次扭頭挑釁林語時,前頭忽而撞上一個人,碧瑕定了定神,這人個頭矮小,眉毛上頭有一處黑紅的短疤,賊眉鼠眼,碧瑕想是自己不看路,有錯在先,作揖道,“抱歉!”

那人卻像急急忙忙有什麼要事似的,話也不回一句,轉眼便消失在人海里

碧瑕也不在意,可就趁着她愣神這會功夫,林語已經追上,一下拍上她的肩膀,碧瑕沒反應過來,扭頭去應,便被林語的煎餅果子瘋狂報復了一通,“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林語本是準備真的塞滿十個的,然而那位被她無辜搶劫了一番的客人總共才買了四個,林語塞了碧瑕滿嘴,碧瑕咳了半天,“算了算了,我輸了,我輸給你了!”

夕陽西下,跑累了的兩人正預備找個客棧歇息時,碧瑕一拍腦袋,“林語,慘了!我錢袋被賊子摸走了!”

碧瑕拖延時間的目的的確達到了,只是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

沒錢的兩人想盡一切賺錢不賺錢的法子,林語生拉硬拽拼了老命往前趕,碧瑕死活不前拼了老命往後拖,歷足九千九百九十一難,耗時六月,才從魚城回到舒城

舒城的秋季,依舊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伯!嬸嬸!棣叔!大哥!”,林語手中的罐子落地,摔成碎片,就如同她傷痕纍纍的心一樣,一股臭味瀰漫開來,她卻並不討厭了,她靠近了那個破罐子,撿起一片瓷片,放到自己的右手腕上,“我來陪你們了……”

碧瑕慌忙打掉那片瓷片,死死擁住她,“林語,還有我呢,我會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怕……”

“我怕,我好怕!”,林語也緊緊抱住她,彷彿她是自己最後的所有,兩人相擁,“我怕,你們都不要我了!你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就剩我一個人!

“你怕什麼,我不走,我永遠也不會走!”,碧瑕像是對着情人海誓山盟一般,許下了這個諾言,“天塌下來都有我替你頂着呢!”

“你是在說……”,我個矮嗎?

“嗯,對呀!”,碧瑕高高興興地回答

林語吐血一升……

碧瑕之前其實就預料到這番情景,梨花淚是暗門長老以上才能接觸的東西,暗門五位長老,徐會仁,蘇離,蘇念紅,翠姑,花木瓜,掌門董素行,個個都是絕世高手,憑林語這小丫頭片子,能斗得過哪個,說不準那些人殺了林語的親人不夠,還……

“咻!”

“咻!”

“咻!”

箭聲呼嘯而過,碧瑕的料想果然成真,那些人還在這觀中設了埋伏,林語慌亂之中,一把把碧瑕撲倒在地,碧瑕頭后一下撞到坑坑窪窪的泥地,吃痛地悶聲一叫,林語跌在碧瑕身上,軟乎乎地,倒無大礙,她揚起頭,“碧瑕,你沒事吧?”

“被你一推,本來沒事都變成有事了!”,碧瑕苦着張臉抱怨

兩人相互攙扶着爬起,碧瑕甩出鞭子,把林語護在身後,抬頭只見牆垣四面,零零碎碎布着十幾個蒙臉的黑衣人,手持弓箭,個個蓄勢待發,卻並不真正動手,停在那裏,彷彿等着誰的命令似的

門此時開了,一個姿色尚佳,身着淺黃衣衫的姑娘走進來,手一揮,牆頂上的箭齊齊收回,她拍了兩下手,眼睛掃過碧瑕手中沒有裂痕的鞭子,“早聽聞夜犬的功夫,在整個西蜀都是赫赫有名的,一手鞭法,如暗處蛇蠍,附骨之蛆,一旦被他盯上,那可是……”,姑娘搖搖頭,似乎感慨不已,她正了正色,拜上一輯,“聞人府季月牙,今日能見到他的傳人,真的是萬般榮幸!”

“聞人府”,碧瑕以為是暗門,沒想到卻是聞人府的人,“早聽聞聞人府與暗門親如兄弟,互通有無,沒想到連梨花淚這等秘寶也能共享……”

“你們是誰?在我家做什麼?”,林語從碧瑕後面出來,對着月季毫不客氣地叫着

“哼,你家?你且看看這是何物”

林語接過一看,原來是一份地契,地契上,赫然卻是“下林觀”三個大字

“你這是假的!下林觀是我棣叔叔的,怎麼會這樣!對對……一定是你們殺了棣叔和嬸嬸大哥,從他們那搶走了地契,對!你們這些人,徹頭徹尾的混蛋,我恨你們!”

“林語你冷靜些!”,碧瑕伸手攔住她

“你別管我!我知道嗎我的大哥,他是個殘疾,我的嬸嬸,只是個喪夫的弱女子,我的大伯,他身中奇毒奄奄一息,我的棣叔,他除了算命看風水什麼都不會,他們……我的家人,我唯一剩下的家人!全都被你們殺了!”

“不,這張地契乃是我聞人府中僕人夏竹的遺物,是我海棠妹妹無意間找到的”,海棠也是聞人府中婢女,“誰成想這樣湊巧就是春蘭姐查到的這個道觀……”

“還真是太巧了!”,巧得跟話本子似的,林語句句話帶着諷刺

“如果二位不介意,我想給二位講個故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月季倒是有閑心想和他們玩玩

“洗耳恭聽!”,林語脾氣是真的上來了

“一個姑娘,年十八時承師命嫁與了心上人的兄長,這家人是武學世家,那個沒用的兄長卻整日想着讀書考狀元,然而他既是長,又是嫡,逼得老爺不得不把他立為下任家主,這個沒用的家主是我們聞人氏的恥辱,他是第一位當不上盟主的九幽劍主,當然,也必定是最後一位,姑娘的心上人一次醉酒,這對有情人才得以有了唯一的一次魚水之歡,姑娘懷孕了,後來那位兄長死了,姑娘改嫁心上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們聞人氏這一任家主……”

月季停了一會,道,“聞人息!”

“聞人息我管你什麼息,你……”,林語氣勢不知怎的,突地一弱,眼淚控制不住往下掉,嗚咽着嗓子,“我恨你們!不管是聞人府還是什麼狗屁聞人息!”

“這你就誤解我們了,你嬸嬸叔叔的死確實與我們有關,但卻不是我們下的手……”

“說得倒好聽,那你們圍在這幹嘛想守株待兔還是想瓮中捉鱉”,碧瑕唯恐林語上當,“林語,你可別信她!”

“我當然不會信,我又不是傻子!”,林語打量碧瑕兩眼,“難道你覺得我傻嗎?”

“不傻……我家林語是天下最最最聰明的人!”

“現在我沒心思聽你們打情罵俏!”,月季以為碧瑕是男身,又注意到話里的“我家”,實際碧瑕只是無心之言,卻在有心人眼裏鬧了誤會,月季緩緩接着講那個亦真亦假的故事,“然而,姑娘心善,深覺對不住已死的心上人兄長,不久就病逝了……就是這樣……”

“可真是一段感人至深的好故事,只是不知故事裏這位與小叔子偷情的**,這對姦夫**,生下的那位孽子聞人息,與我們何干”,碧瑕把林語護得更緊了,眼睛從牆上的弓箭手轉到看似柔柔弱弱的月季身上,還有她身後的竹柵大門

月季心裏對這兩人有些許不耐煩,卻也懶得和他們一般見識,“我們在此處,找到了蜂尾針……”

“蜂尾針”,林語不明所以,“那又是什麼”

“這位姑娘看起來的確一點都不傻,卻挺會裝傻,我在這觀中還找到陣宗傳代玉佩掉落在地的印痕,你又和夜犬那賊人的徒弟在一起,想必你十之八九就是蘇別的傳人了,沒想到啊,蘇別還在這觀中藏了一枚棋子,陣宗也是幾百年沒收過女徒了吧……”,月季以為自己在一點點揭開二人的底牌

林語卻越聽越糊塗,什麼蘇別,什麼陣宗,什麼傳人,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到底在說什麼”

“林初卿在哪?”,月季抬起手,四周的弓箭手紛紛取箭拉弓,局勢已是箭在弦上,她威脅道,“說!”

“我不認識什麼林初卿!”,林語大喊

月季卻不聽她的狡辯,下命令道,“放箭!”

“林語拉住我的手,千萬別放開!”,碧瑕血紅色長鞭噼里啪啦打掉一輪箭矢,林語縮到碧瑕懷裏,害怕得雙目緊閉,碧瑕抱住林語一個轉身,躲到屋瓦牆邊,將林語擋在牆與自己的夾縫中,長鞭一揮,如靈蛇蜿蜒而動,爬上屋頂將瓦上的一個射箭人打落在地,一個旋身,被打落那人脖子上四肢上便呈現五道環形血痕,儼然是五馬分屍的慘狀,林語嚇得大叫,碧瑕卻趁這機會,又打落一人,“就憑這些人,都不夠我塞牙縫的,還想擒住我們,簡直是白日做夢!”

“當然不止如此!”,月季莞爾一笑,“點火!”

只見牆上的弓箭手身後密密麻麻又出現十幾人,換了他們手中的箭筒,在他們身邊各擺起一盞燈,新箭上一律纏着棉布,遇火即燃,這觀中儘是竹林,這回不是被射死,就是被燒死了,而且……

碧瑕瞄了一眼泰然自若的月季,她帶來的可不止這些弓箭手,連換箭都如此遊刃有餘,那現在的觀外,一定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像個鐵桶般

碧瑕趁着又一輪箭過,閃身就到了月季身邊,一條長鞭纏住了月季的脖子,一切都順利得出乎碧瑕的意料,她緩聲,“我還以為……你會武功……”

“可惜,你猜錯了!”,月季解釋道,“我並非隨身服侍家主的人,不需要會武……”

“那你……”,總得有些本事才能站在這個地方吧?

“我常以為,用力者為下,用智者為上,因而……我擅用計!”,月季話音剛落,碧瑕居然就在林語面前眼睜睜地應聲倒地,原來月季竟在裙帶後方扎了一根毒針,碧瑕捉住她時,不自覺便針入皮肉,月季踢開地上那兩具屍體,那屍體便散成了木塊,原來竟連那兩個被打下的弓箭手都在她計算之內,不過是兩個雕得栩栩如生的木偶人,只是木質血紅,木髓雪白而已

“輪到你了!”,月季轉身面對着林語,“傳聞陣宗弟子,能以天地為盤,萬物為棋,芸芸眾生,皆在算計,今日小女子卻想領教一番!”

林語無話可說了,你說月季傻吧,人家三兩下就放倒了碧瑕,你說她不傻,那為什麼她還沒看出自己壓根就半點武功都不會啊!

“我們陣宗可是大宗派,哪裏是你這種小角色能領教的,我實在不屑於與你交手,怕傷了你……”,林語一邊狐假虎威藉著那什麼什麼陣宗的名號爭取時間,一邊緩步移到碧瑕身邊——剛才月季去踢那木偶人從大門前避開了

“陣宗有規,門中弟子可輸可死不可退,姑娘這是想逃嗎?”,月季眼緊盯着林語,林語忍住雙腿的不停發抖,裝得氣勢十足,“我陣宗之規天佑之,我若背離門規,豈不是自尋死路?”

林語誤打誤撞,還真給她蒙上了,陣宗之人就是自謂通達神意,叛離門規之人,天罰之

此時月季的戒心已經漸漸放鬆,打定主意眼前之人不會逃跑,竟任由林語慢吞吞把碧瑕背到背上,站在一旁一動不動,林語暗罵了一句“好重!”,突然抬頭對着月季身後大叫道

“師父!”

林語的師父是誰?呃……她當時至少是沒有師父的,但在月季眼裏,她的師父就是蘇別,就是幾年前來聞人府上擄走小少爺的……

暗門三長老,蘇念紅

月季回頭看去,林語背着碧瑕,一個急急轉身,撒丫子開跑,這可是林語有生之年跑得最快的一次了,轉瞬便從院中來到了門檻邊,一下子就撞開了門

然而……

嘩啦啦一群人全副武裝聚在門外,好似洋蔥剝了一層,又一層,還一層,結果又來一層,還來一層,林語跑得太急,又被門外的重重封鎖嚇了一大跳,越過門檻時沒抬腳,“砰”一聲摔倒在地,被碧瑕壓住無法起身,她努力對從門中走出到她身邊的月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早啊!”

月季蹲下來,“差點忘了,你師父是個大逆之徒,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說誰的師父是大逆之徒!”,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似是從天邊日升日落處傳開,遍佈大地,浩大至極,隱隱透着怒氣陣陣

月季被來人的聲勢所震,對此人的出現可謂是毫無防備,也不知對方在暗處躲了多久,“來者何人?”

“我的名字嗎?”,來人現出身形,報上了名號,“在下藥浮!”

“原來是大長老駕到,晚輩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月季腦中搜羅了一遍當今高手,葯浮?葯山大長老為何會來插手此事,她左想右想,就是沒料到碧瑕這個夜犬的傳人竟也是葯浮的弟子,最後只能認為葯浮是路過,心念一動前來瞧瞧罷了

“恕罪?你還會等着我恕罪?”,葯浮一躍而下,踏着圍着下林觀眾聞人府侍從的肩膀,踢倒一人又一人,忽的出現在月季眼前,此等武功已是嚇了月季一個措手不及,“啪!”,一個清脆的巴掌打得月季卧坐在地上,月季心有不忿,“大長老武功蓋世,月季甘拜下風,可無故打人,不能服眾!”

“我無故打人?你適才罵我是大逆之人,我要不是看在前盟主曾救我一命的面子上,才不會饒了你這條賤命!”

“難道……難道……”,月季說話都不利索了,怎麼可能,她猜錯了,她一生但求能自己領悟陣宗的通天之術,卻一開始就錯得如此離譜嗎?她壓下心中的委屈和厭世,低下頭認錯,“大長老教訓得是……”

葯浮扶起昏倒在林語背上的碧瑕,看碧瑕面色蒼白,葯浮雖號稱對四診一竅不通,但也看出碧瑕有中毒的跡象,踹了癱在地上的月季一腳,“解藥!”

月季從懷中掏出一個青綠色小瓷瓶,端端正正站起,雖然知道真相讓她的情緒有一瞬的崩潰,但此刻的她仍是不卑不亢地彎腰恭敬呈上去,葯浮接過解藥讓碧瑕服下,此時才發現被碧瑕壓在身下的林語,林語腳本有舊傷,剛才又一摔,“這位小姑娘的腿……”,葯浮擺擺頭,又把踉踉蹌蹌的林語扶起,掀起林語的衣裙下擺,腿部已是一片青紫色,葯浮拿出另一個瓷瓶,竟親自弓下腰把葯給林語抹上,青紫眼看着慢慢淡去了一點,“看來你最近還是避免走太快的好……”

“沒事,倒是碧瑕……”,林語看着這親厚和藹的白髮婦人,有點不好意思

葯浮卻說,“看你面相,倒有幾分似我那早年叛出師門的……師兄……”,她動了動鼻子,好似嗅到了什麼味道,“香草丹?”,葯浮走進下林觀,看到地上林語摔落破碎的三年前林棣交給她的罐子和罐中的“臭豆腐”,臉色大變,話音顫抖,“這罐子……這罐香草丹……”

林語接她的話,“是我棣叔讓我帶給……”

“棣叔?”,葯浮瘋着似的按上林語的雙肩,林語的雙腿一疼,“你叫他棣叔!”

“是……是啊!”,林語忍住疼痛,神色莫名凄涼,“棣叔……我聽住下林觀不遠的袁叔叔和……”,她向一邊的月季看去,雙手握拳握得緊緊的,“那位季姑娘說,我棣叔和嬸嬸大哥大伯已死,因為棣叔幫過袁叔叔,袁叔叔親手埋葬了棣叔,就在下林觀後院,那夜下林觀中起火,嬸嬸他們死無全屍,那些勢利小人趁下林觀無人,年年臘八砍伐觀中竹林,送到洛城茶街那一帶……”

“他死了?”,葯浮喃喃,“他死了……”

“棣叔要我拿那個罐子去葯山,找一位青衣姑娘……”,碧瑕已漸漸緩過勁醒了過來,林語繼續說,“棣叔告訴我說竹下故人求見,念在往昔情誼救我大伯一命,他必感激涕零,來生報還……”

“他說來生報還?那為何今生不能報我家小姐!”,葯浮鬆開林語,她笑了一笑,“也對,我家小姐就是因他死了,他還傻傻地不知道……我家小姐已經死了,如今他也死了,豈不正好……”,葯浮年至三十,已是一頭白髮,歷經太多,早早便看透看淡了,“你親人皆死了,如今孤苦無依,倒是可憐……”

碧瑕跳出來,“師父,那……讓她做我的三師妹,怎樣?”

葯山

“我師傅脾氣有些古怪,當年我拜師時,被問了一大串問題,待會師傅肯定也要問你,你看我的手語告訴你我當年的答案,這樣你一定能拜進來……”,林語想起碧瑕的千叮嚀萬囑咐,呼了口氣,進浮生閣

林語跪到地上,行了個大禮,“葯浮大人,小女子林語祈求拜入浮生閣,從此伺候大人左右,學濟世救人之術,為大人分憂解難,萬死不辭!”

“好!”,葯浮拍拍手,“我且問你幾個問題,你若是老老實實答上來,我會考慮收你為徒的……”

好吧,碧瑕的話果真有用,坐在葯浮右下方的碧瑕朝林語調皮地眨眨眼睛,好像在說自己早有先見之明一般,林語則是給她悄悄回了個白眼,轉向葯浮時又是正正經經的樣子了,她拜道,“是!”

“識字嗎?”

林語偷偷看着碧瑕,碧瑕右手不停搖晃——她在說“不”——碧瑕剛拜進師門時竟連字也不識,難道她爹爹只教了她武功,卻連個字也沒叫她識嗎?林語覺着,識不識字是尊嚴問題,於是她對着葯浮,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上過幾年學堂,不僅識字,還能背幾篇詩詞文章……”

碧瑕氣呼呼對着林語鼓起了雙腮,她做手語:你這種時候逞什麼強呀?

葯浮的問題還沒完,“我看你像是個左撇子?”

右邊右邊,碧瑕晃動右手拚命暗示林語

碧瑕你是想要我一個左撇子從此之後生生掰成右手演給師傅看嗎?林語不管她,點頭,“嗯,是呀!”

“葵水幾時來的?”,葯浮說得輕輕鬆鬆,林語卻羞紅了臉,她看了一眼在場唯一一位漢子——葯傾——坐得那叫一個鎮定自若——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林語再看了一眼碧瑕,結果……

碧瑕她居然在搖頭!!

你說幾時來不是一個數字嗎?你搖頭是幾個意思?林語越發覺得碧瑕不靠譜,於是她誠實地回答,“月初,初二左右始……”

“最後一問……”,葯浮懶懶坐在木椅上,頭枕着靠在桌上的手,“你覺得傾兒長得好看嗎?”

啊?這是什麼問題?林語看一眼坐在葯浮下方、碧瑕左邊伺候的葯傾,神情有些恍惚,若是她大哥沒死,沒有那次幼時的意外,沒有那條疤,怕是和葯傾要有九分相似,她又看碧瑕,想起來她那個命喪火海的童年玩伴,她半開玩笑地恭維她是自己的嫂子,這兩人站在一塊,像極了他們二人,對了,還有二哥,她的二哥,他們四人,林語許久不答話,葯浮倒扣指敲敲椅臂,語氣中已經漸漸有了些疏離和戒備,“還沒想好嗎?”

“哦,對不起大人,剛才出神了……”,林語想着碧瑕那副花痴相,覺得按她來說肯定會點頭,但為以防萬一還是看了看碧瑕,可碧瑕卻對着她,暗暗……搖了搖頭……

林語怔了一下,也學着碧瑕的樣子搖頭,說道,“葯傾大哥雖溫和內斂,但於相貌上,還是有所欠缺……”,她偷偷瞄了葯傾一眼,又補充道,“不是好看,可也不醜……”

“不對!”,葯浮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林語和碧瑕的心卻隨着她這句否定提到了嗓子眼,林語覺着之前自己錯了那麼多,可仔細想想,也沒道理呀……她慣用左手還真就該遭天譴啊?

“不對!”,葯浮重複了一遍,“不用叫葯傾大哥了,叫大師兄吧……”

碧瑕拜師那年才十一,葵水未至的年紀

碧瑕拜師那天,答葯浮的最後一問時,“哈?你害羞,所以一時慌亂……就搖頭了?”

“嗯……”,碧瑕毫不避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每至秋冬,師兄須連續服藥,我就天天下山替師父買藥材,師父就這陣子教我一點醫術上的事,春夏之際,師父要閉關給師兄解蠱,我以前一個人無事可做,只能……”

“趁着月黑風高夜,傷人越貨、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嗎?林語第一回見到碧瑕,她殺的人那叫一個凄慘,看碧瑕臉色微微有怒意,林語吐吐舌頭,回憶似的,“我記得你殺人時很可怕!”

“那我……”,碧瑕的怒氣本就是裝來嚇嚇林語的,這會立刻變了張臉,朝林語笑了笑,“我以後都不在你面前殺人了……”,碧瑕說道,“那些人當年殺我父母至親,我是為我父母報仇……”

“可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們殺你父母,也是因為親人被你父母所害,這才……”

碧瑕卻毫不客氣地打斷林語的話,“沈如誨已死,烏冥陣已絕,我現在也無仇可報了,那些人縱然是我父母所害,但他們為何不去追查幕後的買下他們親人頭顱的惡人,反而來圍攻我父母,使我連我父親的面都沒見上一見就生離死別,我才十一,母親又因着當年的傷勢未愈和日日思念父親鬱郁而死,若不是師傅收留,我……”,她說著說著掉下淚來,很大滴的眼淚,滾落在衣衫上,結成深色的水漬,“冤冤相報?那誰來顧及我呢?”

“你多好,我其實對你有些艷羨呢!”

“嗯?”,碧瑕擦乾淨淚水,“我有什麼值得你羨慕的?”

“你會武功,你我都有仇人,我雖家破人亡,可連親手報仇的能力都沒有……”,林語手指繞着衣帶若有所思,“你能給我講講江湖上的事嗎?特別是關於聞人府和那位季姑娘……”,她纏緊了布帶的手指抽開來,“我二哥以前對這些很嚮往,我記起有一年村裏的木神節,二哥就在和爹爹打聽聞人府的事,我沒聽到太多,只記得爹爹好像說,九幽劍是天下第二……”,她努力綻開一個笑顏來,一顆淚卻從眼角緩緩滑落,“二哥以前也常說,他自己是天下第二,無人敢稱第一!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對的,我好小的時候,他總是攔在我身前,把那些欺負我的人打得屁滾尿流,我好想他……他不知現在在哪,怎麼樣了?我好擔心他,我……我……”

“你喜歡他對嗎?”,碧瑕一眼看穿,“聞人府確實是天下第二,你若要找聞人府的麻煩,除非……你能找到流光扇……”

“流光扇?”,林語激動得一把握住碧瑕的手,“它在哪?”

“聽說是在暗門,暗門的鎮門之寶——奇玄匣中,藏了當年飛魚公子留下的一件寶物……”,碧瑕好似在說什麼驚天大秘密一樣,壓低了聲音,“有人說這匣里的寶物就是流光扇!”,她補充道,“三年前暗門的上一位三長老欲攜了這匣子叛逃,竟被二長老蘇離手下一位深藏不露的弟子一對一親手擊殺,這位弟子被大長老徐會仁賞識,提拔為現今的三長老,是徐長老的親信……”

“聽起來很難拿到的樣子……”,林語才不會做這種一步登天的白日夢呢,“葯山藥山,那有沒有什麼毒藥可以……”

“噓!”,碧瑕把手指豎到嘴邊,示意她噤聲,“葯山專司救人之葯,山中弟子從不研習毒藥,唯有一藥名有虛,能致人虛浮無力,三月不解即死,南方七十七連湖之十五湖——巫澤畔長有山休木,取根葉熬水可解,若與陣宗假寐相配……那個醜八怪的下場你不是沒見到吧?”,說起這個,“葯山陣宗曾結怨,前任掌門與陣宗神算子原為至交,好像因着什麼事反目成仇了……”

“那你能教我嗎?”

“有虛可以,假寐不行”,碧瑕說得堅決,“娘親臨死前告訴我,假寐不可外傳……”

“哦……”,林語想起自己的母親,“伯母的話是還要聽的,我怎麼能為難你呢……”

“就這麼多了,其他江湖上的事,我常年呆在浮生閣,也不甚清楚……”

臘月入冬小雪,葯浮舊疾複發,無奈備好葯傾要服的葯和碧瑕林語要學的葯書,提前閉關,葯傾被葯浮鎖在浮生閣閣樓

聞人府喜事,小公子娶妻,請柬送到了浮生閣

往年葯浮是什麼地方送來的請柬都不接的

“葯傾!”,碧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上閣樓,打開紙窗,坐在床前點燈看書的葯傾走到窗前,“小師妹?”

按理現在的小師妹應是林語,可葯傾已經叫順口了

碧瑕直接喊他的名字,“你願不願跟我走?”

“我……”,葯傾還在猶豫是否要違背師父的命令

墊在碧瑕下方,被碧瑕踩這肩膀的林語蹲不住了,“師兄!你就別磨磨唧唧了!我撐不住了!”,碧瑕你個死鬼怎麼這麼重?

“師兄你不是想出葯山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嗎?碧瑕帶你去看!”,碧瑕還在勸說,若是師兄不願走,那她也不願強求

林語托着碧瑕,在徹底撐不下去之前,葯傾終於向碧瑕伸出了自己的手,“好,我跟你走!”

兩人的手於虛空中相握,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碧瑕被葯傾牽着,在葯浮跟前叩了三個響頭,亦像如今,林語被碧瑕拉着,同樣的三個拜師禮

葯傾卻忽而有點退縮的意思,“那對新人叫什麼,那個新郎官……好看嗎?”

“沒有師兄好看!”,碧瑕幾乎是吼出來的,過了一會,相對那兩人臉色都變得一片通紅,又拖了一段時間,在林語沒想把碧瑕摔到地上前,碧瑕支支吾吾道

“新娘子嘛,好像是叫……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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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盡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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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芝蘭淡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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