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着挺好
夏夜漫長,蟲鳴聒噪,滾滾而來的悶熱令人越發窒息,無法入睡的人們恨不得跳進自家大水缸,然後痛痛快快地洗個涼水澡,如此享受豈不美哉?
我穿着大褲衩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頂乘涼,身下簡單鋪了一張蘆葦席,一邊打着手電看着古書,一邊漫不經心地數着滿天星斗,其實一顆心卻早飛到九霄雲外了,腦海之中凈想着爛七八糟的人海沉浮、斗轉星移,人世俗事關己幾何?恐怕跟自己的年齡不相稱吧。
我翹着二郎腿,最閃亮的星星就是將來的自己吧,光芒萬丈不說,還總能惹來世人矚目,我的人生豈不快哉?每每想到這裏,心中總是竊喜,有夢真好,總比沒夢可做好得多。
但隨即又莫名畏懼起來,我想起病故的姥姥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孩子呀,人啊別老想爬得越高,早晚有一天會摔得面目全非,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掌控老天爺的安排。”
我玩世不恭加不服氣:“那是失敗者的託詞,強者從不言輸,小爺我偏不服命。”
姥姥嘿嘿一笑,搖了搖頭,卻不反駁,只是泛起一雙渾濁的眼珠子沉沉地嘆一口氣。我自然明白姥姥的意思,不就是吃的鹽比我吃的米多嗎?老者總是倚老賣老,一個未經錘鍊的小子不經世事,最多嗤之以鼻罷了。
今晚月大如盤,想必明天是個好天氣,絕對沒人覺得此時此刻會禍從天降,而且是一場噩夢。
一場曠世絕今的地震猶如平靜的湖面驟然波濤洶湧,一時間天昏地暗,世界末日來了,到處飛沙走石般不見天日,甚至都沒聽到任何人的悲慘呼叫聲,大概更多的人們不知不覺中死去了。
除了我這個當之無愧的夜貓子外,恐怕再沒有人有機會跑到屋頂看書吧,下半夜人睡得很死,天塌地陷的光景,大多數人睡死在了凌晨兩點以後,沒有人哭喊,自然沒有人奔走相告。難以逃避的死亡面前,人太渺小,魂飛魄散,猶如一陣雲煙,來的輕輕,走的輕輕。
我翻身跳到院子中,剛衝出大門外,卻跌落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除了急墜而下的軀體外,我滿腦子又想起了姥姥的那句話,難道我的命真得被老天爺擺弄嗎?漆黑的溝壑深不見底,我什麼都做不了,只靜靜地等着那一聲死亡前的凄慘。
意識模糊,不可思議的是,至始至終我都沒聽到自己的慘叫,儘管我早已把耳朵張得比狗耳朵還要大。我凄然一笑,恐怕此時已經魂落九幽了吧,否則我的身體為何如此縹緲?於是我想起了大學裏的同學和老師們,他們還在等待我暑假后回歸呢。想起了對我無比苛刻的父母親,他們此時此刻浮現在我眼前,一個勁地向我招手,一遍一遍地問“兒子你來了——兒子你來了”……
一個黑黜黜的影子突然使勁拽着我的手,呵斥說:“大外孫,你的命你做主!誰讓你來的?我一輩子行醫積德,奈何救不了卿卿小命!”
我當然知道她是我的姥姥,我凄然一笑,心想絕對不是玉皇大帝派我來的,張口欲說“老天爺的命比我硬!我玩不過他老人家!”,可是我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道哪個鱉孫使勁搖晃我的腦袋,老子剛剛經歷一番天旋地轉,就連死後都在盪鞦韆,如此戲弄老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忍不住破口大罵:“狗賊休得動我!”
聲音簡直憤怒到竭斯底里,分貝足足達到震耳欲聾,就連我自己都被嚇醒了。
睜開眼睛,心想眼前這是人嗎?模模糊糊的一張大臉盤子,黑漆漆一坨的髮髻頂在碩大的腦袋上,年齡差不多二十五歲吧,但額頭上卻又多了几絲皺紋,說三十五歲也行。我心想這個死胖子,大家都是鬼,我怕你個球!不服站起來比比高下,我一個練散打的還干不過你個死胖子?
剛才往死搖我的一定是他了,原來惡鬼也有肥胖如斯的,肥頭大耳的,他也一定不是餓死鬼,到底什麼鬼,鬼才知道呢。
一對小眼珠子拚命地往中間擠成一條縫,胖子眉頭一皺,似乎覺得我罵人不粗俗,遲疑了兩秒鐘,頓時張開兩片大嘴嘿嘿傻笑地喊叫起來:“公子醒了——娘,他活了!”
活?難道我死了嗎?公子,怪怪的稱呼,誰是公子?難道是我嗎?
兩半屁股被燙地生疼,我嘴裏實在忍不住“哎呀”一聲,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鋪熱炕上,上面蓋了一張厚厚的棉被,嚴嚴實實,只露出了我的腦袋。被套洗得發白,卻有股淡淡的艾草香味,不僅清心,還能驅蟲,我猜女主人一定勤勞愛乾淨、還懂一些草藥。
扭頭瞥見一個粗布簡衣的女人蹲在地上生火,舉着一把破爛蒲扇一個勁地扇動着,頓時一股濃煙猛地嗆出來,她躲避不及咳嗽半天,似乎聽到胖兒的呼叫,忙不迭地站起身子,三步並兩步地跑過來驚喜道:“公子終於醒了!天寒地凍地凍死個人!我若不生急火,怕你早成了凍死鬼嘍!”
凍死鬼,媽呀,難道我來了陰曹地府?我心裏很悲涼,想想都難受。
她衣着樸素,但卻一臉濃濃的歲月滄桑,跟她年紀極為不相稱。難道這裏的人都長得蒼老一些?
此時不是炎熱的夏天嗎?哪來的天寒地凍之說?土炕被女人燒得滾燙,我腦門子佈滿了一層汗珠子,躺着又動彈不得,任憑自由流淌,我忍不住想舉手擦兩把,可身子實在疼痛欲裂,胳膊撩起一半便再也提不上來。
胖子雖憨卻不傻,搶先一步張開袖子替我擦了一把汗,嘴裏一個勁地說:“公子萬不可亂動,懸崖上掉進湖裏,不死已經稀缺了,可得好好養着。”他隨即嘻嘻一笑,“胳膊能動,說明身體已無大礙,好事,好事——我終於有人玩了!”
我活了只是簡單地陪他玩?腦子進水吧!前半句言語正常,後半句卻有些瘋癲,兩句話好像不是出自一人之口,我聽着特別彆扭。
胖子到底真傻還是假傻,有時候跟個人似的,可剛才明明智障有問題。
屋內簡陋至極,說徒窮四壁並不為過,只是傢具擺放有序,並不紊亂,牆角一隅豎著幾把鐵鍬和鐮刀之類的農具,這些告訴我這是一個農家。
我抬頭望向窗外,透着厚厚的羊皮紙,依稀看清外面已是白雪皚皚,我心裏一驚,夏天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雪?地震冤死之人不計其數,難道老天悲憫降雪以示冤情?陰曹地府也有冬天?羊皮紙糊的窗戶似乎只有舊社會才有,難道黃泉之下的死人比活人落後至少幾百年?顧不得眼前母子粗布麻衣打扮呢,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哪裏不對,我分明能感覺到熱和疼,我卻又不像是一個死人,因為死人不會有知覺。
細細打量,女人快四十的模樣,卻不見一絲白髮,髮髻上精緻地攢着一根黃色竹片,上面的花紋看不清楚。左半張臉被剛才那陣煙灰熏黑了,有點狼狽。她看出我睜大眼盯着看呢,於是忙不迭地撩起一個衣角擦了擦臉,皮膚細膩,保養極好。
我這才注意到女主人竟然穿了一身麻布長袍,一雙白布鞋卻綉着贊新的紅梅花,長袍從頭到腳打滿了補丁,好像穿了幾百年的樣子。我想這麼窮酸?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但這樣的精緻的布鞋卻又不應該穿在農婦腳上。
她輕斥胖兒子:“胖娃兒不可胡亂觸碰公子,人家公子摔傷未愈,那經得起你粗手粗腳,我一再囑咐你有事一定喊我,可你又……。”雖是責怪,但臉上依然溫暖,好像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心裏一暖,萍水相逢,得此救命恩德,於是情不自禁說了聲“謝謝大姐救命恩澤。”女主人喊兒子為“胖娃兒”,我又順口感激涕零說,“謝謝可愛的胖娃兒。”
胖娃兒使勁搖手,萌萌地說:“不用客套,你陪我玩最開心。”
我赧然一笑,硬硬地擠出一句尷尬話,“我會陪你玩的。”心裏卻不以為然,看你比我還長几歲呢,言語為何如此幼稚。再說小爺我一頭霧水,連自己都沒搞清楚,如何有心陪你玩耍?
女主人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只說了句“叫我大姐,我有那麼年輕嗎?”,接着又來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看着叫吧。”
農家小院,古裝長袍,農具原始……我有點恐懼了,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不是地震掉進溝壑嗎,我為何會從懸崖落入湖泊?這裏為何是冬天而不是之前的夏天?母子倆到底是誰,為何救了我?
一個可怕的疑問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裏——這裏還是我活着的那個世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