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蜜合色綉玉堂富貴的幔帳深深垂落,窗外尚且人間四月風和日麗,西次間裏卻以點起了油燈。
英國公負手站在一旁,眉頭微皺。國公夫人寧氏坐在玫瑰椅上,掏了帕子輕輕拭淚,二兒媳崔氏則站在身側替她撫背順氣。
底下還站着一溜丫鬟婆子,具都靜悄悄的,無人做聲。
眾人都神色緊張的望着床邊把脈的郎中。那郎中又細細問了身邊的丫鬟幾句,才回身朝英國公點了點頭。
英國公抬手請郎中到明堂里說話,眾人也都起身,跟着往外間行去。
待落了座,郎中先開了藥箱,取出素箋寫了兩張方子,交給了身邊的葯童,葯童行了禮,隨着府中管事去抓藥。
這時,丫鬟們上了茶,英國公才問道:“杜郎中,我家孫女如何了。”
杜郎中微欠了身子,“回國公爺,紀小姐的腿傷正在慢慢恢復,只是一直高燒不退,我寫了兩張方子,一張日常服用,另一張在發熱時煎服。”
國公夫人寧氏則在一旁問道:“不知道可還有什麼要注意的?”
“倒是有幾點需得仔細,紀小姐如今高熱,內里和體外都燒着,要勤服些溫水,多擦身子降溫。還有一點需要格外注意着,如今紀小姐不能再吹風受涼了,但傷腿也不能捂着了,必要時可以拆開最外層的紗布透氣。”杜大夫對寧氏說道。
杜大夫是京中頗有名望的外傷聖手,除了他醫術了得之外,還是因着他醫病時,多會將病情的輕重厲害講清楚。
他見英國公夫婦愁容不展,就說:“國公爺、國公夫人稍安,紀小姐的腿傷只是外傷,還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之所以現在還沒醒來,也是墮馬時連驚帶嚇導致的。待降了溫,醒轉了就無礙了。”
英國公夫婦又對杜郎中再三謝過,才由國公府大管家親自送出去。
幾人又進到次間裏看了看紀准,紀准還躺在千工床上,雙目緊閉。
寧氏又細細囑咐了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們,又叫人將小陶爐和藥罐搬到西梢間裏,就在這裏煎藥,一刻都不許離了人。
丫鬟婆子具都應下了,一個個也都謹慎了起來。
崔氏一直在旁扶着寧氏,見她神色不濟,說道:“母親,您好歹也回去歇會兒吧,這邊有兒媳照看着。”
自打紀准生病,寧氏時時來添星院守着,也着實累狠了,便扶了崔氏得手說:“唉,也好。不過我瞧着你這眼下也泛青了,你最近也是沒少操勞,且回院中休息休息吧。”
“我沒事的母親。”
寧氏擺擺手,“我心裏雖然盼着橫姐兒康復,但是這也是急不來的,我們在這裏反而不利於她靜養。橫姐兒吉人自有天相,走吧。”
崔氏見母親都這樣說了,只好依言隨寧氏離開。
紀准躺在桂子綠色被褥間,眉頭緊緊鎖着。她還記得那漫天的大雪,身體又開始冷得顫慄。沒多時又覺着身上灼燒,她忍不住挪動四肢,想找些涼爽的地方。
一動之下,左腿處竟是鑽心的疼,她猛然間被劇痛疼醒了。
她忍不住張口痛呼,可發出的確實嘶啞破碎的聲音。床邊早有侍疾的丫鬟聽見了,連忙掀起床幔一角查看。
一看之下連連驚呼,“小!小姐醒了!別動,小姐您快別亂動,來人啊!”
隨後就是好一陣慌亂,紀准在那丫鬟的服侍下,喝了大半碗苦湯藥,后又昏睡了過去。
隨後的幾天裏,紀准就是在喝葯、喝粥、睡覺中度過的。
這一日天光正好。
紅漆廊柱下,紀准坐在層層錦褥之上,擁着白狐狸毛斗篷享受春光。
在她養病的一個月裏,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同時,也在幾個大丫鬟的敘述下,想起了她受傷的原由。
那是真敬二十三年春,敬帝還在位時,她和賀太師家的二少爺為了一隻鑲紅寶石的鹿皮酒囊爭奪不休。
其他看熱鬧的小公子們就起鬨說讓兩人比試一番,誰贏歸誰。
當時紀准豪氣干雲的說怎麼賭任賀二挑,她來者不拒,沒想到賀二說要與她在西郊比跑馬。
紀准雖會騎馬,但並不會駕馬疾馳,她又不想跌了面子,硬着頭皮去比試了,結果就因此墜了馬。
這一年她十四歲的年紀,前世里,那些陰謀和算計的開始。
她望着院子裏的梧桐樹,此時也已經發新葉了,而這裏的一切還都如她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她轉頭,看了看坐在旁邊小杌子上的少女,正是那日喂她葯喝的人,她前世的大丫鬟催雲。
催雲有十四五的年紀,圓圓臉龐,一雙眼睛總是喜盈盈的。如今正拿了笸籮在一旁做針線。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柔和而美好。
紀準的記憶翻湧而來。
紀准還記得,在她和段洪青成親前,她就將催雲指給了外院的一個管事做了小。最後一次見到催雲是她嫁給段洪青的三個月後。
那日催雲來見她,穿了一身靛藍色小襖,下面也是同色的羅裙。可催雲是最不喜歡這些深色衣物的。
彼時的催雲面色蠟黃,眼下隱隱有青痕,拉着她的手問她過得好不好。紀准只覺着催雲的手不復往日的柔軟了,就那麼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搓的她肉疼。
她就叫新來的大丫鬟寶鶯給催雲包了三十兩銀子,打發她去了。
如今再見故人,還是歲月靜好。
午間。
杜大夫又來給她看了診,告訴她還需要忌口,不過倒是可以多走動走動了。她的腿傷本就沒有很重,長時間躺着反倒不利於恢復。
這些日子,紀准呆在自己的添星院裏也實在厭煩了。杜大夫的話讓她如蒙大赦般。
索性轉天一早就吩咐催雲喚月替她換了外出的衣裙,撐着筇仗,由一眾丫鬟婆子跟着,出了院落。
她漫無目的的在國公府里瞎轉,她也是久病初愈,一路上走走停停。
她記憶里的國公府只是殘垣斷壁而已,今日重遊,真是恍如隔世,一花一草,一人一物還都好生在那裏。變了得只有她而已。
紀准有些想家了,那想念如此強烈,強烈到她此刻分明就站在家中,還是止不住的眼睛酸澀。
她想雙親了。
說起來她已經太多年不曾見到父母了,思念翻湧而來,她索性就帶着人,徑直往父母住的汀蘭館走去。
紀准到了汀蘭館時,汀蘭館的院門正開着,裏面有幾個小丫鬟正在修剪花枝,還有些僕婦在擦拭窗欞。
見紀准來了,都向她行禮問安,紀准順着廡廊往後院走去,剛到了轉角,紀准就看見了兩個婆子正將被褥拿出來晾曬,另有一個穿秋色褙子的管事媽媽指揮着幾個丫鬟僕婦清點庫房。
旁側還有一個同樣做管事媽媽打扮的人,坐在花樹下納鞋底。
穿秋色褙子的管事媽媽見了,就說她,“姚媽媽,我見你時常給小姐做這些東西。”
被叫做姚媽媽的人笑了笑,“我打認識小姐起,小姐就是那種樣活潑的性子,鞋子也換的勤,別人做得鞋底子厚些就打腳,小姐穿不慣。”說完又嘆了口氣,低下了頭,眼皮紅紅的,“小姐墜馬了,也不知道現下里可有大好了。”
管事媽媽見了也不免動容,“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別太難過了。等小姐大好了,你也應該把這些鞋子拿與小姐,我瞧你年年做了,卻一雙都不曾送出去過。”
這時紀准也從角落裏走了出來,把院裏的幾人嚇了一跳,連忙過來給紀准請安。
紀准擺手,示意眾人各自忙去就好,只留下了兩個管事媽媽問話。
二人忙引了紀准去了正屋的明間,待紀准落座后,又有小丫鬟奉上了茉莉香片。
紀准不甚喜歡香片的味道,只淺啜了一口潤喉。
那穿秋色褙子的管事媽媽趁着紀准喝茶的空檔,簡單介紹了自己,這管事媽媽姓庄,是紀準的母親留在家裏照看院落的。
經她這麼一說,紀准也想起來了,這個庄媽媽確實是薛氏身邊的老人兒了,當初她父親帶着她母親四外雲遊的時候,這個庄媽媽因着身材偏胖,久行不便,就主動留在了府里。如今汀蘭館也被收拾的很妥帖,看來這個庄媽媽還挺盡心盡責的。
而另一個姚媽媽紀準是認識的,說起來,姚媽媽本應是她自己院中的管事媽媽。
兩年前,紀准總愛偷溜出府,姚媽媽作為紀準的管事媽媽,好說歹說的勸了多次,可紀准非但不聽,還變本加厲。
姚媽媽沒辦法,就將這件事回稟了寧氏。紀准自是被祖母叫去訓斥了一頓,還罰她抄了七日的佛經。
紀准為此就記恨上了姚媽媽,變着法兒的找姚媽媽的麻煩,後來尋了個由頭,就將姚媽媽撥去了汀蘭館。
紀准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姚媽媽,姚媽媽穿了件半新不舊的夾襖,花紋也都是前些年的老樣式,下面穿了條黯色裙子。低着頭,眉梢眼角又很多細紋,比紀准記憶里的要消瘦些。
站在那裏微微含着胸,顯得不大精神。想來也是,這汀蘭館本就算是半個閑置院落了,本身就有一個庄媽媽在看管了,姚媽媽被撥了來,多少也會彆扭些,雖說庄媽媽是個好相與的,但心裏怕也愁苦,日子過得也是艱難。
紀准不禁在心裏暗暗嘆息,看吧,那些真心為她好的,都落得個什麼下場。
她打量了明間一會兒,誇了庄媽媽能幹,汀蘭館多虧了庄媽媽照看。又招來了身後的催雲,賞了庄媽媽一袋銀裸子,“媽媽和汀蘭館中的丫鬟婆子們拿去吃頓好的。”
庄媽媽先是推拒,催雲就笑着說到,“媽媽且拿着吧,這也是小姐的好意。”
庄媽媽笑的見牙不見眼,千恩萬謝的收下了,其實老爺太太不在國公府這幾年,她們也着實難些。雖說二太太不是厚此薄彼之人,但是府中這麼多人,難免有些耍小心思的,不是短了這個就是少了那個,難免要自己掏了月例銀子來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