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密謀
“你是說,他是為了給姐姐復仇,所以找上了你?”鄭源感覺有些喘不過氣:“所以是那個’院長’殺了他姐姐?”
男孩沒有回答,倒是汪士奇先插了進來:“顧天晴跟我提過他姐姐的事,他說他姐姐是自殺的,而且生前有很多不太好的傳聞。”汪士奇一腳剎車把車停到路邊,七手八腳的翻看起自己的筆記:“你確定他沒有騙你?”
“他是這樣說的。我相信他。”男孩咬住嘴唇:“他的姐姐不是第一個死在那裏的人。”
***
他見過一次顧天雨,在“批評大會”上。一個月一次的“批評大會”對所有中心的學員來說都是一道鬼門關,每個人起評分一百整,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教官、監察員甚至身邊的學友都可以隨時隨地因為任何理由給你扣分:私藏食物,衣服上有污漬,不愛講話,太愛講話,喊口號的時候不夠響亮……
每月五號,全體學員在操場集合,低於八十分,寫檢查並公開朗讀,低於七十分,罰抄守則一百遍,取消一日三餐,低於六十分,環操場二十圈,掌上壓一百個,低於五十分,小黑屋單獨禁閉三天。
顧天雨是第一個零分學員——試圖逃跑,三次,拒絕學習,八次,對抗教官,十五次,不服管教,每天。
他個子小,縮在隊伍後面,透過人縫兒只能看到一個朦朦朧朧的輪廓,但即便這樣,也能看出來專屬於少女的白皙高挑的影子。“我不服。”她說,聲音有點啞,卻十分動聽。教官哼笑一聲走了過去,整整一排的人都瑟縮着低下了頭,只有她一個人轉臉迎向對方,這時候他終於看清了女孩揚起的臉,異常明亮的瞳孔燃燒着挑釁的火光,那是他見過最美的眼睛。
啪!一個耳光落在她的臉頰上,那兩團火跳動了一下,又回到原位:“我不服。”
第二個耳光甩了過去,用的是鐵質的文件夾板。
“我不服。”——啪!
“我不服。”——啪!
“我不服。”——啪!
皮肉與金屬相接的脆響回蕩在死寂的操場。每響一下,他的眼皮就不自覺的跳一下,轉開頭是要被扣分的,閉眼也不行,其中一下終於打出血來,飛濺的血沫揚到一個男生的褲子上,一米八的大個兒沒屏住,扯開嗓子嚎哭起來:“不是我的錯!我不是故意的!別罰我!別罰我!”
顧天雨最後是被抬走的。解散回屋的時候他經過那攤血跡,沒忍住低頭看了一眼,黑褐色的沙土裏嵌着一點乳白,是半顆牙齒。
那之後沒多久,她就自殺了。
***
“要是她知道你會來找她,一定會感覺很開心吧,至少這個世上還有人惦記着她。”他對顧天晴說著,心裏翻湧着複雜的滋味,那兩團小小的火好像又在眼前燒了起來,灼得他眼球發熱。
“你怎麼哭了?”顧天晴問,他一愣,這才察覺出不對勁。眼淚又咸又重,殺得傷口鈍疼,疼痛又導致了更多的眼淚,他喘不過氣來,只能朝着虛空中用力伸出手:“幫幫我!快!”
忙亂的腳步迅速靠近,有雙手捧住了他的臉,把上面的紗布一層層揭開。黑暗被光明一下接一下的刷新,一直增強到刺目的程度。眼皮後面一片血紅,他顫抖着把眼瞼掀開一條細縫,對上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
即使是絕對模糊的視線里,他也接收到了對方急迫的關切之情。他抵抗着想哭的衝動,手指顫巍巍的指向柜子:“那裏有葯,幫我沖一下。”
顧天晴拎着他的領子看他沖洗完,又幫他把臉擦乾。重新裹上紗布的時候他的手後知後覺的抖了起來。自嘲的笑笑,說:“抱歉,嚇到你了吧?”
“……還好。”顧天晴的聲音遲疑着,裏面多了一分憐惜:“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沒事。我只是……我知道你姐姐受的苦,我知道的……”的聲音再次哽咽,顧天晴連忙截住他的話頭:“別哭了,不然眼睛又該疼了。”
他溫順的點點頭,感受到顧天晴的手停在他的眼睛上方:“你想報仇嗎?”
他呆住了。報仇,這是從未出現在他人生辭典里的兩個字。
顧天晴的報仇計劃,是縱火。
“我要燒了這裏,”他的聲音堅定冷靜,毫無迴轉餘地:“燒了這裏,就再也不會禍害其他人了。”
“可是,樓里住着很多學員的,”他有些擔憂:“會不會鬧出人命啊?”
“放心吧,我研究過了。每天這時候所有人都在食堂集合吃飯,主樓是空的,到時候只要半個小時,就能給每一層都潑上油,點上火。”
他主動報名到後勤幫忙了半個月,給教官們洗車刷鞋,摸熟了柴油和棉紗存放的位置。唯一等待的時機,就是院長的出現。
他要她親眼看着自己建起來的地獄被付之一炬。
“可我能做些什麼呢?”
“幫我存些東西,你這裏比較方便。還有,幫我盯着她回來的時間。”他猶猶豫豫的點了頭,顧天晴退開一步,聲音里多了些懷疑:“你不會……不願意吧?”
“我沒有。”
“這畢竟是你媽。”
“我說了,我沒有這樣的媽。”
“舉報我可是能得不少好處。”
“我不會的。”
“你會。”
“不會。”
對面陷入沉默,好像人已經離開了,但他知道沒有,他能感覺到顧天晴的視線在臉上來回搜刮,像大型貓科動物的舌頭,刺癢又危險。
他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我發誓,要是我背叛了你,那就一輩子都跟現在一樣。”
“跟現在一樣?哪樣啊?”
“就是,永遠被關起來,永遠看不到太陽。”
他伸出手去,等了幾秒,指關節終於被包裹進溫暖的手掌中,他知道他們結成了同盟。
***
他的眼睛周二做了複查,醫生姐姐說康復情況很好:“好好保護,下次院長回來你應該就能看見東西了。”
“院長要回來了嗎?”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臟,祈求對方看不出什麼異常。
“對啊,這一趟也真是夠久的,去外面巡迴講座宣傳咱們中心,聽說反響超好,明年生源不用愁了。”醫生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些什麼,他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想趕緊回去告訴顧天晴。
第二次來的時候,顧天晴帶來了一個小包袱。
“猜猜看是什麼?”一團粗糙的織物被塞了過來,有些硬挺,濃烈的煙臭混合著汗垢和體味讓他嫌惡的躲開了臉。
“你去撿垃圾了啊?”
“傻嗎你,這是教官制服。到時候事情辦成了,我就穿這身混出去。”
“你偷了教官的衣服?!”他沒忍住嚷出了聲,被顧天晴死死捂住:“放心,我個子大,看門的老頭認不出來的。”他轉身把東西藏在了床下。“記得給我保密,下次還給你帶吃的。”
他舔着手裏的棒棒糖,腳在床尾一踢一踢:“我也有東西給你。”
他送了顧天晴一幅水粉畫。18X14,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是他手指觸摸過的,腦子裏想像過的,顧天晴的臉。
“這是你畫的?”他聽到對面掩飾不住的驚訝,開心得仰面倒下去打了個滾:“沒想到吧,我閉着眼睛都能畫。”
“真厲害啊,還有這一手。”顧天晴難得的語氣輕快:“好好練,說不定長大了就成著名畫家了。”
他一怔,語氣低落下去:“在這裏的話,是怎麼也不可能的吧。”
顧天晴也不說話了。他在沉默里呆坐着,拚命吮吸嘴裏的甜味,直到發酸發苦才鼓起勇氣開了口:“不然,你也帶我走吧。”
“你?”顧天晴的聲音陡然拔高:“開玩笑的吧?”
“說真的。……我的眼睛馬上就好了,我也滿16了,只要能離開這裏,我啥都能幹。”他摸索過去,準確的抓住顧天晴的手:“求你!我、我快要被這裏逼瘋了!”
“我帶你走了你能去哪?你能幹嘛?你媽不會放過你的,更不會放過我。”
“她不會的,她幹了這麼多壞事,一定不敢報警。只要出去了,我去賣畫,去打工,去做海報,怎麼著都能活下去。”他心一橫,摸索着跪下了:“哥,求你……”
他哀求了許久,而顧天晴只是在離開前答應他,說自己會考慮看看。
然而還沒等他考慮清楚,另一件禍事已經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