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噩夢

第二十二章 噩夢

汪士奇是在押送人質的路上發作的。夜間的高速幾乎看不到車,偶爾會路過一排緩慢前進的大貨,像路過了雨季遷徙的象群。徐燁半閉着眼睛,跟着廣播裏的老歌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着拍子:“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裏邊,這裏的人們有着,那麼多的時間,他們正在說著誰家的三長兩短,他們正在看着你掏出什麼牌子的煙……”汪士奇在昏黃的路燈光影中放鬆了神經,出發前他已經給鄭源發了短訊告知人質的情況讓他安心,正盤算着接下來怎麼寫報告呢,突然心裏猛的一跳,方向盤像揩了油似的在手心打轉。“卧槽!”徐燁驚得一把攢緊了齊可修的胳膊:“大半夜的畫龍呢你!”

“被對面的大燈晃着了,沒事,沒事。”汪士奇一邊穩定軍心一邊穩定車速,同時心裏湧出一陣強烈的恐慌。鄭源回他話了么?沒有?這不科學,他的預感向來很准,特別是對自己親近的人。

他覺得鄭源要出事。

進了市區,汪士奇把車丟給徐燁和齊可修,找了個由頭打車先回了趟家。果不其然,家裏沒人,水杯,眼鏡,拖鞋,一切東西都停留在上次出門時的位置。他在黑燈瞎火里捏緊了手機,遲遲不敢撥出電話——上一次他這樣打過去,聽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那是鄭源和小葉遇害的信號。

但是這個電話他不能不打。

嘟——嘟——嘟——拉長的脈衝音每多響一次他的恐慌就增加一點。完了,他想。他千方百計忍住想給對方留一點空間,但是現在不使用非常手段是不行了。

汪士奇一邊翻看着鄭源發來的定位信息,一邊暗自祈禱對方只是出去跟女人約了個會。

***

最後一次更新的位置相當眼熟,隨着那棟樓房在路的盡頭顯現輪廓,汪士奇忍不住在心裏暗罵了一聲娘。

老鄭果然沒忍住,還是找來了顧天晴的住宅。

電話依舊打不通,汪士奇慌得快要把心臟含在了嘴裏。他邁開長腿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上了樓,木製的房門虛掩着,封條已經被打開過了。他向前一步邁入黑暗,貼牆前行,順手抄了一把折凳拎在手裏。簡陋的武器傍身讓他有了一點安全感,他試着叫了一聲:“老鄭?”沒有迴音,四周靜得像墜入了真空。

尋摸了一圈,屋子裏沒有活人,也沒有屍體。

可是不對,鄭源就在這裏,他確定。

汪士奇着急起來,這是見了鬼嗎?還是這小子學會隱身了?他扯開嗓子喊了起來:“老鄭!鄭源!你在哪?趕緊給老子滾出來!我特么沒空陪你捉迷藏!”

嗷嗷了幾聲之後,鄰居先抗議了:“神經病啊沒看幾點了在這裏鬼吼鬼叫!”

汪士奇也梗着脖子嗆了回去:“警察辦案呢!閉嘴!”

“嘿我靠警察了不起啊!我今天倒要教訓教訓你……”隔壁一副要衝過來干架的架勢,把鐵鎖鏈晃得哐啷直響,可惜雷聲大雨點小,晃蕩半天也沒見個人影,汪士奇剛要取笑,突然想起來這一排都是木門,哪來的鐵鏈鎖?

他側耳細聽,那聲音不是來自隔壁,而是他的背後。

視線轉向那個老舊的木質衣櫃,黑暗中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輪廓,沉默的緊閉着,像一口不祥的棺材。

“老鄭!”他撲上去拽開櫃門,裏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副畫,荒蕪的山嶺空無一人,讓他疑心剛剛是不是產生了幻覺——不,不對,那聲音還在耳邊,鐺,鐺鐺,鐺,鐺鐺。

記憶里有什麼合上了這個節奏,鐺,鐺鐺,鐺,鐺鐺,那是老鄭敲他家窗戶的聲音。有段時間鄭源被禁止來他們家,因為周全友的媽牽着被打成豬頭的兒子過來秋後算賬了。“看看你家兒子乾的好事!”那個婦女黑着臉把周全友往他們跟前推,汪士奇一邊為了即將到來的男子單打害怕,一邊驚奇的看到了對方眼睛裏的畏懼。

周全友居然怕他。哇,就算挨打也值了。

那時候鄭源正端着碗蹭飯,眼看着汪海洋把兒子提溜到地上,木尺子剛掄起來,還沒來得及嚎呢,他放下碗,撲通一聲跪到了自己前面,一字一頓的說:“叔叔你打我吧,是我讓小奇乾的。”

汪海洋的戒尺揚了好幾次,到底沒能打下去,從此以後家裏桌上就再也沒有了鄭源的筷子。

不過這倒難不住他們,轉頭鄭源就在學校跟自己對過了暗號,一長兩短,重複兩次,是給他開門,重複三次,是跟他出去。

鐺,鐺鐺。鐺,鐺鐺。

汪士奇想要挪開柜子,偏偏此刻心亂如麻,手上和腳下因為顫抖和出汗一陣陣的打滑。鐵鏈聲斷斷續續,已經漸漸的沒了聲音,這讓汪士奇越加恐慌起來——他能感覺到那種虛弱,像一縷煙離開熄滅的燭火。

“靠,不管了!”汪士奇啐了一口,一咬牙悶頭直接朝貼着畫的櫃板撞過去,咔吧一聲,竟將那木板撞折了。第二下,第三下……撞到第四回他忽然覺得身體一輕,接着重重摔到一堆木片上——後面果然有扇小門!他顧不得身上疼得厲害,趕忙在一片漆黑中爬起身來。“老鄭?老鄭!”他茫然的喊着,耳朵里聽到微弱的呼吸聲,他手忙腳亂的摸出手機,靠着屏幕的一點微光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是老鄭!

汪士奇趕忙過去把人扶到懷裏,觸手可及的大片冷汗和劇烈起伏的胸膛讓他頭皮一緊。

鄭源的過度呼吸症犯了。

是上次被綁架活埋落下的病根,太過緊張恐懼的時候就會過度換氣,引起低碳酸血症。他的喉嚨里全是氣流貫穿的嘯音,沒有辦法說出話來,只有殘存的一點意識支撐着他用鐵鏈敲擊地面發出信號。汪士奇衝進來的時候,他差不多也耗光了最後一點氣力,幾乎在被他的手指觸到的同時,肩膀一松就昏了過去。

也不怪他害怕。汪士奇環顧四周,這裏黑暗又封閉,像極了他被活埋的箱子。

事不宜遲,得馬上把人弄出去急救,汪士奇剛把人扛起來,忽然覺得一股怪力拖着鄭源猛的一滑,要不是他反應快差點把人給摔地上。他趕忙轉頭查看,拇指粗的鏈子一頭埋在牆裏,一頭用三環鎖扣死在鄭源的左腳踝上。他暗罵一聲,殺人的心都有了——干出這事兒的混蛋最好別落在他手上。

鄭源已經沒了意識,再拖下去有可能會腦缺氧。偏偏鏈子卡得死緊,任憑他怎麼拽也紋絲不動。汪士奇摸摸人腳踝上的鎖頭,一咬牙一閉眼,忽的站起來掏了槍。

——兄弟,這黑燈瞎火的,萬一偏了可別怪我。

他在心裏默念着,靠直覺扣動了扳機。

***

鄭源醒來的時候感到了久違的輕鬆。

虛弱是當然的,大半年裏在醫院幾進幾齣,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虛弱,但虛弱之外他難得的感覺到舒適,因為重度失眠輾轉反側了好幾個月,突然睡了個囫圇覺。

是噩夢,一直困擾他的噩夢,消失了。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汪士奇。雖然他早被救出來了,但每天晚上,只要他閉上眼睛,黑暗就會帶他墜落,從舒適的床墊、堅固的十六樓公寓地板、明亮又安全的世界裏墜落,墜入那個棺材似的箱子裏,毫無尊嚴的嚎叫痛哭,指甲在粗糙的木料里摳挖得鮮血淋漓。長久以來,只有超量安眠藥能帶來一兩個小時混沌的睡眠,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好起來了。

但現在他甚至有一種一隻腳踏出了地獄的錯覺。

窗戶沒關,爽脆的新鮮空氣隨風送入,大片的梧桐葉被吹起來,揚起一片金光燦燦。他有點恍惚的盯着那起伏的波浪,直到汪士奇推門進來。

“醒了?”他大大咧咧的岔開腿坐到床邊,把一個保溫桶塞到鄭源手裏:“我找了家店讓人燉了點雞湯,你趁熱喝。”

鄭源有點尷尬的盯着手裏的東西——說是桶,其實都快趕上個盆了。他不敢抬頭:“謝謝。”

“謝謝我給你買吃的,還是謝謝我救你啊。”汪士奇聽上去倒是沒生氣,只是一個勁的催他喝湯。打開蓋子一看,滿滿的雞肉堆起來,把金黃的雞油都戳出個豁兒。他扯起嘴角:“你想撐死我?”

“吃不完沒關係。那個,不喜歡,我,我再去買別的。”汪士奇七手八腳的想把桶給搬回來,被鄭源按住了:“還沒吃飯吧,一起。”

兩個人相顧無言的喝起了雞湯。汪士奇憋着滿肚子話想問,不知道該先說哪句。鄭源看出他的心思,吹了吹熱氣突然開了口。

“你不問是誰把我弄成這樣的?”

“這還用問你?不打自招了。”汪士奇把床頭柜上的報紙丟給他看,是轉載的頭條新聞:《重大連環殺人綁架案凶宅探秘禁閉空間暗藏玄機》,署名王昊。

“這混蛋,靠着這個獨家掙了十來萬了。”

鄭源一陣頭疼:“你沒去打他吧?”

“至於么我。”汪士奇撇嘴:“擅自闖入,破壞現場,光這就夠拘留十天半個月的。”

“那我不是也一樣?”

“你也知道啊。就為了這個,我也不方便抓他。”汪士奇一臉不高興:“所以你趕緊給我好起來,配合調查,將功補過。”

“我沒什麼事,其實,好像比之前還好些了。”鄭源摸摸自己的額角:“不知道怎麼的,被這麼一折騰,還睡了個好覺。”

“真的?”汪士奇一喜,想想有些不妥,又換上一張凶臉:“你別忙着高興。知道這次捅了多大的簍子嗎?”

“…………”鄭源的視線落在汪士奇的右臂,中午天氣漸熱,他只穿了一件貼身短袖,包裹的繃帶從大臂下面露出來一點。他低下頭去:“對不起。”

“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就跟我說實話。”汪士奇在他頭頂彈了個栗鑿:“你到底想幹嘛。”

“我是怕人質出事……”

“你傻的嗎!你又不是警察,真出了事連個烈士都評不上。”汪士奇怒道:“你這是找死你知不知道。”

鄭源抬眼看他:“可是,萬一真的有人被關在裏面,起碼還有我先去救他。”

汪士奇從眼神里讀出對方沒說出來的話——不是人人都有他這樣的警察朋友。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放心吧,人質沒事。”

鄭源的眼睛亮了起來:“湖濱找到了?”

“嗯,就在這家醫院躺着呢,我同事在看着,這會兒估計還沒醒。”他一仰脖兒幹了最後一點湯底:“不過也不能高興得太早。”

“為什麼?”

“因為,他現在是謀殺顧天晴的第一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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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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