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父、靜蘭努力過濾偶爾降下的雨水以便飲用,靜蘭負責勞動使力,爹負責種植作物,我則到醫館幫忙——
一天下來有數度差點昏厥,只能努力忍耐,顫抖無力的手不停地以二胡拉奏輓歌,到最後眼淚已經流干,連眨眼睛的力氣也沒有。
覺得活着就是為了死去。
然而,只要看到最重要的兩個人的笑容,秀麗就會為之開懷不已,她在少到不能再少的食材上努力變化做法,烹煮菜肴、洗衣掃地補衣樣樣都儘力完成。每晚為一身疲憊的兩人拉奏二胡,只要是能力所及她一定去做。
——望着兩人日益消瘦,每一天內心都充滿恐懼。
不要丟下我,不要離開我,只能不斷如此祈禱。
“我好害怕爹跟靜蘭突然死去,會不會某天早晨醒來,他們兩人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他們死去,留下我一個,與其如此還不如先一了百了,無論睡着醒來我隨時都感到驚恐萬分,精神幾乎就要錯亂了……”
不要丟下我——。
這句話令男子的表情微微扭曲,過往的回憶隨着胸口的痛楚再度蘇醒。因為他也曾經在每個夜晚低噥着這句話:“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
“回想起來,那時候每天都過得緊張兮兮的!”
開朗的聲音讓男子回過神來,擦拭額頭不自覺泌出的汗水。
秀麗站起身,對着一旁的男子笑道:“——也因此我才願意進宮。”
“……呃?”
“我不想再過那種日子,所以我才會接受霄太師的要求,來到這裏。”
飛舞飄散的櫻花,是一種象徵。象徵著哀愁、淚水與——和平。
“經歷了太多的痛苦與北上,我再也——不想嘗到那種感覺了,不想再慨嘆自己的無能為力了,所以這一次只是我做得到的,我就要試試看。”
八年前,秀麗失去了許多事物,秀麗的掌心太小了,抓不住那些從指尖掉落、流逝的重要事物。那些都是無可取代的珍貴事物。
“我不敢奢求非得照着我的期望去做不可。”
秀麗並未指名道姓。
“我不會笨到去要求國王創造一個全國人民幸福美滿的國家,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幸福並非想要就能給予的事物,幸福是一種感覺,必須自己主動爭取才有意義。——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男子緩緩眨眼,宛若聽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說法。
“幸與不幸來自個人的主觀,因此一國之君不需要為這種事情負責,我只祈求——每個人都能過自己想要的人生,我的願望就只有這樣。”
見到男子不解的目光,秀麗輕笑起來。
“人生是屬於自己的,自己在一生當中會做下許多選擇。”
這個世界並不公平,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無論任何情況,一定有兩條以上的路可以選擇,自己必須選定方向勇往直前,所以一個人的人生幸或不幸也是自己的責任,無論看起來有多麼不幸——多麼不合理都一樣。
“可是,有時也會遇到無法‘選擇’的時候,常年累積下來的心血突然在一夕之間被一陣海嘯沖毀、捲走——破壞殆盡,而這場海嘯的發生並不能怪罪任何人——這時人們只有眼睜睜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事物不斷消失,沒有人能夠抵抗足以吞噬的一切海嘯,‘活下去’便成為唯一的目標,絲毫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能夠‘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人生——沒有所謂的幸或不幸。”
“如果是天災,只有逆來順受,因為天災是無法與之抗衡的,但如果是人禍的話,就很難收拾了。——如同八年前一般。”
秀麗話中所指為何物?——男子可以理解。
因為他也曾經親眼目睹,就在王宮之中——就在王座旁,就在父王的病榻邊。
“但是人禍是可以事先預防的,對吧?”
秀麗直視男子,蘊含著堅定意志的眼眸十分美麗,即使炫目,男子也不願移開視線,因為他覺得錯過很可惜。
“——‘所以’你才進宮嗎?”
是的,因為很多事情是可以籍由人的力量加以扭轉的。
秀麗的話深深回蕩男子心中,還有——她的微笑。
“——並非將全部責任推寫給國王,但有些事情是升斗小民無論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這些事情’不正是身為國王的工作嗎?陛下如果偷懶就不對了,明明只有國王才做得到的事情,國王不做的話要有誰來做呢?”
一番話講的簡單明了。男子無語凝望秀麗,她所說的一字一句很不可思議地輕易敲進他的心坎里。
“話說得很簡單——其實我覺得國王並不好當。”
秀麗啜了口已經冷掉大半的茶。
“必須密切注意國內情勢,還要多方面涉獵,責任與壓力一定非常大,因為——國王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主宰我們黎民百姓的悲與喜。”
秀麗的目光直指男子。
“我不知道陛下為什麼荒廢政事,既然登基了就該認份,我一定會要求他努力盡到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而且我也會陪同他一起努力。”
“——什麼……?”
“或許因為是排行最小的太子,所以從未學習過如何處理國政,那我就跟着一起學習,在受到沉重壓力的時候全力支持,害怕的時候陪伴在身邊,心中有多少怨言我一概洗耳恭聽,想哭的時候就儘管哭出聲來。我不是朝廷大臣,所以不必在我面前掩飾自己。我不是來做生育工具的,也不是特地來譴責‘你’的。——我是來扶持你的,從旁扶持你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國王。”
——我會陪伴你。
男子徐徐瞠眼,緊接着因為這番意外的說辭而驚慌失措地不停游移視線。
“我對陛下的要求只有一個,希望陛下全力預防海嘯不再發生,每個人均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請不要剝奪這個權利,因為這正是人活在這時上唯一的尊嚴。”
秀麗站起身,撣了撣泥土,俯視仍坐在地上的男子。
“……以上這些就是我想對陛下說的話。”
“——既然你跟陛下很熟,可以把我今天所說的這些話轉告給陛下嗎?”
秀麗微笑。
“另外,如果陛下有這個意願,我會在今天午後在府等候御駕光臨——麻煩你轉達。”
秀麗返回府庫中,發現靜蘭從樹蔭探出頭來,不覺吃了一驚。
“靜蘭!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靜蘭無言以對,一臉為難,因為從那天起靜蘭便被絳攸與楸英強拉去偷窺秀麗與陛下的情況。
……小姐,關於剛剛那位公子的身份……
“我早就知道了。”
秀麗嘆息。
“一開始問他名字時,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停頓好半晌才說自己名叫藍楸英。”
“……那是……”
“他不會說謊,應該說他不習慣說謊,不但行跡鬼祟,還笨笨地說出自己的年齡,甚至說他‘跟陛下很熟’。在王宮裏隨意披了件常服四處溜達——看不出端倪的人才奇怪。
”
那麼……?
「總之,我已經正式宣戰了,接下來就看他午後會不會來。」
「如果不來呢?」
「那就另外想辦法,非逮住他不可。靜蘭,到時就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靜蘭很機靈的不置可否,一直保持緘默。
不過呢……秀麗抬首,櫻花雨輕輕灑落。
“……我說的話他應該聽懂了才對。”
“此話怎講?”
“本來還以為它是個無藥可救的昏君,當面談過以後印象完全改觀,他的個性率真,雖然蠻孩子氣的,但態度並非暴躁易怒也不驕矜狂妄,即使表情鮮少變化,卻又算不上冷漠,經常嘴裏振振有詞表示腦筋並不笨,而且他很認真聽我說話。……既然能夠專心聽別人說話,應該是個明理的人。”
這五天來,秀麗一直在審視他。無論是用字遣詞、舉手投足、反應態度,秀麗對他的觀察入微而他也好整以暇的等着秀麗調查出他的身份。
“沒有原本想像中的那麼糟,……不,應該說,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好國王。”
不受人掌控、如同白紙一般的國王。由他的歲數與王族的身份來看,最令人吃驚的是她並未沾染上任何色彩。——想必從此以後會逐漸改變。
沒錯,靜蘭笑着重重頷首。
“我也這麼認為。”
“靜蘭你從以前就很偏袒陛下,不過……嗯,我現在也多少可以了解其中的理由。”
陛下時常遙望遠方,但在面對面談話之際,總是專著望着秀麗。
為何荒廢朝政?其中緣由不得而知。
一個與王位根本占不上邊的小太子,突然在某日被推上王座,完全沒有身為國王的自覺與領悟——甚至沒有人強迫他去學習。唯一值得依靠的父王正卧病在床,這位小太子當初並未參與王權鬥爭,因而幸免於難,從霄太師口中得知,王權鬥爭落幕之後直到半年前登基為止那段空白時期,朝中所有大臣均為國家重建與先王病情忙得不可開交。當時被冷落在一隅的他究竟是什麼心情呢?
——倘若他還不至於自暴自棄,“那還有救”。
遇到難關只要努力克服就行了,秀麗就是為此而來。
“——我會儘力而為,假如成效不彰的話,只好摸摸鼻子打包回家去……”
“小姐您放心好了,今天午後,陛下一定會親自駕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