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絳攸,你看,你找了一個多月都找不到的人就在那邊。」
絳攸猛然回身,雙手緊抓窗欖,力道幾乎要握碎邊框。
「就是他嗎?!那個昏君!鎮日荒廢朝政,卻居然在這裏閑晃!」
絳攸激動大罵,楸英則略顯意外地挑眉。
「今兒個是吹什麼風來着?向來以好男色聞名的一國之君居然跟女人在一起——哎呀,那位姑娘是……」
「小……小姐?!」
靜蘭的話令絳攸整個人僵在原地。
很抱歉,秀麗表示。
「我必須離開府庫了,不過很高興能夠結交家父以外的茶友,況且靜蘭在這段時間也很忙……我通常都會在這個時間來到府庫,屆時也有空的話再一起泡茶吧。」
「……你不是有話要找陛下說嗎?」
「是的,不過如果不能當面說清楚就有意義了。」
「…………」
「你每天這個時間都有空嗎?」
「是啊。」
秀麗聞言雙眼為之一亮,但男子並未察覺。
「這樣嗎?那就明天見了。」
秀麗若無其事的轉過身,不料男子竟尾隨在後,秀麗回首道:「有、有什麼事嗎?」
「……我送你、回房。」
秀麗心頭一驚,讓他跟隨到貴妃寢宮不太妥當。
「我一個人知道怎麼回去,放心好了。」
聽到秀麗婉言辭謝,男子臉龐掠過一個與端整五官格格不入的表情,猶如一隻被拋棄的小狗,不過他終究未多加堅持,只是順從地點頭。
「唔唔……」
一直把連半藏在草叢裏偷窺整個過程的霄太師,觀察過兩人的情況之後不禁拉尖嗓門:「……已經見面了嗎?……枉費咱們討論‘命運的邂逅’討論了那麼久。」
「提議梅茶跟梅包子的人少說兩句,還不是只有我跟茶在出主意而已。」
「……宋,你自己還不是從頭到尾一直堅持‘籍由觀賞劍術練習來個不期而遇’!」
茶太保啜了口梅茶低噥道。宋太傅一時啞口無言,只好塞了個梅包子到嘴裏。
「這個情景真令人興奮不是嗎?在那樣的地點相遇,往往容易把一時的緊張誤以為是戀愛——」
宋太傅曾經官拜先王的殿前侍衛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是一名身經百戰的武將。
「只有你這個練劍狂才會那麼沒大腦。」
「總比你的梅茶包子好!你這個糟老頭!」
「你自己還不是老頭一個!嘴裏咬了個梅包子還好意思笑我!」
「別爭了,你們兩個都是糟老頭!」
茶太保直截了當的語氣更是毫不留情,宋太傅把頭扭向一邊,倏地低喃道:「李絳攸跟藍楸英也在,那個是新來的武官嗎?」
「噢!不愧是宋,真有眼光!他是秀麗娘娘府上的人,我同時把他引薦到羽林軍。」
宋太傅不理會得意洋洋的霄太師。
「絳攸看起來一副想掐住陛下脖子的模樣。……楸英仍然是無所謂的態度。」
「……把那兩個人安排到筆下身邊能發揮作用嗎?霄。」
茶太保飲着梅茶問道,霄太師則含糊答了聲「不曉得」。
宋太傅的目光落在腰際的佩劍,護手處雕刻了精緻的瑞香花紋。
「……重點是——陛下會不會賜‘花’。」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即使陛下有意賞賜,恐怕他們也會笑着拒絕吧。」
「應該說,這是不可能的,陛下根本不讓他們近身。」
宋太傅蹙起眉,茶太保也無奈地嘆息。
「絳攸大人為此怏怏不樂,特地相中他卻把他晾在一旁,霄,我看你遲早會被絳攸大人暗殺掉!」
「哈哈哈哈哈,多一個小兔崽子對老夫不滿又如何?」
霄太師向著報以冷淡目光的兩名同僚呵呵大笑,然後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
「——好了,接下來就看秀麗娘娘的本事了。」
翌日起,秀麗與「藍楸英」每天都在府庫泡茶。
雖然時間在大清早,男子總是率先抵達府庫,等秀麗一到,便冷不防冒出來,接着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秀麗覺得宛如一隻體積龐大的小狗在向她撒嬌一般,男子的表情並無太大波動,不過當他一看見秀麗帶來的手工點心就會立刻表現出開心的模樣,所以愈看愈像。
府庫的主管邵可見到兩人之際不禁露出訝異的表情,但並為多說什麼,還高高興興的與他們一同泡茶。閑話頃刻之後,便以「尚有工作」為由進入辦公房,把剩下的時間留給兩人,這就是每天的慣例。
秀麗聊了許多不着邊際的話題,男子大半時間負責傾聽,無論什麼話題總是認真回應,逐一發表感想。
如此約過了五日之後,這一天,男子從書櫃旁走出,表情顯得有些不自在。
「……你就是紅貴妃啊。」
面對突如其來的這句話,秀麗不動聲色,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會被揭穿,只是比想像中來得更快。
「啊,你知道了?」
秀麗一如往常泡着茶,男子則面對面坐下,一手拿了個月餅,邊定睛凝體睇秀麗。不等對方開口,秀麗便主動表示:「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你一定以為貴妃應該長得美若天仙對吧。」
見男子老實點頭,秀麗臉色一僵。雖然話是她自己說的,但正常情況之下怎麼可以點頭呢?不過秀麗明白自己相貌平平,所以也不便多說什麼。
「……其實並不會覺得失望。」
男子低聲補充的這句話太過微弱,並未傳進秀麗的耳里。
「聽說是霄太師拜託你來的。」
「沒錯。」
「……目的是要規勸陛下回朝理政?」
「哦,你很清楚嘛。」
秀麗笑望男子。
「今天天氣真不錯,要不要再外出賞櫻喝茶?」
我要告訴你櫻花的故事,秀麗如此說道。
樹林的深處——秀麗在一個偌大的池畔坐下,男子也隨之作在她身旁。
初春略帶涼意的風吹拂而過。
秀麗閉眼感受風的輕拂,陡地仰身躺下,眼前之間落櫻繽紛。
「……我家……很窮。」
秀麗拈起粘在鼻尖的櫻花花瓣,出神凝睇。
「家父雖然出身紅家,卻彷彿被逐出門似的來到紫州,而且家父不擅謀生之道……但也不代不家母熟諳人情世故,因此在家母過世之後,家中隨即變得一貧如洗,家僕只剩靜蘭一人。」
男子釋然抬首,復誦着靜蘭的名字。秀麗見他低喃便微微一笑。
「也許你曾經見過他,這些日子才特別拔擢進入左羽林軍,擔任陛下的隨扈,大部分時間都在中央宮。」
秀麗將自己的手舉向半空,一位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絕對不會有這麼一雙粗糙的手,手掌總是處處皸裂。
「……日復一日拚命工作,所以我的手完全不像千金小姐那樣又細又白,每當我望見自己的手就忍不住嘆息,這雙手好醜……可是沒關係,只要能讓爹、靜蘭跟我三人繼續生活下去,我可以忍耐。」
生活長期困頓,飯桌上總是只有那幾樣菜色,從早到晚不停工作,仍然擺脫不了貧窮的日子。
「反正窮也窮慣了,不過我一直祈求這輩子絕對不要再遇到那段最可怕的時期。」
秀麗閉上眼。
「……就是八年前的王權鬥爭。」
男子徐徐俯望秀麗,秀麗淡然的繼續說道。此時花瓣不斷紛飛而下。
「自從先王卧病在床,朝廷便因王權鬥爭導致朝政日漸荒廢,居住在城下的我們也遭受池魚之殃。
畢竟清官良吏的德政恩澤並未廣披到我們身上,一些卑官下吏橫行霸道、中飽私囊、囤積居奇。由於連年天災,物價轉眼間暴漲,我跟靜蘭拼了命工作,卻也只夠一天喝一碗薄粥而已,這樣的生活……過了好久好久。」
這是男子從未體驗過的生活。
「不工作就沒有飯吃,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可是那段時間不管怎麼努力工作就是吃不飽。
家父不做學問,也不入朝為官,一心研究如何增加作物產量、確保水源以維持全鎮鎮民生活,可惜只能算是臨陣磨槍,我們的能力十分有限。……恐怕,對眾人最有幫助的是我家的庭院吧。」
秀麗笑了,但笑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悲傷呢?——男子不解。
「我家庭院有座大池塘,還種了許多果樹,可以讓鎮民分享。但是到後來,池中連一尾魚也無剩,而果樹還要等數十年以後才能重新結成果實。果樹無法開花結果是因為連花瓣也全被吃掉了。所以我家庭院的果樹現在什麼都不長,只剩光禿禿的樹枝,好慘。」
男子憶起秀麗注視櫻花的側臉。我家的櫻花樹已經枯了——秀麗在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情。她凝視美麗櫻花的眼神不僅僅只抱着欣賞的心情。
——櫻花凋謝了,秀麗家的庭院再也無法看到的淡紅色花瓣,想不起櫻花樹的花朵與樹根是何時被吃光的,好像是在庭院的果實全部消失的時候吧,在這之前——啊啊,想不起來了,池塘的魚兒不見了。
宅邸池塘的魚消失無蹤的那一年發生了王權鬥爭。
「……許多人在我眼前死去,貓狗、小鳥、花草都不見了,甚至連老鼠、蜘蛛,凡是會動的生物所有人都拚命抓,但食物仍然不夠,於是鎮民在宅邸大排長龍,家父檢視庭院裏的花草樹木與樹根,與靜蘭一起摘給排隊的鎮民,幾乎所有貴族都緊閉門扉,堅固的大門外躺着許多餓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