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湖之遠(1)

第3章 江湖之遠(1)

青翠欲滴的草葉上,一隻與葉色幾乎渾然一體的蚱蜢正趴在上頭,沒人知道在它的複眼中世界有着怎樣的呈現。不過很快,它自己便也不知道了。

不遠處的一隻螳螂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揮舞着自己的“鐮刀”,很快收割了它的生命。這一迅猛的動作使得後來的武術界人士受到啟發,琢磨出一套叫做“螳螂拳”的武功。而作為這一“殺人技”的應用實例,這隻蚱蜢從“生命”變成“食物”只用了不到半秒的時間。

然而螳螂自己的運氣也並沒有多好,它還未來得及享受眼前的美餐。一隻山雞又直接把它從草叢裏啄到了地上。雖然並未一擊斃命,但在毫無遮擋的地面上,螳螂再無逃生的可能。

幾個回合下來,“螳螂拳”被“雞爪功”單方面碾壓,螳螂連同的它的食物一齊成了肉醬。好在山雞並不挑食,只要能填飽肚子,就算食物難看一點,也不打緊。

然而山雞還是太天真了,在它專註於眼前的食物時,一雙不大的手將它抱了起來,任它如何煽動翅膀掙扎卻也兀自掙脫不開。那雙手的主人發出了稚嫩的少年音朝遠處喊道:“鍋子哥,我逮到一隻大山雞!你快來呀,我要抓不住它啦。”

聽到少年的叫喚,那“鍋子哥”手提廚刀,立時來援。手起刀落之下,雞脖已經給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那山雞本在掙扎,脖子驟然給開了個口子,鮮血直射而出,噴了那抓雞的少年一臉。不過那少年卻似乎滿不在意,他用胳膊摸了摸臉上的血漬,眼神對着逐漸失去生命的山雞發著光。

而後,那“鍋子哥”將雞抓到一個小土堆旁,放血拔毛一氣呵成,手法頗見利落。無論是那少年,還是後來的“鍋子哥”,它們都屬於同一個物種——人。

人,天地之間唯一開了靈智的生物,又被稱作萬物之靈長。無論是蚱蜢、螳螂、山雞還是更厲害的豺狼虎豹,都無法與這種體力與智力並存的生物相抗衡。千百年來,人遇山修路,遇水架橋,把不能吃的變成能吃的,把能吃的變成好吃的。單就這最後一點,便比那山雞不知高出多少籌。

山雞進了鍋子的鍋,它便也不再是簡單的食物,而是成為一種凌駕於食物之上,被稱作“菜肴”的東西。

此地是山中的一處工地,夕陽西下,工地上的民夫們都在等着開飯。比起往常,今日的民夫們多一些期待,原因無他,只因今日鍋子趕着驢車送糧來了。比起那一袋米半袋糠的糧,他們對鍋子本人抱有更多的期待,因為大家都知道,鍋子的廚藝那是沒話說的。

鍋子約莫二十齣頭的年紀,身材勻稱,容貌清秀。用鎮上相師的話來說那就是“凡俗人家決計生不出這樣俊俏的後生”。

鍋子就叫鍋子,沒有姓,沒有名。大約半年前綺月鎮上的糧店老闆荀大胖在鎮郊的一處廢棄倉庫發現了昏倒在地的他,荀大胖心善,便支了幾個鎮裏的壯漢搭一把手,將他撿回了糧店照顧。可是這青年好不容易轉醒之後,雖然還有基本的常識和一些技能,但自己姓是名誰,從哪裏來,想到哪裏去,卻總也不記得了。

荀大胖回想起當時在倉庫裏頭有一口黝黑的大鐵鍋,他覺得質地不錯,便想撿回來用。不料之後便看到一個大活人倒在地上,而後光顧着撿人,鍋的事情便忘到了九霄雲外。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個青年是代替鐵鍋被撿回來的,想來想去便把他稱作“鍋子”了。

鍋子好手好腳,渾身上下不見外傷,除了頭髮一邊長一邊短以外簡直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青年了。那麼他又為什麼會什麼事都想不起來呢?鎮裏最厲害的郎中杜老先生說,鍋子得的是一種瘋病,叫做失心瘋,是邪魔入體害的。現下邪魔雖然走了,但鍋子原本的“心”已經被邪魔殺死了,所謂“心藏脈,脈舍神”。沒有“心”自然沒有記憶,眼下只能作為“鍋子”繼續生活了。

荀大胖想着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這鍋子既然舉目無親,也沒個可以落腳的去處,自己的糧店恰巧又缺個幫工,於是便將他收留了下來。

鍋子雖然話不算多,但很有一把力氣,雖然心思通透,但老實本分。糧店的繁重工作,能動腦筋的便動腦筋解決,不能動腦筋的也不吝惜花氣力解決。荀大胖妻子早逝,無兒無女,久而久之,自然把鍋子當作親生兒子一般看待。

不過最讓他沒想到的是,這鍋子卻還有一項令人咂舌的天賦——廚藝。什麼尋常食材到了他的手裏竟都能變作無與倫比的美味,鍋子在糧店住了半年,不止荀大胖本人變得更加人如其名了,連周圍的減防鄰居都跟着胖乎了一圈。

綺月鎮依山傍海,物產豐厚,本應是個富庶所在。然而不幸的是這個小鎮恰好位於午國的邊境上,而翻過鎮西兩裡外的公良山便是乾國的地界。午國和乾國向來不睦,幾百年來,兩個國家打打停停,位於邊境的綺月鎮自然也深受兩國的刀兵之害。

兩個月前,郡守突然下了命令,說是要在公良山上給當朝宰輔冼大人建一座生祠。這冼大人諱文通,任宰輔一十九年。這些年來,他大權獨攬,專政跋扈,在朝堂之上大肆清除異己。無論是滿朝文武,還是鄉野山民,大家都清楚,在午國,皇帝說了不算,真正說了算的人是他冼文通冼大人。

郡守當然也識得這個道理,所以不會放過一切討好這位冼大人的機會。明年就是今聖登基的第五個年頭,按照慣例,午國的皇帝要帶領滿朝文武駕臨公良山,祭拜歷年來為午國戰死的英靈,那麼冼文通自然也會一起來。那麼在冼大人如果在登山的路上看到了自己的生祠,心情一好,他這個郡守沒準會就此飛黃騰達。

建生祠的任務很快發到了縣裏,縣裏又發到了鎮上。然而工錢經過這兩層官員的盤剝,真正發到幹活的民夫手上的時候已經所剩無幾。荀大胖的糧店接到了鎮長派來的任務,負責給山裡幹活的民夫供給糧食,然而撥下來的銀錢卻還不及市價的三分之一。荀大胖無法,只得在一袋糧中摻了半袋糠,即便如此,這趟買賣也還是虧本的。

錢少活重不說,連口糧也無法保證,然而山裏的民夫也頗知進退。大家都知道如今官府黑暗,既已被徵辟來建生祠,那麼往後的路便由不得自己選了。再者說,今年南邊鬧蝗災,餓死的災民不計其數,來這裏建生祠好歹有口飯吃,不至餓死。

於是,鍋子每隔半月便趕着糧店裏的驢車拖着幾個麻袋,進山送糧。山路崎嶇,他這一來,多半要在山裏住上一晚,而且今天運氣極好,意外地逮到一隻山雞,因此,這些幹活的民夫自也跟着有了口福。

那抓雞少年名喚江圍,是荀大胖的糧店隔壁裁縫鋪掌柜的獨子,現年十二歲,正是男孩最鬧騰的所謂“狗都嫌”的年紀。既然狗都嫌,包括他父母在內街坊鄰里的中年人們自然懶得搭理他。算來算去,只有二十來歲的鍋子與他年紀最為接近,江圍纏不着別人,自然不會再放過鍋子這個“大哥哥”。

鍋子性情寬厚,對付小孩尤有一套,所以縱然在別人看來江圍很難對付,但無論是做吃的還是逮蟲子,鍋子總有辦法將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這不,這幾次鍋子要進山送糧,江圍也吵着鬧着要跟去,隔壁江掌柜素知鍋子年紀雖輕,但沉穩持重,兼又實在拗不過兒子,只得隨他去。

年前祭天活動時,鎮上請了法師驅鬼。儀式結束后法師留下的桃木劍被江圍撿了去,這下他可是如獲至寶,這些天“劍不離身”,儼然化身行走江湖的俠客,只可惜苦了院子裏的那棵小桃樹,含苞的花骨朵還未來得及綻放便被打去不少。

好在進了山之後,鍋子立刻交給江圍一個“抓野味”的任務,這才讓後者有事可做,不至於影響到民夫們的正常工作。

天色漸昏,鐵鍋里的雞粥也滾了起來,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鍋子明白,對於山裏的這些人來說雞是不常見的好物。公良山由於處在兩國邊境,在戰事的影響下曾經遭遇了兩次人為的縱火燒山,上一次火災大約發生在二十年前。整個山裏的生態至今為止都處在恢復階段,有大片的山脊未被植被覆蓋,而這種環境自然也不利於動物的生存,就連這附近山裏的獵人也紛紛來到海邊,轉行做了漁夫。

若非今日江圍小弟運氣爆棚,絕不可能撞上這樣的好事。而現在這個打樁的階段,工地上的民夫有五十來人,就這麼一隻雞,兩隻雞腿還被監工拆了去,就算雞肉剁得再碎,一人一筷子也就是沒了。那麼作為“代班廚子”的鍋子自然得最大程度發揮這隻雞的價值,讓大家在有限的條件下盡量嘗到難得的“肉味兒”。

太陽快要落山,今天的工程宣告結束,監工們自去上風處的帳篷里歇息。而工地上的民夫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和鍋子以及江圍圍坐在一起。雖然每人的碗裏只分到了一小塊雞肉,但這整鍋粥的滋味卻非常濃郁,彷彿每一粒米都浸潤了雞肉的鮮甜。

原來,鍋子先將雞和粥分開來煮,粥是直接用水煮熟的。之後他濾掉粥里的水,只留下米,再和雞湯燴在一起,這樣做可以避免水和粥沖淡雞湯的濃度,使一隻雞的鮮味得到最大程度的保留。

吊雞湯本身也是一門功夫,同樣是把雞處理乾淨後放到鍋里煮,別人卻總也煮不出鍋子的味道。其實這中間火候的掌控、食材與水的配比、以及容器的密封都有講究。也許在外人看來,鍋子只需要一塊老薑和一把粗鹽就可以吊出最好的鮮湯,但這裏面所蘊含的天賦和功夫卻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所有人吃了之後都對鍋子的廚藝讚不絕口,有人甚至開玩笑說得想個辦法別讓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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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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